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太阳的瀑布
洗黑我的皮肤
太阳是我的纤夫
它拉着我
用强光的绳索
——顾城
我爱我的宝宝,有足够多的激情为她下厨房赴汤蹈火,无奈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天生于厨事上弱智。
煎炒烹技术我都平庸,尤其对“炸”一窍不通。“炸”一听就有股我不喜欢的火药味,我明明是按菜谱配方的,却炸得鸡零狗碎,不成模样,又焦又黑,狼狈不堪。
别的姑且不说,就“裹了淀粉炸“这一项,我就纳闷了很久。邻家赵姐做一手好饭菜,炸素丸子尤其棒。菜市场不值几毛钱的胡萝卜,她擦了丝儿,掺乎上香菜豆腐什么的,炸得美轮美奂,玲珑一盘,绿菜围边儿,外酥里嫩,直叫人流口水。她还传我秘诀,什么剩的米饭,剩的馒头渣,都可以掺入丸子里,听得我大惊小怪,直眉瞪眼,以为神奇。虽然超市主食厨房里这些东西都有,可吃起来就是不如邻家赵姐做的好吃。怪哉,我想出的原因是,赵姐是用心做的,包含了对家人的爱,超市厨子是按程序做的,只是在完成一项工作而已,这是“匠”和“艺术家”的区别,内在激情很关键。
这位精于“炸”术的大姐专家有一天指出我失败的原因,因为我把干裹淀粉和湿裹淀粉弄拧了,另外鸡蛋搁多少,火候也很关键。我才恍然大悟,对自己的弱智非常气愤,不甘心自己厨艺弱智,迁怒于裹淀粉这道啰嗦程序。什么食不厌精,什么烩不厌细,都是有钱有闲的老祖宗们吃饱了没事干琢磨出来的,食物原应保持本来味道,非裹什么淀粉,把事情搞那么“矫情”干什么?试试一个人的身心也天天“裹着淀粉”——那更是装模作样,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不真实。
我那时真是自大,从此再不虚心“裹淀粉”炸什么了,不但不虚心,也不肯去学。我本心喜欢简单,吃穿住简单,交简单的朋友,说简单的话,喜欢独自行于寂静,席地而坐读书……谁说的,大道至简,我未能成大道,但我可以追一追大道的影子啊。烹调术中“烩”的方法因简单而深得我心。
把各种简单蔬菜洗切后,剁成块(一定是大块而不是方寸小块)加作料,搁合适的水量,通通搁一锅,熊熊大火一煮,热气腾腾,冒得满屋子都是暖融融的香味儿。煮到蔬菜们彼此熟稔相知的地步就可以称之为烩菜了。我的南方朋友曾大惊小怪:“烩菜,那不是把菜叶全都煮烂成汤了?”喔!必须说,在烩菜流传的西北土地上,我们常年吃的蔬菜指土豆、胡萝卜、窝瓜、酸菜、豆腐、粉条等,顶多加一把豆角;如果遇到杀猪宰羊的年节下,烩菜里炖入喷香的羊骨头或猪骨头,香得小孩子直掉口水。在我们塞外到处都是平房的年代,除了夏天,其他三季都是烧灶火做饭,于是烩熟一大铁锅的菜,同时炕头也是暖洋洋的。
三姨家的院子
我从小吃母亲做的烩菜长大,而回到小城的三姨家,我更是顿顿吃烩菜。但是何以三姨家的烩菜会让我记忆更深刻呢?三姨是位幼儿园老师,性格像逛大观园的刘姥姥,朴厚风趣,却又有凤姐的精明、胆识和魄力,认识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她自家只有五口人,可到了吃饭时间,炕上、地上、桌子旁、井台上、屋檐下……到处都是蹲着坐着吃饭的人,活像人民公社的大食堂。三姨一向疏财重义,细看这些吃饭的人,个个是大碗一捧,吃得热气腾腾,红光满面,兴高采烈,吃一大碗不够,再去添一大碗……他们多是我的表兄表姐侄儿外甥之类。有一次我因为哺乳宝宝来迟几分钟,一大锅的饭菜已经吃得精光。三姨虽有梁山头领宋江的领袖魅力,让各路亲戚朋友常来投奔,但不可能带“好汉们”去打家劫舍,也不可能顿顿大碗吃酒大碗吃肉来豪华款待,她给大家的大碗里只能装烩菜。也只有烩菜,才能“烩”出如此梁山好汉们般大碗吃喝的热闹豪情来。
三姨家的家规有趣。三姨主内,三姨夫主外。院中的地有一亩大,三姨夫负责耕种。土地四周种着桃树、李树、杏树,中间是井台;三姨夫把土地细心地分割开,高高低低地种着各类蔬菜,长了一茬又一茬。自家根本摘不完,吃不尽。开花季节,姹紫嫣红一片好风景,所以才能有足够的物质营造这样的家庭大食堂。菜施农家肥,浇清甜井水,大碗烩菜里的每样菜蔬出自三姨夫手作,天然绿色,带着朴素的清香。
后来,三姨夫在井台边撑一顶大伞,井台边有一个小火炉,夏天做饭用。他同样是做烩菜的高手,特别擅长烩豆腐。一旦那天“打”了豆腐(方言:买豆腐),他便当仁不让来亲自烩菜。坐在大伞下,他把当地老豆腐买来后放在左手掌上,右手擎菜刀轻轻地切成薄片,此刻锅中的胡麻油吱吱响,当地特产的辣椒、葱、姜、蒜、蒿籽、花椒等,一起被炸出扑鼻香味来,惹得带小猫咪寄居在南房木头堆里的母猫,穿过玉米地跑来喵喵直叫,试图加入我们的美餐;三姨夫把手掌一翻,豆腐片纷纷地跌到锅里,他又加点酱油,老豆腐被翻来翻去煎到两面金黄,“先把豆腐炒到有味,烩菜才香。”三姨夫说着,把院子里现摘的各种菜蔬洗洗切切,按易熟程度放进去,西红柿、豆角、茄子、青椒等。三姨夫在夏天做的烩菜因天时地利而添加的绿菜很丰富。若有贵客,加几块肉,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农家猪肉,香味儿地地道道。粉条是自家做的,豆腐是卤水豆腐,腥香味道一点不荒腔走板,结结实实的“老”才经得起“烩”。除了当地卤水豆腐有名,还有当地的“灯笼红”辣椒同样名重一方。我之所以对三姨家的烩菜如此印象深刻,是因每次揭锅盖,都忍不住惊艳,一锅烩菜像山丹丹开花,如此鲜红夺目,色如暗夜里的火把,扑鼻而来的异香!
三姨夫夏天在此做饭这种西北烩菜和东北乱炖相似,内容更丰富朴实,烩和会同音。一说“烩”,我便心领神“会”,心中感觉热闹,肠胃感觉妥贴。烩菜之美,在于蔬菜发自天然的香味最后融为一碗。“人类的食物,不见得非要做得很精致(那太像工艺品了),粗糙点,或许对我们麻木的胃反而是有力的刺激与原始的安慰。”若“烩”之道用于人心,世界该是多么安宁自在啊。
夏天中午,我吃罢了烩菜,挟着宝宝去宽敞的门道里睡午觉,闲看云舒云卷,不知不觉做些御风而行的好梦来。傍晚乘凉,满院子的植物们与清风絮语,我徘徊在浩瀚星空之下,真想幕天席地,终老于“微云淡河汉”。每天早起,我还未睁眼,檐下已来了数不清唱歌的鸟儿。三姨家的门窗一直保持着当地民居的风格,窗棂上用雪白麻纸糊了又贴三姨手剪的红色窗花,摇摇荡荡的树影荫在窗户纸上像一幅水墨动画。我住在那里,日复一日的烩菜吃一顿又一顿,没有吃厌的时候。我的父系血统该属南方,而我早已把北方的这个小城当作了精神故乡。
好的烩菜给人胃口的享受,借用安徽诗人nightinggale的话说,那是“一种简单的幸福,一种深致的灿烂!”作家食谱《西红柿炒自己》的作者之一洪烛先生在第64篇“大锅烩菜”中写道:“终于到了陕蒙交界处,发现公路两旁的乡野饭馆都悬挂着名为“烩菜”的招牌……只是名不见经传,令人无法想象其做法与滋味。”他们伸出筷子吃起来,发现此菜奇香。“烩菜似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而且充满乡野气,却使我们这班城里的文人胃口大开,饭量倍增……事隔多年,那种温饱而安详的感觉仍未从我记忆里消失。”多年以后,作者还怀念着这道无名乡野菜。
不去那“姹紫嫣红开遍”的小院久矣,不吃三姨家热气腾腾的大碗烩菜久矣,我有莫名的焦躁感觉。住在这硕大无边的古老皇城边上,便是有心去寻些“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的遗迹,也是有心无力更无趣了。
这使我总是念着要去那秦始皇分封天下三十六郡之一的古老小城,成为一个拉着阳光的绳索走路的纤夫,仰望空中壮丽的浮云,走累了歇一歇,吃一碗香甜的烩菜,因生活不裹淀粉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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