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一、李衙内其人
在武松杀死潘金莲的那节,当时书中说清河县新来了一个知县,和当年送西门庆书童的知县一样也姓李,“双名昌期,乃河北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这个新来的李知县有一个公子衙内:
“名唤李拱璧,年约三十余岁,见为国子上舍,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专好鹰犬走马,打球蹴踘,常在三瓦两巷中走,人称他为李棍子。”
拱璧,可见其在父母眼里如珠如宝;棍子,可见其在世人眼里泼皮无赖。国子即国子监,上舍是监生的别称,所以国子上舍就是当时的最高学府太学的学生。然而这个官二代“国子上舍”并没有好好呆在学校,而是在父亲的身边吃喝玩乐,不读诗书(所以我猜他更像是交了钱的挂名学生),风流博浪,“常在三瓦两巷中走”——常在妓院里狂嫖滥饮。
很显然,这个描述与年轻时候的西门庆非常相似。说是年轻时候指的是遇到孟玉楼和李瓶儿之前的西门庆,只是他没有一个县令老爹可以依靠,他得自己经商谋求生活;当然他也没有一个县令老爹对其限制,他可以将妓女直接娶回家。
就是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在清明节的游春路上,忽然看上了孟玉楼:
“忽抬头看见一簇妇人在高阜处饮酒,内中一个长挑身材妇人,不觉心摇目荡,观之不足,看之有余……”
而孟玉楼呢?至下文补述:
“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仿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
孟玉楼当年第一次见西门庆,就觉其“人物风流”,非常满意。从李衙内带着的走狗帮闲队伍大概一眼也能分辨出高富帅,孟玉楼没有不喜欢的道理。然则我实在想不明白,李衙内这个在妓院里对女人见多识广的县令公子到底看上孟玉楼什么,要知道这时候的孟玉楼,可是三十七岁的寡妇啊!三十七岁的王六儿、贲四嫂都要当姥姥啦!更何况,那长挑身材,一脸微麻,从《金瓶梅》常见的审美观别说算不上美,简直可以是缺点……所以,除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外,似乎真的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了。
然而,正是这份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一见钟情——“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续演了一出宁死也不离不弃的动人情节,将孟玉楼毫无救药的守寡人生,一路向着吴神仙冰鉴的幸福生活引去……尽管有点突兀、仓促,然而看了那么多悲剧的命运和结局,临近故事的尾声,我们就姑且信其有吧。
二、孟玉楼的第三段婚姻
李衙内自从看上孟玉楼患了相思病后,费尽心思打听孟玉楼的背景,并且不惜动用知县父亲的关系,希望通过追查来旺、孙雪娥的案件,见到西门庆的遗孀家属——吴月娘、孟玉楼,然则不想吴月娘根本懒得出面。于是李衙内决定孤注一掷,直接派官媒上门提亲,成败一举决定。
官媒的工作就是专门帮官员或其亲属说媒,或者帮官府发卖一些犯罪的婢女(如孙雪娥)等。这个官媒叫陶妈妈(陶者,逃也,逃出西门家,逃出新天地),李衙内许诺事成之后“免县中打卯,还赏银五两”。陶妈妈一听“喜欢的疾走如飞”,立刻赶到西门家。
听说官媒上门提亲,吴月娘惊呆了,听说提亲的对象是孟玉楼,吴月娘是又急、又恨、又憾:
“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罗卜--动人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正是世间海水知深浅,惟有人心难忖量。”
读者看到这句话大概忍不住笑出声来,吴月娘这是有多蠢啊:她哪里知道,孟玉楼自始自终最为痛恨的,就是“三姐”一说啊;她哪里知道,孟玉楼对西门庆死心远在西门庆未死之前,而改嫁之心大抵亦远非今日方有啊。
其实这并非写吴月娘的蠢,而是写她的自私。她虽然守寡,但有儿子,她虽然赶走那些不喜欢的“臭狗屎”,但并没有和孟玉楼发生过正面冲突。所以,她还是很愿意,很希望孟玉楼能陪着她们孤儿寡母一起生活的。然而,在孟玉楼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自己又没有孩子,做个西门家的“姨娘”能有什么意思?何不把握最后的“青春年少”,找一个真正的“叶落归根之处”?
吴月娘进房来,亲自和孟玉楼“对质”,孟玉楼听说来提亲的竟然就是清明节一见钟情的“那个人”——
“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
“爱嫁”之心溢于言表,吴月娘也无可奈何了。
接着吴月娘请陶妈妈相见,做最后的“对质”——“俺家这位娘子嫁人,又没曾传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陶妈妈回答说,他们在清明节的郊外已经见过面了。清明节这次难得的出门本来就是吴月娘一手安排的,天意如此,也就无话可说了。
于是,在吴月娘的“引领”下,陶妈妈终于见到了孟玉楼(古代想见大户人家的女性确实太困难了)。既然是提亲,孟玉楼对陶妈妈做了一连串的“拷问”:
“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有官身无官身?……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
一切都要“从实说来,休要捣谎”,因为“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奴也吃人哄怕了。”
“吃人哄怕了”!这真是“一语见血”,从嫁进西门家的那一天起,这被哄骗带来的悔恨含酸,至今已多年矣!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许多年来孟玉楼的言行身影,往日里的欢乐嬉戏、勾心斗角仿佛历历眼前。尽管她总是争宠版图里的配角,然而这句话充分表明了她所做的一切,全部是等待与忍耐!如今,荣宠一时的李瓶儿、潘金莲都已归入黄土,而她却终有回报,等来了新的人生!
陶妈妈没有说谎,她带来的是孟玉楼最想要的信息——“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诰,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这是说得清清楚楚的“正房”,不是含糊其辞的“管理家事”。没有孩子,没有那么多妾,不需要为了“大姐姐管不管”争个头破血流,家中有财有势,更有官绅前途,简直就是接近完美的“如意郎君”……这样的人竟然在茫茫人海中单单看上三十七岁的“自己”,夫复何求?
漂亮有什么用?潘金莲比她更漂亮,却落得那般下场;有钱有什么用?李瓶儿比她更多钱,却死得那么凄凉。俗话说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可前两任“理想夫婿”哪个不是撒手人寰离她而去?把握现在,抓住的才是真实的幸福。于是“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取了一条大红段子,使玳安交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
西门家这边为孟玉楼做媒的还是薛嫂。为了做成这个婚姻,一个官媒一个私媒达成一致,商量着先找路边的算命先生算算。算命的目标不是为了预测吉凶,而是为了让吉凶有个好说法。混饭吃的算命先生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重述了当年吴神仙的冰鉴内容——“执掌正堂夫人之命……四十一岁才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贵荣华无比……”——都是吉语,因为凶的那些已经应验了;又将孟玉楼的年龄改小了三岁,变成三十四岁。至于李衙内的三十一岁——媒人们说“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也就没甚妨碍了。
这桩婚姻就这样成了,李衙内“四月初八日行礼,十五日准娶妇人过门”。到了十五日,县衙里派人来迎亲,凡是孟玉楼从贩布杨家带来的财富,通通又带走了(免不了我们要再次强调和补充,假设今日尚有守寡且改嫁之六娘,则百颗大珠也终将随之远去,吴月娘难免不望财兴叹也),因为当年的南京拔步床陪嫁给了西门大姐,所以吴月娘就只好将潘金莲价值六十两的螺钿床陪给了她。孟玉楼又带走了兰香,想留下小鸾(伺候孝哥),吴月娘索性都让她带走了,于是孟玉楼——
“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孝哥)耍子,做一念儿,其余都带过去了。”
孟玉楼就这样嫁给了李衙内,两个人“女貌郎才,如鱼如水”,新婚燕尔,其乐融融。当年潘金莲癫狂地征战在花园的葡萄架下,西门庆为之着迷;当年李瓶儿温柔地搂抱着襁褓之间的孩子,西门庆为之柔情……阴影里那个充满悔恨、难过、失望的孟玉楼,一直都在期盼着这一天吧!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切她终于等到了。
金庸在《书剑恩仇录》中赞许了这样一种人生观:强极则辱,情深不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既有思辨的内涵,又有中庸之味道,纵观《金瓶梅》,或许亦可作如是观。一生要强的潘金莲,用情至深的李瓶儿,都在不可主宰的命运中沉没了,虽然孟玉楼身上同样有着许多缺点和阴暗,同样执着于争宠与心机,然而她的坚忍、世故、矜持、自律,还是让她在潘金莲和李瓶儿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正是这些,让她等到了生命最后的幸运星,跟着夫婿按着吴神仙所冰鉴的那样,没有悬念地走向终点。或许所谓的温润如玉,即大抵如此吧。
三、吴月娘的眼泪
孟玉楼走了,那个曾经的“孟三姐”再也不是“三娘”,她要成为县令衙内的正头娘子了。孟玉楼临走之际辞拜西门庆灵位,又拜别吴月娘,吴月娘想到自己从此无人相伴,伤心极了:
“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
可是谁能一直陪你作伴呢,她也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啊。孟玉楼的婚礼摆了三天喜酒,吴月娘作为娘家代表也赴席了,席上花团锦簇,妓女乐工喧闹非常,然而回到家里——
“进入后边院落,静悄悄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闹热,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
这么多年,吴月娘从嫁给西门庆填房以来,一直都在跟那么多狐狸精似的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作斗争,终于等到这一天,她们统统都不在了!曾经她是那么的痛恨西门庆,因为他不但娶小老婆,还嫖妓,还勾引下人媳妇无数,可现在他也不在了!如今的西门家是那样的空空荡荡,静静悄悄,昔日的繁华热闹都已成过眼云烟,曾经的刹那快意也随着女人们的陆续离开变得孤寂和凄凉。在这一瞬间,强悍的吴月娘忽然感到无边的寂寞从心底袭来,再也支持不住了,她“扑着西门庆灵床儿”“放声大哭”。或许此时此刻,她已经开始遗憾,没有如西门庆临死交待的那样——一家人守在一起了……
对于不了解《金瓶梅》甚至是初读《金瓶梅》的人,潘金莲是淫荡狠毒的,然而她也有聪慧、天然的一面;西门庆是荒淫无耻的,然而他也有深情、仗义的一面;吴月娘是庄重平和的,然而她也有城府、狠毒的一面……
作为一部纯粹为了寻找小说趣味的草根作品,本书的分析往往重在揭出这类角色身上不常见甚至难为人知的一面,也正为此,本书的大部分关于吴月娘的篇幅都是“恶狠狠”地责问与诅咒的。这似乎带来了另一种不平衡——我们可以原谅西门庆、潘金莲们的淫行、原谅西门庆的贪赃枉法、潘金莲的乖戾狠毒……却很难原谅吴月娘的贪财、专权,仿佛她才是《金瓶梅》里最大的“大恶人”。
我想若如此理解,还是看轻了《金瓶梅》作者的博大胸怀。尽管作者在字里行间多次“揭露”吴月娘的深深城府,然而亦不过是陈述一种存在罢了,这种存在与故事里的任何一种善恶本质上是一样的。他并不以单纯的善恶去评价角色,也鄙薄单纯的善恶和世俗的道德判断,他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广度与深度,看到人在这样的故事环境将作出怎样的选择与行动。所以当看完吴月娘这么多回的种种“丑恶”之后,作者公道地让我们看到了她的眼泪,一番自怜、自艾的眼泪,正是这些眼泪,唤醒她心中对于能干的丈夫、对于消逝的繁华、对于反复争斗却一直相伴生活的女人们的追忆。她是赢了,赢得了大权,赢得了财富,甚至赢得了长寿,然而这一切都不能给她带来由衷的快乐。此时流淌的泪水,或许就是对她执着权势却孤独终老的最大慈悲吧。
作为读者,故事里这些几乎成为我们“朋友”的角色,她们的喜怒哀乐总能引起我们对生活的共鸣,而世事又总归如此,曲终人散之时,免不了一声长长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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