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心,不习惯幸福。就让我活在你心里吧,活在你心里,世界就看不到我了。
梅雨季节,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藤椅摇啊摇,留声机里放着《空城计》,老人闭着眼,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这雨,下的甚是及时,让他想起了那时的那个女孩子。
这么多年,在很多个夜里,林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却也不知为何。有时,那一身素衣的女子会光临他的梦境,然后,再无法入眠。
失落,是无法拥她入怀的空洞。
林影刚入军校的小孙女对爷爷的这个爱好一直很好奇,林影不爱京剧,却唯独钟爱这出《空城计》。
“爷爷,这听起来,有些嘶哑的杂音,应该是某种密码呢。”
“可能是吧。”
老人的声音沧桑忧伤,仿佛不再对这个世界留有任何眷恋。
他觉得自己很傻,纠结这一段往事,不知不觉,竟过了许多年。
望着面前的孙女,举止优雅,眉眼精致,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泛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这么多年,他依旧喜欢听这一出《空城计》,时常让他想起,当年,她一袭白衣,挂着最后一抹微笑,离他而去。只是,至今他依旧觉得,她音容宛在。
只是,这出《空城计》中间总是夹杂着一段似暗号密码的声音,这么多年,林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每天都一直习惯性的循环播放着,日复一日。
有时,他也曾想过,让军校的小孙女破译,可是,一切都过去那么久了,久到她的墓前青草三寸,久到他已子孙满堂。
久到他们,早已是人鬼殊途。
二、
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移。
到底是多久的事了呢?久到林影自己一时都记不得了。
白澍与林影青梅竹马,自白澍的父母相继离世后,因林家与白家是至交,林忠收养了白澍。
十六七岁的白澍在最好的年纪,因抗日战争失去了双亲。
林忠也曾想,如白家夫妇那般,为国捐躯,但他不能,每每看到自己的独子,却又不舍,为了林影,林忠别无选择。
林忠老来得子,格外疼爱林影,林影终日进出茶楼,闲逛听曲,林忠始终都未放弃过他。
林影酗酒赌博,而白澍完全相反,白澍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成绩优异,林老爷子听从私塾先生的建议,花费重金安排她留学英国。
虽然曾有算命先生说两个孩子是天作之合,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人时常拌嘴,成了欢喜冤家。向林忠提亲的人很多,却都被林忠以种种理由拒绝了,后来,林忠给两个孩子定亲了。
两人时常拌嘴吵架,但论起真正意义上的交手,是在几年后。
留学归来的白澍回国,一袭素雅的旗袍,眉清目秀,娴静大方。恰逢林忠诞辰,大摆宴席,林影喝的烂醉,丑态百出,举手投足间尽显纨绔子弟的陋习。众人只是叹气,这林影虽是林忠的心肝宝贝,却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白澍抿嘴一笑,自告奋勇表演西洋魔术,拿起礼帽轻轻一抖,一只念叨着“生日快乐”的鹦鹉飞出,逗得老人哈哈大笑。转身,白澍邀请林影一同表演大变活人,明晃晃的刀片指向林影,众人都捏了一把汗,不过演出很成功。在那次宴会上,白澍出尽风头。
三、
人生的长链无论是铁打的还是金铸的,是荆棘编成的还是花朵串好的,如果不是你在一个难忘的日子里亲手制作了那第一环,你也就不会一生都受到它的束缚了。
夜色吹拂着林影的面庞,夏季萤火虫的点点光芒扰乱了他的心。林影记不得那日自己被灌了多少酒,但后来听说,自己与她的婚事,就在那一日,被林忠解除了。
众人却都看得清楚,这个白澍果然是个狠角色,林忠丧妻不久还未续弦,做林家的当家太太要好过少奶奶,何况,还是林影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少爷。
因宴会上白澍的表现太过耀眼,林忠亲自选定白澍为政府机要秘书,林家仆人都争着巴结白澍,一口一个白秘书。白澍仍是低眉浅笑,行事谦卑,把林老爷子哄的春风满面团团转。
茶庄里,龙井泡到了第七次,茶香犹在,茶叶却已淡了颜色。林影铁青着脸站起身。
“老李,都是老相识了,你也知道,我向来是要顶级货,现在拿这种货色还糊弄我,这是什么意思?”
“林少息怒,如今好货进不来。听说你家那白秘书最近风头很盛,恐怕林老爷眼里只有白秘书,早忘记你这少爷了。”
老李撇了林影一眼,挂着一丝冷笑。林影心中生着闷气,却也无可奈何。
林影抬脚走出茶楼,正午时分,日头已高,晒得人发昏。
夜里,毫无睡意的林影拿出了白日从白澍房内拿出的一罐上好的碧螺春,意外的在底部夹层发现了藏匿着的一张纸条:机要秘书处处长陈宇。
思索片刻,林影将字条重新放好。
隔日清晨,薄雾若纱,回廊转出窈窕身影,咚咚的敲门声伴着一把温润如玉的嗓音。
“林少,起床了吗?”
门开了,身着白衫的白澍随着薄雾一同漫进屋。
“听说林少昨日来房中寻茶,特来献出这铁观音。只是小妹素来热爱碧螺春,不知可否让给小妹?”
只见白澍拿出一盒顶级铁观音,放在桌上。
“我希望你好好考虑。”
走到门口,林影唤住她,将她房内的碧螺春放入她手中,伸手扶着她的腰,像鱼一般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游走。
“你知道如今局势动荡,不要惹是生非,若不是因你早晚是我的人,这事没得商量。”
他离她那么近,那么清楚的看见她颤栗的睫毛,他这才放开她,放声大笑而去。
虽是将她羞辱了一番,可是为什么,当她脸色苍白的时候,他的心,还是涌起了一丝心疼?
四、
隐约绿纱窗未亮,似有魂来,小揭冰绡帐。报道感君怜一晌,明朝扫我孤山葬。
调查了一番才知道,陈宇这小子有共党背景,还与日本人有些不清不楚的来往。只是白澍为什么会为了他大费周章呢?林影心头冒出几分醋意。
午夜时分,他躲在陈家屋顶,却看到了意外的一幕。陈宇与一手提墨绿皮包的黑衣人产生争执。
“别废话,赶紧把名单译出来。”
“这,这次的联络名单是加密过的,只有联络官一人知道。”
“这么说……你已经没有用了。”
一声枪响,陈宇倒在地上,对面黑衣人的声音,分明是日本人。
林影思索片刻放下了枪,那本来是留给陈宇的子弹。
日本人……他从不做无关自己利益的事。
只是意外,在转角处,遇到了白澍。终究她还是晚来了一步。
飞檐走壁,原路返回,在狭窄的巷子口,一眼看到了白澍。她提着那只墨绿色的包。
即使冒着生命危险,她也还是来了。林影不敢再想,他怕事情真的如他所想。
两人对视许久。林影正打算离开,白澍扯住他的袖子。
林影转身,这才发现她受了伤,血浸染了衣裳,面若白纸。
巷口,巡捕呼喊着,哨声接连响起。白澍从包中拿出了一个报纸包好的光盘,放到林影手中。
“保重。”
“别怕,有我。”
林影扶住她站立不稳的身体,后退一步,解开皮带,一手执枪,摆好阵势。等到巡捕的声音越来越近时,他骂道:
“你这吃里扒外的贱人,看我不打死你。”
巡捕这才发现,站在阴影处疯狂的男人正是是县长家的少爷,而他前面,一名女子低声呻吟着。县长的家丑,巡捕们要如何管?
林影面目狰狞,回头望着巡捕们。
“你们都来帮我,打死这小蹄子,本少爷包养的人,竟妄想和别的野男人私奔。我要让他们生不同居死不同穴。”
巡捕们面露难色,不知如何是好,踟蹰不前时,林影突然怒吼。
“巡捕都是吃干饭的吗?还不赶快去帮我抓住那逃得没影的小子?”
巡捕队长灰头土脸,点头哈腰,带着队伍走了。
林影将唱片放进留声机中,除了一段《空城计》外,什么都没有。林影的失望中又带着一阵狂喜。这是不是说明,她与他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
白澍伤得不轻,休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林影依旧每日出去闲逛,偶尔给白澍送补汤。白澍伤将好时,来拿走了唱片,此后在屋里,她时常放起《空城计》。一天一天,不厌其烦的放着,有时她会问林影好不好听,林影装作不知道, 回答好听,白澍只是笑,也不说话。
问起她那日的经过,她只是简单应付过去,林影也不细问,只怕听到那个结果。
城中出了大事,死了三个日本人,日本派出了新的特使,林忠无奈,日日坐镇警局。
日本人巡查无果,在街巷刁难行人,城内气氛压抑,人心惶惶。
白澍与林影不约而同私下找到林忠,建议找一名死刑犯担下所有罪名,安置好其家人,还城中百姓一个安宁。
林老爷子并不糊涂,意味深长的望着林影。
“你与白秘书向来不和,这次如此默契,莫非与你二人有关?”
林影点燃了一支好烟,递给了林忠。
“这次帮了我,也是帮了你自己,其他的,你不要管那么多。”
沉默良久,林忠点了点头。他连夜找到了一名死刑犯,对好了口供。
五、
爱情,像光阴,
逝去了,逝去了。
爱情。
为庆祝成功破案,日本特使宴请城中名流,包括白澍和林影。
酒宴前日,晚饭时分,林老爷当众拿出了一个盒子,递给白澍。
“这是送你的,明天宴会,要打扮的漂亮一些。”
白澍惊喜的接过,道声谢,笑容甜腻。
盒子里,是一件白色的刺绣旗袍,立领盘扣,与前几日林忠刚做好的那件白色大褂正好般配。
“林影,我这几日睡不好,明日,你便去庙里,给你娘上几柱香。”
“嗯。”
林影低头扒了几口饭,离席而去。满院子惨白的月光倾泻到林影身上,照得一颗心越发苍白无力。
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支开。几年下来,就算所有流言蜚语,他都听不见,可傻子也知道是为什么,林老爷单独带她赴宴。林影发现,已经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像竖着羽毛的公鸡跟她争斗了。
林影忽然发现,其实自小到大,自己一直喜欢她,但他不肯流露出半点,越是喜欢,越是装作无所谓,甚至想尽一切办法打击她,嘲笑她,甚至想要用金钱留住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是,自己还是只能看着她越来越优秀,越飞越高。
而她呢,比起金钱,她似乎更爱官权与名利,不然何故如此步步为营,掠城夺池,直奔年过不惑的林忠而去。
陈宇,林忠,那是爱情吗?林影更愿意相信,那是一种基于名利和欲望的虚荣。
暮鼓晨钟,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摒弃了一切浮躁,林影的心,瞬间就空了。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回忆,如溪水一般,漫过了所有的时间。
就在林影几乎要接受现实的安排时,白澍出现在他面前,拿着那只皮包,表情是永远的淡定优雅。
白澍。澍。及时的雨。于他而言,她就像是他及时的雨,为他躁动不安的心,带来一丝舒适。
风吹过她的长发,是他所熟悉的气息,她不顾一切的跑过来,紧紧拥住他,他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她颤抖的身体,只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如若就这样,到时间尽头,多好。
“纵然你的怀抱温暖,却不属于我,这皮包给你,必要时,会有人来取。”
很久,她放开了他,仿佛下了决心,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
这就是结果吗?站在风里,林影觉得一切都那么讽刺。
“你就这样走了吗?”
她停了步子,泪水如花漫天飞舞。
“不要恨我……”
他看见她脸上的泪,他看见风漾起她的阴丹士林旗袍,他才惊觉,她又瘦了不少。
他才发现,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其实,是他心里早就有了论断,爱情固然刻骨铭心,可到底,父亲才是他的至亲骨血。
六、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如他所想的那般简单,多好。
无论她在不在他身边,至少,他知道她过得好。虽然林忠已年迈,但千万宠爱自然是少不了她的。
即使一退再退,可命运,还是不肯给他们好的结局。关于白澍最后的消息,是林影在报纸上得知的。
说白澍因私人情感原因开枪射击林老爷后自杀。但林忠并没有死,却对那日的事情讳莫如深。久而久之,真相就被埋没在风里。对于白澍,林忠有种莫名的后悔,他觉得似乎自己什么都做错了。
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年,白澍留学回国,林忠打算让她与林影完婚,可是,在叛徒陈宇提供的抗日共党名单上,一眼便看到了白澍的名字。他气急败坏找到她,逼迫她退出,威胁她要将名单交给日本人。可她不仅不同意,还向他说了许多慷慨激昂的爱国道理。
五十大寿时,那些明晃晃的刀片指向林影,他明白,她毫不留情的告诉他,他唯一的儿子在她手里。他大惊失色,方寸大乱,他这才惊觉,她早在已不是当年牵着他衣角缠着他要糖吃的小女孩了。他一方面解除了她与林影的婚约,另一方面,安排她做了政府机要秘书,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到底留了她一命,她的父亲,是他的至交,而她溢满正义的年轻的脸上,仿佛让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但在这浊世,救国救民,谈何容易,如今这把年纪,他唯独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儿子,他不容他有半点闪失。
他眼睁睁的看着林影与白澍越走越近,他担心他会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而他的担心,也终于成了现实。为了救白澍,他竟冒着自己暴露的危险。
日本人没有追究,可特使已经开始调查,两个孩子,只能留一个。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他早知那一日,是一场鸿门宴。
白澍不可能活着出来。
宴会上,连日本特使都被白澍吸引,浅浅吟笑,邀她共舞。对面而立,白澍掏出手枪,一击即中。并没有太多的惊慌,挂着一抹微笑,白澍倒在血泊中。
她早知日本人不会放过林老爷,一早通知了巡捕房,还好,巡捕赶到及时。
上级在宴会前传达了消息,而她,还是决定去赴着一场鸿门宴。唯一的目的,是杀死日本特使。
七、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当林影知道这一切时,已是很多年后,久到老爷子临终前,久到他早已娶妻生子,儿孙绕膝。
直至,上了军校的孙女告诉他,里面的丝丝杂音,竟是暗语。
军校的老师坐了下来,听了一会,面色凝重。
昏暗的灯光里,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泛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笔沙沙的在纸上写着,一会,纸上写满了清秀的字体。
“四川北路32号,张奕华
麦琪路59号,苏国军。
……
今日抱着必死的决心,保护这份名单。生于乱世,别无他法,志气不能亡,民族不能亡。
林伯伯,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林影,只是为了保住林影。
林影,若不是日寇入侵,你定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开始。”
千言万语,一时间堵在心口,可是开口,只剩一句叹息。这么多年了,如何开始,如何结束,都已经模糊淡忘,只留下那锥心刺骨的疼,深深烙在心里。
他终于明白,失了她,是失了思念,失了盼望,更失了对手。他明白,无论谁在身边,在谁身边,整颗心,整座城,也终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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