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一、争宠版图2.0的“萨拉热窝”事件

前文我们详细分析了1.0版和2.0版的争宠版图，不仅为了观照西门家妻妾们的势力划分，更因为版图是动态的，是有强弱变化、随时可能爆发战争形成新的版图的。于是，在李瓶儿出现之前，作者安排了一次前李瓶儿时代即争宠版图2.0版的争宠战争。就像德国一样，基本上每次战争的主角都有潘金莲，而第一次争宠战争的导火索，也就是“萨拉热窝”事件则起源于两个小人物——孙雪娥和春梅。

孙雪娥是谁？在前十回我们几乎难以对她留有什么印象。仅知道她是西门庆先妻陈氏的陪嫁丫头，在2.0版图里被西门庆升级成了妾。

陪嫁丫头不等于通房丫头。通房指的是丫鬟的卧室和主人的卧室相通，须随时服侍主人，包括主人的性生活。《红楼梦》里的平儿、袭人、潘金莲房里的春梅、李瓶儿房里的迎春都属于通房丫头。与通房相比，陪嫁丫头级别更低，她们可能被主人收用，但也可能只是被收用。孙雪娥作为失去女主人的陪嫁丫头，被西门庆收用以后能升级成妾，住上了三间房，还主管厨房，相比于她原本的处境，可以说颇有改善。然而问题恰恰就出在此处，她认为自己就应该是妾了，是西门家的四娘——事实上其他人从来不这么看。

孙雪娥是愚蠢的，有名无实的地位却配上一份不肯安分的心，一方面是空虚的优越感，一方面是沉重的自卑感，她不愿再用奴才的眼睛去看她曾经的一切，但环境又不允许她用主子的眼睛去看她的今天的生活，于是她心里失衡了。正是这时候，她遇到了生命的克星——春梅。

“萨拉热窝”事件是这样的：

潘金莲因为一些琐事骂了春梅，春梅心情不好，在厨房闹情绪；

管厨房的孙雪娥“假意戏他”，道：“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

春梅发怒了，“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

春梅回去告诉潘金莲：“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

所谓的“假意戏他”，无非是调侃。然而孙雪娥万万没想到这么一句有聊没聊的调侃，竟然得罪了潘金莲，如日中天的潘金莲！

这真是拉美的蝴蝶动一下翅膀，加勒比海发生了飓风；裴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孙雪娥所谓的“想汉子”在《金瓶梅》世界里，实在是没什么要紧的玩笑，然而正逢其时——春梅姑娘心情不好！更关键的是，春梅一直就看孙雪娥不顺眼！

按照孙雪娥的说法，春梅在吴月娘房里时，她不高兴就用刀背打她。理由很简单，春梅是小丫头，是奴才；孙雪娥是大丫头，还是被收用了的，还是妾，是四娘，是主子。正是为此，为了“刀背打她”，春梅深深不愤，前几天她可也被主人收用了，现在她跟孙雪娥差的不过一个名分而已，但她多的那些东西，必须现出来！

春梅多什么呢？她更年轻，更漂亮，更得西门庆的宠爱，这是第一重；她有潘金莲这个大后台，目前跟吴月娘关系还很好，这是第二重；她很聪明，智商和情商都很高，这是第三重。对此，孙雪娥根本相形见绌。

于是，一个玩笑成了春梅复仇的借口！她添油加醋地说给潘金莲，所谓的“俏一帮儿”，一方面是将战火烧到潘金莲身上，另一方面也是借“孙雪娥的口”宣传她的新“身份”，从此识相的西门家人就应该知道，这已不再是那个任人鱼肉的小丫头，而是春梅大小姐了——或许，春梅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现在问题来了，潘金莲是怎么看这件事的呢？她找到了发动争宠战争的借口，然而她聪明地按兵不动。她开始分析争宠版图2.0版里对手情况：吴月娘现在还很友善，而那个看起来很低调的李娇儿似乎准备要发力了，但应该能够对付。可那个一直还没说话的新晋“白富美”孟玉楼，她的态度怎样呢？

二、花园美人帮

关于这事，我们还得从花园说起。

西门家的房屋结构是这样的：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住在后面，也就是堂屋，潘金莲住在前边花园里，花园有三间房，有角门跟后边相连。以后李瓶儿住进西门家，是将原来靠着花园的花家买下，做成一个大花园，李瓶儿相当于也住在花园里。

一般情况下，我们读者对这些空间布局不大在意，如果去过扬州的个园，那么大概会形成较深的印象。个园原是盐商的宅子，分成花园和住宅两部分，花园按春夏秋冬景色设计假山，还有竹林和水塘等等，楼随景置，景趁楼生，各处阡陌相连、曲径通幽。住宅则工工整整，排列整齐。也就是说，住宅是规矩的，花园是自由的，参考《红楼梦》、《牡丹亭》，对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代妇女，对于轻易不下深闺阁楼的贵族小姐，花园也不是轻易涉足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花园仿佛成了世俗礼教生活以外的特例。比如《牡丹亭》就将故事发生在花园里，《红楼梦》更是将大观园写成了青春王国。当然，美丽和青春会在这里，欲望和淫邪也会在这里。杜丽娘正是花园里梦见柳梦梅，傻大姐正是花园里捡到绣香囊。而在《金瓶梅》里，吴月娘这样的正经女子是轻易不涉足花园的；李娇儿、孙雪娥这种失宠的女子也是不容易进入花园的；住花园的，是她们眼中的“淫妇”，潘金莲、李瓶儿、春梅；爱逛花园的，是还有青春梦想和生活热情的孟玉楼。甚至，《金瓶梅》里西门家的绝大部分性爱都发生在花园里，包括金、瓶、梅，乃至宋蕙莲……

继上回第一次提及花园后，本回正式拉开花园里的故事。在这里，我提出了一个概念——花园美人帮，这个美人帮从狭义的说是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三人，从广义的说还包括了春梅、迎春等人，她们将一起演绎非常妖娆非常情趣的《金瓶梅》花园故事。下面我们先看孟、潘两个美人的第一次花园“会晤”。

当然，她们的碰面与春梅、孙雪娥的“萨拉热窝事件”密切相关，可以说是事件的升级版。

先是潘金莲有点不爽，在亭子里郁闷。

然后是孟玉楼来了，她跟潘金莲的招呼是“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

潘金莲就问她从哪儿来，当知道孟是从厨房来，就问她听到些什么没有。显然，言下之意是听到孙雪娥说了什么没有。

孟玉楼的回答很轻巧：“姐姐没言语”。

既然孟玉楼不说，那潘金莲也就闭嘴了。

这里有两个“没言语”，对白看似平平淡淡，毫无趣味，实则波澜暗涌。

首先，孟玉楼没事去厨房干嘛？她如果有什么需要，吩咐丫头去厨房说一声就可以了。本回春梅代表潘金莲去吵架，潘金莲根本不会自己去厨房。所以，她去厨房只可能是一个理由：她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去厨房“八卦”的。

其次，孙雪娥真的没言语吗？我想肯定不是这样的。孙雪娥被西门庆打了以后，西门庆前脚没走，孙就对着旁人抱怨，这个抱怨甚至让西门庆听到了，她怎么可能不拉着人缘好的三娘抱怨呢？

再次，假如孙雪娥真的没言语，那孟玉楼跑花园里找潘金莲是为什么呢？假如孙雪娥言语了，那孟玉楼仅仅是来看热闹吗？既然潘金莲自己不肯透漏为什么“闷闷”的，孟玉楼自然也不肯轻易透入她都听到了什么，因为在争宠势力强弱未见时“告密”或者说“煽动”可能对她不利……

既然面上相安无事，那就继续无事吧。本来很可能相互仇视和忌惮的两人，因为“旧人”的威胁和初来乍到的缘故，达成了暂时的妥协。她们一起在花园做女工，喝茶，下围棋，直到西门庆回来了。

西门庆在浪漫的花园里见到这样雅致的美人心情无比愉快，他的表达方式是：“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

粉头就是妓女，西门庆竟然用妓女比喻自己的女人，真是粗鲁得可以。然则，也是粗鲁得可爱，对他而言，这大概是真心的赞美之词。对此，潘金莲犹可犹不可，她忍不住接着话头讽刺李娇儿——“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而孟玉楼多半是难过不已，“抽身就往后走”，堂堂富商娘子，嫁作无赖小妾，还与妓女比拟，叫人情何以堪？

接下来三人下围棋，潘金莲输了，西门庆还没数子，就把棋子给扑乱了。虽然没说，但可想而知，潘金莲的棋艺高明不到哪去，但这无所谓，因为这里的扑棋子才是关键的：话说昔日唐明皇与臣下对弈，杨贵妃见皇帝老公输了棋，就纵猫去扑乱棋局……显然，这里透露出的是相似的聪慧与狡黠。

甚至这还不够。棋下完了，同样输棋，孟玉楼不动，潘金莲却跑了。于是，美人跑，男人追，美人笑，男人抱，还要揉碎花瓣洒人一身，真是春意盎然的花园美人图啊，正所谓“事事俱堪入画”。然而这个被古典诗词甚至是古典画作描摹过无数次的绝美场景的后面，是很现实的继续：“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不想便知，假如没有孟玉楼的出现和吴月娘的回来，接下去肯定少不了一番激情云雨。

吴月娘回来了，孟玉楼和潘金莲去房里报道请安。她们什么也没说，吴月娘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们笑什么？”可想而知，她们两人是笑着进去的，既然是笑，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笑了，那之前两人肯定有点悄悄话。

这话里说点什么呢，我猜想大概如是：孟玉楼对潘金莲说，你看看你们啊，两个色鬼，光天化日下就在花园里闹，幸好我先过来了，要是被大娘看到了，或者被哪个小厮丫头看到了，羞死你们……潘金莲大概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必解释，也不必争执，因为对方不是讽刺，所以不是对手）。而吴月娘看到她们笑，顺口就问起，潘金莲不说话，孟玉楼只说下棋输了请客，把一段风流韵事遮掩过去了。

很显然，通过这个小插曲，聪明的潘金莲已经心领神会，虽然孟玉楼没有明确表示她会跟谁站在一队（后来的事实证明，绝大部分冲突发生时，孟玉楼都会站在潘金莲的一边），但至少这次默契让她知道，目前孟玉楼是不会跟她争男人的，也不会为这个跟她唱反调。这时候她开始下决心要对付孙雪娥了。

三、西门家的第一战

争宠战争要正式开打了，交战的双方是潘金莲、春梅和孙雪娥。

要说正式开打了，其实也不公平，春梅是蓄谋已久，潘金莲也是战意正浓，孙雪娥却是蒙在鼓里。可谁让她愚蠢，谁让她后知后觉、对争宠战争毫无敏感呢？

潘金莲是足够聪明，聪明得不能更聪明了。她要对付孙雪娥，但她根本不愿意跟她正面冲突，打打杀杀那是市井混混才干的事，真正的达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一天，西门庆从与潘金莲的一夜鱼水之欢中醒来，张嘴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这饼大概要找些新鲜的荷花花瓣作材料，一时半会当然不容易；而这汤，看名字就知道有多难为人了。

于是，倒霉的孙雪娥，身为厨房掌柜却遇到这么困难的课题，半天也没做好。五娘房里先是派了秋菊来催，接着又派了春梅来催。

愚笨的孙雪娥，以为秋菊来了就是秋菊，春梅来了就是春梅，以为春梅是来跟自己闹别扭的。她根本没看到，狐狸的后面是老虎，老虎的后面是她的上帝——西门庆。于是她的一顿海骂被春梅添油加醋地传到潘金莲和西门庆耳里，惹怒了西门庆，被他冲过来赶着踢上几脚。

这都算了，呆滞的孙雪娥，这个时候还要高声抱怨西门庆，惹得他重新折回来又挨多了几拳。打得她“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流，放声大哭”，她是够伤心的了，可她连为什么挨打还没弄明白。

接下来，无知的孙雪娥，还要对着吴月娘和李娇儿发牢骚，背地里开骂潘金莲和春梅，骂的主题是“毒杀了汉子”、“纵容（收用）春梅”，别的都算了，这还了得？谁不知道这两件事西门庆是主犯啊，说潘金莲的不对更是说西门庆不对啊。于是，按着潘金莲花容失色、泪眼桃花的枕边风，命苦的孙雪娥，一天之内第三次挨打——“采过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

争宠版图2.0版的第一场战争至此结束，孙雪娥大概已经知道自己为何挨打了。而潘金莲第一次尝到了枕边风胜利的滋味，“倍受侮辱”、“楚楚可怜”的她，大获全胜，不仅得到了西门庆的春风一夜，还得到了四两珠子的“安抚费”！

四、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其实无论哪个阶段的争宠版图，春梅和孙雪娥都只是边缘角色。然而她们却折腾出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它将对以后我们观照其他人物性格或关系有很大的帮助。

在孙雪娥和春梅、潘金莲的吵架中点出了这个课题的核心——“奴才”的名分问题。

孙雪娥认为春梅是奴才。她曾经用刀背打她。“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着！”主子指的是潘金莲，奴才自然指的是春梅了。

春梅知道自己还是奴才，但不肯自认奴才身份。“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儿里的（指孙雪娥），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她的潜台词就是：我可不是一般的奴才了，我是主子收用过的！

潘金莲认为，孙雪娥虽然被收用成妾了，但她依然不过是奴才。“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指潘金莲）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

那么，最关键的一点，西门庆怎么看呢？“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这个“你”是孙雪娥，“他”是春梅。在西门庆的眼里，孙雪娥——确实如潘金莲所见——还是个奴才，并且还远不如春梅。

的确，孙雪娥曾经被收用了，的确她拥有了家妾的“编制”；然则春梅也被收用了，况且她还更年轻更漂亮更聪明，况且现在喜爱她的主子还自觉有欠于她——欠她一点名分。孙雪娥根本认识不到这些，于是从此带来了她一生的悲剧命运——谁能知道，这个曾经的奴才就为了点外人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破事，记恨她一辈子呢！

从这两个角色的名字和命运里，我想作者大概也有一点点文字的趣味，“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每个人都应该正确地认识自己，尊重别人。

或许我们读小说，常常将自己代入主角，比如我们会纠结到底应该选林黛玉还是薛宝钗。然而对于《金瓶梅》的读者，我的建议是不要过于纠结自己应该同情孙雪娥还是关怀春梅，有时候更应该想想现实的生活。很多时候，我们不过是两个角色中的一个——孙雪娥不明白自己在别人眼里其实依旧是奴才，也不愿自己是奴才；而春梅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依旧是奴才，也知道自己有机会不再是奴才……

如果说这段故事有什么启示，我想说的是：要想在当下活得好，关键在于明白别人怎么看自己；要想以后走得好，关键在于自己怎么看自己。

五、争宠版图外的狠角色

绣像本第一回就埋下深深伏笔的李桂姐这一回终于闪亮登场。李桂姐是《金瓶梅》里的头牌妓女，在这一回里被西门庆梳笼了。

梳笼，专业术语，意即妓女的初次接客。用脚底板子想，这应该不是便宜的事吧？看看李桂姐的价码：

（西门庆）“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

五十两银子加四件衣服不过是梳笼，这让十六两银子买来的春梅怎么看？让五两银子买来的小玉怎么看？相比于被“收用”，梳笼的命运似乎好太多了。

当然，妓女有妓女悲苦的一面，这个我们暂且不论，我们还是来看看本回西门庆嫖妓的那些趣味事。

这天花子虚家里摆酒，十兄弟的快活在此一描，酒席上，李桂姐以她惊人的美貌和华丽的唱腔让西门庆一见钟情，堕入迷障，亲自送货（自己）上门。

接着，西门庆带着应伯爵、谢希大闯进了李家妓院，李桂姐姐妹酒水相陪。西门庆意在李桂姐，便索落她唱曲儿，急色模样被久经风月的妓女们一眼看穿，于是李桂姐就做作摆谱了，“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西门庆无奈，送上了五两银子买下一曲：

“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胜似襄王一梦中，胜似襄王一梦中。”

这就是《金瓶梅》头牌名妓的风情！“压尽勾栏占上风”、“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西门庆能不着迷吗？“胜似襄王一梦中”——风月无边，不在床上，却胜在床上！这才情，西门庆能不着迷吗？

于是就有了前文所述的五十两银子的梳笼。从此李桂姐作为一个重要的角色经常游离在西门家周边，她不参与争宠版图，但却对争宠版图有着很重要的影响——要知道她可是李娇儿的侄女（古代官府管理妓院按专门的户籍，但妓女多由穷人家卖入，因此其中的“亲属”关系可能只代表行业内的“辈分”，未必是真实的。但本书为方便起见，一律以亲属关系论）。这个李娇儿，听说丈夫要去嫖自己的侄女，竟然送上五十两银子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