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我不知道怀揣重大秘密生活一辈子是什么感觉。
从我出生并长大的那个城市说起,那是整个内蒙古最寒冷的地方,2个月的夏天则是中国避暑的天堂。如果我好端端地走路,肯定一滴汗也无,但这是不可能的。左邻大公鸡一见我脖子就伸得长长的,圆溜溜的鸡眼睛火星乱跳,两只脚飞快移动着,剪秃的大翅膀半耸起,朝我没命地奔来,我没命地逃,逃得比兔子还快;右邻的大黑狗远远闻到我,就开始汪汪吠,爪子撕门,咔嚓咔嚓!门被晃得直响,踹门而出后,它箭一般飞射过来。我越跑它追得越凶,叫得越凶,直到看不见我,它才又趴在窗台下晒太阳。对于左邻大公鸡追我,父母总觉得失笑,没人听我的诉苦告状,连如何对付大公鸡的主意都不给我出一个,导致公鸡欺负我已成为习惯,一口气把我追入雨后的大积水坑才罢休;对于右邻黑狗,父母告诫我:“遇到它叫,你别跑,越跑它越叫,你弯腰捡块石头,它立刻就吓跑了。”可惜年幼的我一听黑狗狂吠就魂飞魄散,不相信父母的锦囊妙计。于是我在那清凉避暑之地经常左顾右盼后突然拔腿狂奔,后面不是追着大公鸡就是追着大黑狗,总是汗流浃背好像在热带雨林。
汗流浃背的我,终于在“逃命”时遇到父亲,猛然刹住脚,立刻伸手拉住车后座,顿时大公鸡不狂追了,狗也不狂吠了。头顶火烧云的父亲,行走在逆光中,手推老永久自行车。一直不苟言笑的他,脸上挂着憋不住的兴奋笑意!他的浑身上下充满了喜悦的节奏感,日常特有的沉重步伐变得轻盈起来。他脸部肌肉不再绷紧,而是从嘴角开始上扬,憋住的笑意让他眼睛变成弯弯的。我一看见父亲的笑,吓一跳,浑身的大汗不知不觉被风吹干了。父亲在美什么?难道遇到前所未有的好事?!他平常不爱笑,老是板着面孔,很严肃。
我又注意到他车后座绑着半麻袋沉甸甸、湿漉漉的东西,麻袋渗出水来,一路滴答滴。父亲停好自行车后,到小粮房里搬出母亲洗衣服的两个大铝盆,又把母亲和面用的三个大瓦盆搬出来放在院中的小路上,还把两只水桶提出来;然后他开始去后厨提水,一桶一桶地倒满大盆。接着他把自行车上的湿漉漉麻袋卸下提过来,一手揪住袋口,一手揪住袋尾,猛一使劲,哗啦一声,一堆灰白色的硬壳小东西先后倒入大盆中。
老爸,这是啥东西!?
这是毛蛤!可好吃了!
父亲的简单回答充满了兴奋,他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闽地方言口音。我蹲在地上仔细看这些怪物们,它们不是我小时候在福建老家吃过的花蛤光滑有颜色。这些怪物们的确是贝壳,但是贝壳两面都布满了竖条纹,还长着褐色的短短小毛毛。怪不得叫毛蛤。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接下来,父亲马不停蹄地给毛蛤倒水换水,换出来的浑水满是沙土都浇了母亲的菜地。然后,他又坐在小板凳上用刷子仔仔细细挨个刷洗毛蛤表面的泥沙,直到每一枚毛蛤都洗干净。父亲往水里滴两滴珍贵的香油,洒一点盐,喜悦地像个小孩子,凝视着盆子里一动不动的小怪物们:“让它们闻到香味再吐吐肚子里的沙子,吐干净,咱们就能吃了。”
“ 啊呀呀!这是个甚东西?!”母亲回家看见墙边突然添加了五大盆从来没见过的灰不溜秋的小东西在水里时不时蠕动一下,自然又吓一大跳,往后直躲。因为当年北地草原上的人若从未走出过长城,肯定是从来没见过这些玩意儿的,她狐疑地看了又看。接下来吃晚饭时,父亲如此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们:“晚上下班回家,在桥东老虎山下的桥头,我看见一个小伙子身边放着一个大麻袋,站在那里愁眉苦脸,东张西望。我路过一看,麻袋开着口,里面堆着的是毛蛤呀!小伙子是天津人,他说,他以为内蒙草原上的人们没吃过毛蛤,就搭顺车运了一麻袋过来想卖个好价钱,结果根本卖不掉,当地人没见过,他站了一整天也没人买。我可高兴坏了!这可是好吃的呀,我以前在福建老家吃过的!但是我一个人肯定买不完一麻袋。这时候正好我同事老王骑车经过,他是浙江人,我赶紧喊住他,他过来一看就高兴坏了,他又赶紧喊后面的单位同事老尤,老尤是广西人。于是我们仨分了这麻袋毛蛤,我要的最多。天津小伙子拿了钱说能保本就够了,要赶紧买火车票回家了。”父亲多年前高兴得像个孩子般的模样至今还在我眼前,平常寡言,一旦兴致来了,他也会滔滔不绝。如今想起那个神秘的天津小伙子,想象力实在是太奔放了!在那已开放的80年代末,他超前40年预估了我们那个闭塞小城接受异地陌生食物的程度。
吃毛蛤的盛会出现在第二天中午。院子里外停着七八辆自行车。家门大开,金色的阳光把屋门晒得热乎乎的,进进出出着上个春节来吃父亲自制鱼丸的福建同乡伯伯、叔叔们。他们又都笑哈哈的,满院子满屋子都被家乡人的方言占领。作为小孩子,我很喜欢这些同乡的叔伯,他们一来,不光每个人都会带零食送给我家的小孩子们,更主要是我这个馋嘴就有好饭菜吃了。
父亲尽心尽力做的家乡好菜一样样摆在桌子上,好一大盆毛蛤放在饭桌正中间闪闪发光,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又一次引起满座叔伯的惊叹与狂喜。母亲带我们小孩子在外屋吃,父亲给我们也同样调好了蘸料碟。被滚开水烫过的毛蛤们壳半开,露出里面颤巍巍的肉。不愧是海鲜,果真是细嫩鲜滑!滋溜!咬一口,啧啧!这绝不能和我们常吃的牛羊肉相比,果真是味觉的另一种极大享受!再就着当时珍贵的大米白饭(家里唯有南方籍贯的父亲能够月供10斤),吸溜一口毛蛤汤,香!咂咂嘴舍不得咽下去。父亲做的毛蛤汤呈乳白色,洒了细细的碧绿葱花点缀,那天来的客人多,再加上毛蛤数量多,也因此毛蛤汤浓,鲜掉人的眉毛!滋溜,撮一口!从头爽到脚后跟!那天其他的菜很多,是什么我都忘光了,唯有毛蛤的鲜,至今想起都有一种兴奋感。

满座同乡叔伯中增加了新面孔,是近日父亲在路上偶遇的王伯。王伯是一位新开修车铺的工人师傅,父亲去给自行车打气时,彼此听出了对方普通话里藏着的浓浓乡音,立刻认了同乡。大街上的修车师傅在一群高级知识分子中自然没有什么地位,他始终是客客气气的,甚至是谦恭谨慎的,在一群同乡慷慨激昂高谈阔论的场合中,他默默吃着饭。其他福建人都是国家干部,有着或大或小的职称或职务,而一个会修车的福建人为什么漂泊到边境极寒小城,而不回故乡呢?修车这个职业到哪里都可以谋生。这真是个谜。
王伯1.8m高,浓眉大眼,当时四十多岁,若在20多岁时当属相貌堂堂。王伯的矮小背阴的修车铺离我家不远,旧时代的老街铺,只有十平米大,自行车配件在墙上挂得整整齐齐,屋里杂物整整齐齐,屋中有一个正方形的黄泥火炉,冬天整日燃着。空地上摆放一张木头做的旧躺椅,没有活儿的时候,王伯就在躺椅闲坐,看报纸看书或闭目养神。为了不耽误干活挣钱,午饭和晚饭都是他老伴送来,在炉子上热好就能吃了。离我家十五分钟路,同乡聚会或逢年过节,王伯必来我家做客,或因几个孩子上学的事情来托我爸帮忙。他和母亲也成了老熟人,母亲特别信任他。我初一骑的第一辆无梁女式自行车是王伯用零配件给我组装的,我上完高中,母亲又接着骑,已近30年,依然结结实实。王伯得意:“我干的活儿,经得起考验。”
那天以吃毛蛤为主题的聚会在情绪高涨中结束了。时光荏苒,此后又过去近40年,山城里屈指可数的福建人老病而死,只剩下父亲和王伯还健在往来。
仿佛时光停滞,父亲退休已二十年,王伯依然在那条街上修自行车,常年蹲下俯身干活,背已微驼。因拆迁,车铺已消失,他在一间厕所和破墙之间搭了一个车棚。不过是宽不足一米,又深又长的一条过道,泥巴地面上胡乱放着修自行车配件。王伯整个人被草原上的紫外线晒成黑炭,仿佛非洲人,卧在夏天阳光下的躺椅上等待顾客,我差点没认出来。又过几年,我陪着老父散步,王伯的非正式修车店铺已经彻底关门。我在茶叶店和他女儿说请王伯来家做客,他如约而至。王伯翻看我帮助父亲编写印刷的精美自传,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了从前从未说出口的话,说到老泪纵横。
许多年前王伯逃离地主大家庭去参军,打仗负了重伤荣立一等功。但他像吕伯伯一样,有了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归来》中的男主人公陆焉识近似的遭遇,而他的情况比纯粹是知识分子的吕伯伯更复杂。历经磨难20年,终于落实政策回城后,他不愿意回原来老厂上班,那里制造了他青春时代最为痛苦最为屈辱的磨难,选择修自行车养家。改革开放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到隔绝音信的故乡。他逃离家时结婚才15天,回家时35年过去了,所有亲人都以为他在外面死去了。从前的发妻早已再嫁做了祖母。仿佛沧海桑田,一切物是人非。从故乡回来后,他继续修车到60多岁,想办退休,原来的工厂早已倒闭关门,他找不到单位可以证明工作资历,无处可办退休。他不愿用儿女的赡养费,在街头继续修自行车到80多岁。终于有一天,老伴在一件多年收存的旧衣服口袋里找到工作证,他才终于能够在85岁真正退休。他之所以保守自己经历的秘密到现在,实在是连精彩的长篇小说都难以写出他和他的家族所经历的暴风骤雨。王伯流泪说:“我的故事,从来没有告诉过老伴儿,从来没有告诉过儿女,不敢和任何人讲述。”
我震惊无比,感慨万分!回想起少年时父亲举办的那次盛况空前的毛蛤宴,绝想不到其中赴宴的一个人就像一只毛蛤,钻在深深的水里,扎在泥巴深处,藏着家族与身世的秘密过了大半生。
直到父亲去世,那么多年再也没有人在那座草原城市里卖远方的毛蛤了。而王伯,至今依然生动地活着。92岁的他在大街上有力地走着路,继续在夏天被草原上的紫外线晒成青铜雕像。世间除了我,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了,而我信守承诺,绝不把故事细节讲给任何人听。
202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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