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

作者: 沐沐周 | 来源:发表于2020-11-01 06:21 被阅读0次

    三名摆渡工人睡在小木屋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屋外是一条寒气袭人的河流,河水哗哗拍打着粘土河岸。对岸远远的地方,有几处火光忽儿蹿起,忽儿熄灭,像几条火蛇在暗夜里游动:那是有人在烧隔年的荒草。火光之后又是一片黑暗。

    老谢醉醺醺的,坐在岸边的篝火旁,同一个乡下小伙子聊天。小伙子讲到他的家乡如何如何好,家里的妻子多么漂亮多么聪明。他二十四五岁,脸色苍白,愁眉苦脸,裹紧破衣衫,看上去像个孩子。

    老谢60多岁,瘦骨嶙峋,掉了牙,但肩膀宽,看上去还挺硬朗。老谢本也早该进屋去睡觉,但他口袋里还有半瓶酒,他怕屋里的伙计们跟他讨酒喝。

    老谢听完小伙子的话,说:你也看到了,这鬼地方只有水,光秃秃的再没有别的东西。天气又冷,都已经是4月份了,河面上还有流冰,今天早上还下了一场雪。

    乡下小伙抬头看一下天,满天星星,跟他家乡一样多,周围也是一片黑暗,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在家乡,完全不是这样的星星,这样的天空。小伙子连连说:不好,不好!

    老谢笑了:你会习惯的!现在你还年轻,傻,嘴上的奶味还没干。你瞧瞧我,在这两岸间摆过去渡过来,一千就是二十年。谢天谢地!我什么也不要。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

    小伙子给火堆添些枯枝,说:我爹多病,等他死了,我娘和我老婆要上这儿来。

    老谢说:干吗要你娘和老婆来,你是让魔鬼迷了心窍,千万别听它的话,这该死的魔鬼用婆娘来勾引你,用自由来诱惑你,你都要咬牙顶住,说:我不在乎!,我什么也不要!没有爹娘,没有老婆,没有自由,没有房屋,没有一根木撅子!什么也不要,见它的鬼去!”

    老苗拿起酒瓶,猛喝了一大口,接着说:我本不是普通的庄稼汉,想当年住在京城里,穿着礼服。可现在,我能赤条条躺在地上睡觉,靠吃草过日子。从我发配到这里的头一天起我就咬牙顶住:我什么也不要!魔鬼拿妻子、拿亲人、拿自由来诱惑我,我却什么都不要!所以你瞧,我生活得很好,我没有怨言。

    老谢讲了个故事:

    15年前,有位老爷从京城发配到这里,到这里头一件事,就是买下一幢房子和一块地,说今后要靠劳动和汗水养活自己。他年轻,爱张罗,整天忙忙碌碌,亲自割草,有时捕鱼,还能骑着马跑个六十里。

    只有一件事糟糕:从头一年起,他就三天两头跑去邮政局。他站在渡船上,老是叹气:唉,老谢,不知为什么家里很久没有给我寄钱了!

    老谢说:不要钱,要钱干什么?把往事都抛开,忘了它,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当它是一场梦,从头开始生活吧!可别听魔鬼的,它只会设下圈套害你!你现在想钱,再过一阵子,你又会想别的东西,之后想更多更多的东西。若想让自己幸福,那么最重要的是什么也不要。

    两年之后,在渡船上,他搓着手,笑嘻嘻的,说:我去接妻子,她可怜我,总算来了。第二天,他和妻子一道坐车来了。太太年轻漂亮,戴着帽子,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娃。各式各样的行李一大堆。

    老爷乐得在她身边团团转,说:老谢,即使在西伯利亚,人们也照样能生活!在西伯利亚照样有幸福!老谢心想:得了吧,别高兴得太早了。

    从那时起,差不多每个星期,老爷都要去一趟邮政局,看看京城寄钱来了没有。花销大得很呀。他说:她是为我才留在西伯利亚,为我断送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她愿意跟我共患难,所以我应当想方设法让她快活。

    为了让太太高兴,他结交许多长官和形形色色的坏蛋,供那帮人吃喝,家里还得有钢琴,沙发上还得有一条毛茸茸的叭儿狗。总之,他摆阔气,娇宠她。可是太太也没跟他过长久。这地方只有粘土、结冰的河水,没有蔬菜,没有水果,没有任何交际,而她是京城里娇生惯养的太太,当然感到厌烦了。

    过了三年,有一天,河对岸有人大声喊叫。老谢把渡船划到那里,一看,是太太,她蒙头盖脸遮得严严实实,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老爷,旁边还有一辆马车。老谢把他们渡到对岸,他们坐上马车,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紧接着,老爷赶着马车飞奔而来,问:老谢,我妻子跟一个戴眼镜的老爷是不是过河了?老谢说:过河了,你去野地里追风去吧!他策马去追,追了五天五夜,回来倒在渡船上,拿头使劲撞船板,嚎啕大哭。

    从此他差不多天天骑着马跑邮政局,发电报请求赦免放他回家,好回京城找妻子。光是电报费他就花去了二百多块钱。他把地卖了,把房子抵押了。他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脸色发黄,像个痨病鬼。他跟人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眼泪汪汪。就这样折腾了七八年。

    可是后来他又活过来了,又快活起来:他迷上了新的东西。女儿长大了,漂亮,活泼。每个礼拜天父女俩总要一道去教堂。两人并排站在渡船上,她笑容满面,他呢,不眨眼地瞧着她。他说:是啊,老谢,即使在西伯利亚,人们也照样能生活。你瞧瞧,我的女儿有多好!你跑出一千里恐怕也找不出另一个这样的好姑娘。

    老谢心里却想:等着瞧吧,这妞儿正年轻,想过好日子,可是这地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后来,她果然开始烦闷了,她蔫下去,蔫下去,整个人憔悴了,没一丝力气,害了痨病。这就叫西伯利亚的幸福!见他的鬼去!

    老爷开始到处找医生,只要听说三百里外有医生,有巫师,他就赶车去接他们。花在医生身上的钱呀,这就多了!依了老谢,不如把这些钱换酒喝,因为女儿反正要死的。等女儿一死,做父亲的也要完蛋。要么伤心得去上吊,要么逃回京城。事情是明摆着的。他真要逃跑,人家就会抓他,审他,判他服苦役,拿鞭子抽他。

    老谢讲到这里,乡下小伙子插嘴说:好!苦役没什么,苦恼没什么,他总算见到了妻子,见到了女儿。老谢你总说什么也不要。可是什么也没有,就不好!妻子跟他一块儿过了三年,就好。什么也没有,就不好。

    小伙子人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上帝保佑,千万别在外乡得病,死掉,埋进这片寒冷的铁锈般的土地里。只要妻子能来到身边,哪怕只待一天,只待一小时,那么为了这种幸福,任什么样的苦难都愿意承受。会感谢上帝,过上一天幸福生活,总比什么也没有强。

    说着说着,小伙子双手抱住头,痛哭起来。

    老谢说:你会习惯的!。

    小伙子不作声了,一双哭红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篝火,一脸的迷茫。妻子如果真的来了,拿什么养活她呢?在这种地方,让她住哪儿呢?他现在白天夜里都划船,一昼夜才挣一块钱。过路人会给点茶钱和酒钱,可那几个伙计把进款都私分了,一个小钱也不给他。他妻子才十六岁,害羞,难道要她去讨饭吗?

    老谢冷笑一声,说:她跟父亲在一起有什么快乐?老头严厉、固执,年轻的妞儿却不需要严厉,只需要温柔,需要香水和化妆品。唉!

    天亮了。村子里的公鸡在喔喔啼叫。雪又落了下来。

    对岸有人在喊叫:喂!放渡船过来!

    几个船工穿上破皮袄,睡意未消地操着哑嗓子骂街,一个个冻得缩着脖子来到了岸边。他们刚从睡梦中醒来,河上飘来的那股刺骨的寒气,让他们感到难受。

    老谢用肚子压着船舵,身子不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船帮的这一侧飞到了另一侧。在黑暗中,这些人好像坐在某个洪荒年代、长着好些长爪的怪兽身上,它要把他们送到一个寒冷而荒凉的国度,这样的国度即使在噩梦中也难得见到。

    等船的是个瘦高个子的老头,穿着狐皮短袄,神色忧郁而专注,说:女儿又不好了,听说镇上新来了一位医生。

    船工们把马车拖上驳船,又往回划去。那乘船的老头一直站着不动,咬紧厚嘴唇,眼睛望着一处地方发愣。老谢用挖苦的声音说:即使在西伯利亚,人们也照样能生活。活得下去的!

    老谢洋洋得意,仿佛很高兴事情的结果当真不出他所料。身穿狐皮短袄的老头那副不幸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分明让老谢十分快活。

    老谢又对老头说:要是出门办事能管用,倒也罢了,可是你自己也知道,人们一辈子东奔西跑,日日夜夜地跑,到头来什么好处也没有。这可是实话!

    老头默默地付了钱,下船赶路去了。

    老谢说:“瞧他,又找医生去了!好,去找吧,去野地里追风、抓住魔鬼的尾巴吧,见你的鬼去!

    乡下小伙子走到老谢跟前,痛恨地、厌恶地瞧着他,浑身发抖,用夹着乡下土腔的话说:

    他好,你坏!你坏!老爷是好人,他好;你是畜生,你坏!老爷是活人,你是活尸。上帝造人是让他活着,让他高兴,让他发愁,让他痛苦,可是你什么也不要,所以你不是活人,你是石头,是泥土!上帝不喜欢你,喜欢老爷。

    其他的船工听了,都笑起来。乡下小伙子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一挥手,裹紧破衣衫,朝篝火走去。其他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小木屋,接着躺下睡觉。

    老谢说:我挺好。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

    屋子外面,小伙子的哭声传了进来。老谢迷迷糊糊地说:他会习惯的!说完就立即睡着了。

    其余的人也很快进入梦乡。

    这篇名为《在流放地》的小说到此结束了。

    作者是契诃夫,全名安东尼·巴甫洛维奇·契诃夫(Антон Павлович Чехов)1860年-1904年,是俄国世界级短篇小说巨匠,也是俄国19世纪末期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他的小说紧凑精炼,言简意赅,给读者以独立思考的余地。他坚持现实主义传统,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具有典型意义的人和事,通过幽默可笑的情节进行艺术概括,塑造出完整的典型形象,以小见大,塑造具有典型性格的小人物,描写俄国人民的日常生活借此真实反映出当时俄国社会的状况。

    这篇小说写于1892年,契诃夫勾画了西伯利亚的特殊环境:冰天雪地、贫瘠荒凉。老谢苗虽然经历沧桑,学会了如何处世,但是他看似豁达、一副无所谓的大度,实际上却是一种软弱、向世俗低头,或者是甘愿向不公平的现实投降,甚至因此变得冷漠和无情,对同样遭遇不幸的人极尽嘲笑。

    当然,如果人生深陷黑暗无论反抗,是无欲无求、甘心当行尸走肉,还是像年轻的鞑靼人那样继续保持对幸福的幻想和追求、起码时不时地哭一哭,两种生活态度,到底哪一种更好?恐怕也是见仁见智。

    有评论家说:契诃夫的信条是你将认识真理,而真理将使你绝望,只不过这个阴郁的天才仍然坚称应当保持愉快。

    绝望了的人,怎么去追求生命的活力和激情呢?虽然契诃夫在这篇小说里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但作为读者,我们不得不承认:要做到那样,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啊,现实生活中,只有很少的人能够做到。我们大多数人,都是用自己的双手,蒙住自己的双眼,以假装看不见外在的黑暗;主动放弃了眼泪和哭诉放权利,保持镇静和沉默,以假装生活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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