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珈琪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唐 孟郊《游子吟》
我记得那一天,2014年3月,农历2月初7,那一天,这世上最爱你的人走了。
那一天一直在下小雨,连老天也在为你的爸爸送别和落泪。
你打电话给我说,你很后悔,没有跟爸爸早点和解。
你和他,就像两只刺猬,因为血浓于水,需要在同一屋檐下取暖,却又因为靠得太近,每每被彼此身上的刺扎得鲜血淋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学会了诸如“道德绑架”,诸如“用孩子来完成自己未曾实现的人生目标”这些词句,你终于可以用它们当成最锋利的武器,最恶毒的暗器,刺向他的心脏。
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的心汩汩流血。
而你,洋洋得意。
1
当然,在你年少的岁月,你一直是弱者,一直是受害者。你的伟大而崇高的梦想,曾被他毫不留情地个个击破,而彼时,你一样毫无招架之力。
你曾认为他是不爱你的。
你对妈妈的印象很模糊,记忆里都是你的爸爸。你的童年的确和大多数孩子一样,也曾骑在他的后背上让他爬来爬去,也曾骑坐在他的脖子上作威作福,再大一点他带你去放风筝,抓蛐蛐,下棋,游泳,打篮球,滑冰,几乎男孩子在童年和少年时代做过的事,他都陪你做过。可是你后来认为,那未必是因为他爱你,才陪你玩,才带你去做,或许只不过是因为恰好那些事情也是他喜欢做的,顺带着和你一起为伴而已。
因为别的小伙伴都可以去打游戏,可是他不允许你去。因为别的小伙伴周末可以去参加Party,去一起钓鱼,他强行带你去学奥数和倒霉的物理。
他从不给你买高精尖的东西。他身为高级工程师,有着令人艳羡的丰厚薪水,他是很讲究生活品味的人,自己的衣服都很高档,无论春夏秋冬,衣服都自己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即便是休闲装,也都整洁如新。
可是他对你却很抠门。同学们的手机都很新潮,都是最新款式,可是你的手机还停留在老款,就跟老人机差不多,你嫌丢人,就不带了。他是不会给你买贵重的平板电脑的,所幸,那时候小姨的男友追小姨,总是给她买来买去,每有新款电子设备,小姨就会很快收到贡品,小姨的电子设备推陈出新,她就将原来的都送给你了。所以你才有了一点财富,才总算跟得上时代的脚步。可是你那个冷冰冰的爸爸又给你限时,每天都设置你玩的时间。
他从不给你买名牌服装,你倒是运动装不少,可是都不是名牌,是大众款。可真维斯怎么能跟耐克限量版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所以你就不穿,高傲地活着。凭你那颜值,即便是蓝白校服,那也是一级帅。
你说你甚至会被自己帅醒的。
你那时候已经是学校名人。你遗传了他的基因,头发有些自然弯曲,所以,在一群灰头土脸之中,一头蓬松的略带弯曲的头发,总是比较醒目,再加上你那招人嫉妒的颜值,是真的很抢眼。即便身着布衣,灼灼光华也是掩藏不住,就像金子总会发光的。所以不可避免的,有个叫依兰的小女孩喜欢上了你。你当然知道这是有违家法的,所以尽量做得很隐秘。
你每天很小心地将跟她联络的痕迹都在平板电脑上清除,企鹅号每次登录完都要退出,可是洞若神明的爸爸还是发现了你的异常,捕捉到蛛丝马迹。他去找你的班主任老师,问你的学习情况,那个老师说你上课发呆,精神涣散。什么都不用说了,你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要知道,父亲大人是过来人,你的状态一眼就看破。
所以,你难逃家法,被无情地打了。
你突然在那一刻特别同情贾宝玉,他爸爸贾政有事没事拿打他来展示威风,实在是挺招人恨的,贾宝玉被打得差点晕过去,你也领教了皮肉之苦。你好后悔没提前把家里的武器暗器的都早点给埋葬了,自己就免遭这份罪。
你不得已跟女孩分了手,却用更差的学习成绩来回敬他。你看着他整夜整夜的失眠,一整包一整包的吸烟,觉得像吃了麻辣香锅一样痛快。
其实你知道,有个甘阿姨一直在盼着你上大学,如此,才能跟他在一起。他不想你受委屈,一直很傻地一个人照顾你,而那个女人,竟也很傻地跟他一起等,等你考上大学。当然你比他们更盼着快点考上大学,你恨不得能离他越远越好,如此才能逃出他的掌控。这些年,你实在是太烦了。
唯一没吵架的一次便是填报志愿。他居然允许你按照自己的心意报考了设计专业。他还说,你聪明,脑子灵光,学设计很合适。就是考的学校太远了点,不过没关系,你回不来,爸爸可以经常去看你。他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你心里窃喜,第一次发现他还有可爱的地方。
你拿到通知书淡然地给他看,他愣在那里,之后就去阳台吸烟,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红红的,他又颤抖着手翻银行卡,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儿子,今天老爸带你去吃大餐,明天就去旅行,答应你的,明天就去。
你诧异地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他也是信守承诺的。
2
你们真正决裂是在大学毕业那年。
你因为先天遗传基因良好,不需费很大力气就总是拿到很好的排名,在大三末就获得了保送读研的殊荣,可是你却嗤之以鼻,毕业的时候想跟朋友们一起去创业。你爸爸一听就火冒三丈,他在电话里给你骂得狗血喷头,你挂断了他的电话,他又打过来,你再挂断,他再打过来。如此反复了好多遍,他在电话里喊,你敢不读研,我死给你看!
只听说过女人要死给男人看,还没听说过父亲要死给儿子看,你无奈又厌烦,觉得人生好无聊。他这个人真是说到做到的,可是这算什么骨气!你不得不让步,对他,对他的生命。这么大的代价你实在是承担不起。
你违心地继续读了研,却跟他决绝地说,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别再烦我了。
他果然没再烦你,安安静静地在老家生活。
又到过年的时候,你才回去跟他一块过年。
那时候你的爱情正一塌糊涂,刚跟前女友分手,心浮气躁,看什么都是灰色的。
你想趁着在家休假的时间赶紧把学车的事解决,然后就可以自己开车,不必再挤地铁去做兼职。之前已经学得差不多,就剩最后一关上路了。
你着急练车,你爸爸不放心你一个人开。那个周末天气有点阴沉,你还是想去练车。他执意跟你一起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本来,天气不好,路上的车辆也不多,你一直开得很平稳。没料,在半路杀出一辆载满石块的卡车,那卡车因为后车斗里边的石块沉重而左右摇摆,车斗居然也没有遮盖,因为车的颠簸不时有石块落下来。
那卡车摇摇晃晃就迎面冲过来,两车就要相撞。你有些慌了,你爸爸眼疾手快一下夺过方向盘,使劲转向,可是路面有些狭窄,车子撞上了路边的一棵大树,惊险地躲过了那辆卡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知道是不是为人父母对儿女的安危都有特殊的预感,你后来想,他当时执意要跟你一起去,就好像潜意识里就知道,你会有危险,他必须去保护你。
结果,你安然无恙,可是,你爸爸却缝了很多针,不知道他后来的脑溢血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那个甘阿姨吓坏了,半夜就哭着跑来医院,医院只能留一个人陪护,你把这好差事留给她了,反正她不放心你照顾。
你回学校的时候,爸爸还在卧床,那个甘阿姨照顾得很好,给他喂饭,扶他散步,给他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又想各种办法让他开心。你甚至有些感动,他们很相爱,却为了你,耽误了那么多年。
3
离他越来越远,他的身影反倒越来越清晰。
你曾给他贴上一桩桩罪状,让他觉得自己曾犯下滔天罪行。
所以,看到他的无能为力,你痛并快乐着,这种复仇的快感曾淹没了所有的不忍心。而自此,你是自由的,再无牵绊。
你心无旁骛地去实现梦想,却发现,这个路程远比你想象的要艰难,要遥远。
你甚至从他愈见苍老的脸上,找到一丝卑微的痕迹,他会害怕你不高兴,害怕你不吃东西,害怕你穿得不够暖,却不再如从前一般命令式。
你分明感觉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旧的朝政被推翻,你终于可以君临天下,在他面前笑谈春秋,指点江山,可是从他谦卑的笑容,你看到了一丝依赖,忽然某一瞬间,你发现,他老了。
他老了。已经没有力气叱咤风云,做你的那片天。
他也不知道在你成长这件事情上究竟有多少是非功过,只是,无论怎样,都希望看到你快乐,看到你幸福。
他想做的,曾经不遗余力去做的,其实也不过是想给你他认为最好的生活。
不论是他曾经尽情地打击你,毫不客气地戳破你曾经的幻梦,还是他曾经对你过于严苛的管制。其实那都是因为年少的你心中满是粉红泡泡,你的梦想还只是海市蜃楼,他必须用金箍棒来将你打倒在地上,你百炼成钢过后才能飞往天堂。
即便此刻,长大后的你会一桩桩地列出他的罪状,可是,又有哪一个父母会害怕被带上审判的法堂。就如同贾政根本也不惧做个罪人,不过是对贾宝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骨子里是何等深沉又浓烈的爱。
你爸爸弥留之际,见到了你的未婚妻。看到她是你的初恋依兰,那个当初他棍棒相加逼迫你离开的那个女孩,有些歉意地笑了,他虚弱地说,还好,还是她呀,你还恨爸爸吗?
你流着泪摇头。
恨过。而那一刻,你才深深懂得,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
所幸,你已经如他所愿,长大成人。而这,是他能给你的最好的一切。
本文选自我的新书《明媚正当时》,即将由悦读纪出版上市。
亲爱的老爸,我以长歌谢恩情~
文/章珈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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