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力病了，全家人都很着急，想送他去医院，这死倔头非说自己没病。
这不，天还没亮又咳个不停，把一屋子人都吵醒了。
大儿子大壮今年二十五了，娶了个老婆，夫妻二人买了个三轮车，在家做点流动小生意。
二儿子小壮二十岁，还在上大学。这是放寒假回来过年的。
两个儿子与他们妈力婶三人，硬把老力拖上了三轮车。往县城医院看病去。
医院开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以前没来过，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周围都是铁丝网，更像监狱。
走到医院门口就觉得阴风阵阵，大壮看了看小壮，两人打了个寒颤。
力婶却毫无感觉，只顾扶着老力走了进去。见儿子们没跟上来，回头招呼他们。
这医院很冷清，一点也不像别的医院人头拥挤。大厅里放着几张长条椅，还有一些七零八落的医疗废品。总觉得会草菅人命的样子。
挂号窗里歪坐着一个姑娘。看到他们几个走近，也不问话，只是朝窗口伸着手。
小壮犹豫着问:“要什么？”
姑娘白眼一翻，不耐烦地说:“病历，钱！”
力嫂连忙把折了几折的旧病历，从口袋掏出来递了过去。
姑娘又问:“什么科？”
小壮说:“咳嗽，挂内科吧！”
姑娘斜着眼看他们，问道:“普通还是专家？”
力嫂抢着说:“专家，专家！”
大壮接过姑娘丢出来的病历，三人扶着一直叨叨他们大惊小怪的老力上了三楼。
2.
一路上一个人也没碰到，三楼是医院顶楼，也空无一人。这家医院最大的特色就是“空”！
大壮与小壮低声嘀咕:“这医院挺瘆人！要不是我们人多，我都不敢进来。”
小壮点点头，又以读书人的语气说:“这只是氛围问题，因为安静，容易让人产生孤独的感觉。人在孤独时就会觉得害怕。”
大壮似懂非懂点点头，反正人多，他就不怕。
指示牌上内科在左边，他们朝左边走的时候，突然发现整排科室都是内科。
每个小牌子上写着月份，内科一月诊室，内科二月诊室，直到十二月诊室，再往里还有个初次诊室。
大壮问小壮:“这什么意思？现在几月？”
小壮也疑惑地说:“现在一月，这是按月份看病吗？”
力嫂急道:“那到底在哪看啊？你们快找个人问问去！”
小壮让他们在那等着，他上前先到一月的房间敲了敲门。里面半晌传来一声懒懒的声音:“进……来！”
小壮轻轻推开门，走进去。里面很简单，就一张办公桌，桌后一张凳子，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懒洋洋地靠在上面。假如是张床，没准他就躺下了。
见到小壮进去，他抬了下眼皮，嘟囔着问:“你看病？”
小壮陪着笑道:“不是，不是，是我爸。”
医生挥了挥手:“回去好好养着吧！该吃吃该喝喝。别太劳累，别给他气受。”
小壮以为听错了，又陪笑道:“医生，您还没看呢？怎么就知道要回家养着呢？”
医生冷冷地说:“没看过？那你来我这干嘛？去里面！”说着用手朝里指了指。
小壮有点生气，但又不敢发火，就点了一下头，谢谢也懒得说，退了出来。
3.
出来把情况一说，大家更懵了。到底在哪看？
大壮楞楞的说:“前面不是有个初次诊室吗？去那吧！”
力婶把眼光投向学问多的小壮，小壮有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仿若掌握生杀大权，即使他不明白到底这医院搞什么，也装着沉吟片刻，然后稳重地说:“我们找中间的看看吧！”
老力甩开力婶的搀扶，自己大步朝三月走去，嘴里硬梆梆说:“随便哪里，快看完快回去！”
三人来不及拉他，三月的门已被老力呯一声推开。
老力进去后，大咧咧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昂着头中气十足地对医生说:“我咳嗽十来天了，快帮我查查怎么回事？”
医生还挺和善，没怪他推门太粗鲁，说话不礼貌。拿出纸笔开了个单，让大壮带老力去检查。
三人拿着单子围着大楼跑了几趟，各种检查后，才又回到三月医生这里。
医生眯着眼看了一下检查结果，又看了看老力，一脸惊讶。然后推了一下鼻上的眼镜，对着小壮欲言又止。
小壮领会到意思，示意大壮带老力夫妇出去。大壮就以房间憋闷，到门外等小壮了解情况就好为由，把两人拉了出去。
4.
等他们刚走，小壮就着急地问:“医生您说，到底什么病，严重吗？”
医生几张报告放在一旁，婉惜地说:“结果不太好，从片子上看”说着拿起一张X光片，指给小壮看“你看，这里有明显的阴影，看到没。这是已经晚期了，要说治疗当然能延长生命。但意义不大，主要看你们家属的意愿。”
小壮瞪大眼随医生的手看着片子，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阴影。一张黑白照片，模糊不清，看哪都有阴影，也不知医生指的是哪里。
但医生的话，却让他无心再看，压着夺眶而出的泪，哽咽着问:“这么严重了吗？他平时很好的，只是最近才咳。怎么就……”
医生摇了摇头:“病情的发展有快有慢，肉眼也很难观察到，甚至病人自己也没什么感受，要到一定程度，才会有身体上明显的反应，比如咳嗽，就是肺部对患病部位的排异。”
小壮听着这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只觉心如刀割。父亲勤劳一辈子，想不到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结局，老天好不公平！
眼泪终究没忍住，漱漱掉了下来。医生敲了敲他的手背，递过一张单子:“去，按这上面拿药，先带回去吃，能缓解他的痛苦。你们也别太伤心，他还有几个月生命，够你们尽孝道。也算不留遗憾了。”
小壮伤心地接过单子，定了定神。他不想让父亲知道，必须假装没事。拿上所有检查报告拉开门出来，却发现大壮他们都不在。
四下张望，听得最里面“初次诊室”传来老力爽朗的笑声。小壮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差点哭出声来。心里难受得像倒了一碗辣椒水进去，火烧火燎。
5.
他强撑着走到诊室门口，听到老力很大声说:“老弟，我就说我没事，他们三个非拉我来检查，费工费力又费钱。不过也幸好来了，要不上哪知道你在这上班啊！”
小壮推门进去，老力正与医生把手热聊，大壮与力婶坐在旁边椅子上跟着笑。
见小壮推门进来，老力忙高兴地向医生介绍:“这就是我二儿子小壮，在上大学。小壮过来，这是你唐叔叔。那医生怎么说？刚才他给我诊了脉，说我就是染了风寒，回去喝点姜茶，再吃几天药就好了。”
小壮迟疑地叫了声唐叔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怎么又变成了染风寒。看着穿白大褂的医生，心里直打鼓。
这医生不像医生，头发没几根，大部分头皮发着光露在外面，肤色比老力还黑，指甲缝里似乎还有没洗干净的泥。
小壮不太信他说的话，心想他可能是骗父亲的。
老力又对小壮介绍:“你唐叔世代行医，医术出了名的好啊！到他这第五代了。当年你唐叔住我隔壁，还救过我的命，后来他被医院调走了。几十年没见，想不到在这碰上了。他说我没事，我信他。”
小壮强笑着对唐叔点头表示感谢。唐叔也笑了笑，一口大烟牙，更让小壮坚信，他是骗人的。可能出于与父亲的交情，不忍直说吧。
于是干笑着与大家应付了一阵，老力与老唐约好，下回上家里喝酒去。然后一行人就出了医院。
6.
小壮心存疑惑，假说落了东西在唐叔那，让大壮陪老力他们先走。他又折了回来。
见到唐叔，他有点不客气。直接问:“唐叔，你片子都没看，怎么就说我爸没事，会不会误了病情？”
唐叔笑了:“小壮，我行医几十年，从不看那些东西。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不需要这些的。什么病一打眼就知道，你爸没事。”
小壮心里冷笑:神棍！也就骗骗我爸他们这些文盲！
但他嘴上没表示，只是说:“那这片子就白做了啰？都没有用，那医生干嘛让我们做？”
唐叔不计较他不屑的态度，说:“我不需要，但有人需要。有很多医生在学校学的就是看片子，片子上有什么，他就说什么。”
小壮有种想戳穿他的冲动:“那没片子你怎么知道病没病？”
唐叔呵呵笑道:“中医是从气脉来诊病，气循奇经八脉十四经络，贯连身体各脏腑器官，串连三百多个重要穴位。中医又讲互为表里，内外相连，上下相关。还有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这些解剖都查不到的。气推血动，血走全身各处，气的强弱，脉的快慢，七情上面，无一不显示人的病症，哪要看什么片子。”
小壮听得一愣一愣，一个字也不明白，但又觉得很高深。被说得有点恼羞，忍不住问:“你这么厉害，但怎么也没什么人来找你看病啊！”
唐叔不以为意:“很正常啊！刚才你听了三月的诊断和我的诊断，你更信谁？当然是三月，因为他有片子为证。我口说无凭。”
小壮心里想，当然听他的了，你跟个神棍似的。
唐叔又说:“不止你这么想，别人也这么想。很多人宁可相信自己有病，也不信没病，何况我就一张嘴。所以自然没什么人找我看病，看了也不信。还是会找三月他们去检查一番拍个片啊，开堆药，这样才安心，才觉得能治好。”
小壮没做声，觉得他说出了自己刚才的想法。特意来医院，结果医生摸一下手腕子，就说没病回去吧！连药都不给，谁信？
唐叔说:“我也懒得与人解释，信就信，不信就不信。反正我现在主要是种田，农闲才来坐下诊。再说有时吃点药，也是一种心理治疗，很多人认为吃了药，病就好了。”
小壮看着那光亮的头皮，发现他还挺有智慧。心里没那么反感了，语气也柔和一些:“唐叔，那为什么你们医院的诊室会写月份？”
唐叔压低声音问:“你们什么都不懂也来这看病？幸好我在走廊碰上老力，要不他就完了！”
小壮还没开口，唐叔又说:“我们医院是病情细分医院。正常来讲，病人刚开始都来我这，然后我诊断完，他们再去下一个诊室，以后就根据病情自动对应去什么月看病，不来我这了。这样对病情掌握与跟进更专业与精准。”
小壮表示不明白，唐叔又解释:“我会根据病情告诉病人，以生命结束的月分为标准去相应诊室。你们去的三月，那里只看剩三个月生命的病人。对这类病人，三月医生最有经验！”
小壮惊道:“那我要是没病走错了咋办？”
唐叔说:“谁没病往那里跑？一进那诊室，三月医生就明白了。他就全按三个月生命来开药。”
小壮奇怪道:“那干嘛还让我们拍片做检查？”
唐叔道:“这是流程。不这么做，患者与家属都会不信的。也不放心让他治疗。”
小壮有点不可置信:“那三月刚才跟我说得条条是道，难道都是假的？”
唐医生道:“真也好，假也好，你信就好啊！我说的话，还没人信呢！”
小壮有点羞愧，但还是不太信。一个片子都没看的医生，哪能相信？
唐叔也不多说了，就对小壮说:“你回去吧，你爸没事。”
小壮点着头，道谢出来，还是不太信。看到十二月的诊室，灵机一动，拿着片子就进去了。
7.
里面是位女医生，见他进去，笑容可掬。听明小壮来意，接过片子看了看，指着其中一处说:“事不算太严重。做手术的话，能多活几年，不做的话，最多一年了。”
小壮惊了一下，心想可别真是唐叔说的那样吧。见医生准备开药，小壮忙说，先出去与家人商量一下再定治疗方案。
他出来后，干脆又拿着片子去了六月那里。六月是个年轻人，他拿了片子瞄了瞄说:“至少能活半年，好好调理，要吃些药，再活过一年左右没问题。”
小壮不想再去试了，一切正如唐叔所说。他快步走出医院，觉得全身都暖了。
老力在家按老唐说的，喝了几天姜茶就好了，也不咳了。
小壮一直百思不解，直到看到一篇小文，才明白过来:
魏文王问名医扁鹊：“你家兄弟三人都精于医术，其中哪一位最好呢？”
扁鹊回答：“大哥最好，二哥次之，我最差。”
文王再问：“那为什么你最出名？”
扁鹊说：“我是治病于严重之时，一般人看到我在经脉上穿刺，用针放血，或在患处敷以毒药以毒攻毒，或动大手术直指病灶，使病情得到缓解或很快治愈，所以我名闻天下。我二哥治病，是治病情初起之时，一般人以为他只能治小病。而大哥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发作之前。由于一般人不知道他事先能铲除病因，以为他水平一般，其实他的医术最高。”
《黄帝内经》所说：“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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