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回眸看了三眼，我便失望地发现，那个我以为特别的男人，也不过是个俗人，抵挡不住我三次回眸三个浅笑。
失望的感觉有点难以言说。好像是，一条想要回到水里的鱼，潮湿粘糊，努力扭动着，却扭进了热油里，恐惧地发现等待自己的不是清凉的水而是油盐酱醋姜的热烈。
我是一尾鱼，我当然不喜欢那种热烈。
一
我叫扁儿。五百年前我还是一尾青黑的鲤鱼，生活在一片水清清的湖里吃吃睡睡，东游西逛，没追求也没梦想，用草儿的话说就是在混吃等死。
不然又能怎样？我又不是锦鲤，没有人会将我养起来观赏。一尾普通的鲤鱼。可不就是人的一盘菜嘛。轮回渡口，摆渡的婆婆不总是这样说？
草儿说为什么不试着修炼呢？万一，万一修成了人身呢？万一修成了仙呢？
草儿也是一尾青黑的鲤鱼。
我们是好朋友。比亲兄弟姐妹还亲的好朋友。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的亲兄弟姐妹在哪儿了。身为一尾鲤鱼，与父母亲人的关系好像止步于母亲将我及我的兄弟姐妹们产在某个她认为安全的地方，然后就听天命了。能平安从一枚芝麻粒大小的鱼卵孵化成一尾小小的虾米大小的鱼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当我作为一尾虾米般大小的鱼儿在湖里开始第一游时遇到草儿，我初时以为是我的姐妹，后来便成了我嫡亲的朋友。草儿比我好看。草儿知道的事情比我多。草儿一直有目标有计划。草儿……所以我是草儿的密友，也是草儿的忠诚小跟班。
她要修炼，那么我便陪她一起修炼好了。
我们开始有意避开热闹的湖边，那里有更多的食物，但也有数不清的危险。我们开始一点一点往深水处去，渐渐不再畏惧深处的黑暗和冰冷。我们看着彼此越来越大的身体惊叹又慌张。我们渐渐可以静静漂浮在水底，不动，不念，很久，很久，很久。
所以当那一天天气骤变雷电交加时，草儿与我，慌张又沉着地，从水底缓缓升至水面。我们对视。电闪之间，我看到草儿清亮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欣喜。我呢？我的眼睛里，是什么？
修仙的秘笈中说，鱼儿修行到五百岁时，到水面接受天劫，过得了，便修得人身，运气好的，继续修行，或可修得仙身；过不了，便去奈何桥，来生，亦可入人道。
草儿修炼之心笃定得让我惭愧。若不是她，我可能早就在油锅中来来回回几百次了。所以当我们共赴湖面受天劫时，我的眼睛里，一定是惊惧。
又一拨闪电从西边天际明晃晃地箭一般射过来，草儿的表情从容优雅，我甚至有几分妒忌。之后，便是摧枯拉朽的爆烈雷声，一个接着一个往湖面直劈下来，闪电也配合着鬼眼一般一闪又一闪。我被晃花了眼。
二
我是相府的千金，我叫青玉，年十五。
我有三个哥哥，都不是纨绔子弟。一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一个风度翩翩、深藏武功；一个博学多才，棋书双绝。爹爹自布衣而至卿相，对哥哥们管教有方，从不放纵。
而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儿。是三个哥哥唯一的妹妹。
他们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我。我想不娇纵，都难。
去年元宵节，我跟着哥哥们去看花灯。其实他们哪里是想让我看灯呢，不过是为了让我择一如意婿，所以总是带我往豪门贵公子处挤。好吧好吧，我由着他们，眼睛却四下里瞟着想找个法子戏弄他们。
就是这样，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花灯间，我瞟到一张极英俊的脸。不对，也许还没有我二哥好看，应该是极让我心动的脸。
少女的心动，毫无缘由。我牵牵二哥，指了过去，青衣，玄色头巾，手中一盏鲤鱼灯，一盏青黑色鲤鱼灯，烛火在鱼肚内闪烁，微微的晕黄，于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二哥一闪身便过去了。遥遥的看见二哥对他拱手为礼，微笑搭话。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抬起头，大哥和三哥都面带三分笑意七分失落的，望着二哥方向。
回家的路上，二哥说，他约了那位少年第二日去醉仙楼小酌。那少年，名浣沙。多奇怪的名字啊，乍一听，还以为是个姑娘的名。
三
醉仙楼的小酌，我是去不了的。无论爹娘如何宠爱我，女孩儿不能去酒楼的规矩，却是得遵守的。我也想着要扮成公子。哥哥们异口同声：完全不像。算了，我自己也知道，这一张脸是有多么的娇媚，是真的扮不成男子。那些小姐们扮成少年行走江湖，与心仪的公子称兄道弟的故事，真是骗死人不偿命啊。
哥哥们回来的时候，竟然带回了那个少年。他们先去拜望了爹爹，就亲自带着浣沙，去了贵宾才能住的竹院。
是大哥独自来见的我，微微笑着说，我家玉儿眼光真是厉害，那竟是个百年不遇的一个佳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手功夫更是在你二哥之上，最妙的是还有一颗济世的仁心。
立在大哥身边，我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大哥说，唯一的小小的不足是，他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现如今竟然只余自己一人，上无片瓦挡雨，下无立锥之地。我面色一变，大哥又说，不过不打紧，我们已禀明了父亲，父亲可不是普通世俗的人。是父亲让我们安排他住竹院的。
住在府里，而且离我不过隔了两院，我知道父亲的心意。
果然，浣沙住进来的第三日，我们便碰了面，在园子里的荷花池边。那是我最爱去的地方。那天清晨，露珠儿在荷叶上一颤又一颤，我坐在池边望得心也一颤，又一颤。突然出现的脚步声将我从神游中吓醒，差点掉进了荷花池。
所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狼狈的豪门小姐，有一张经一点风雨就变形的美的脸。他眉目清朗，神色未动，只是微微颔首，便飘然离去。我便知道，他的眼中，没有我。
二哥习武，性子相对最急，所以他没跟我们商量，就私下里先向浣沙提亲，说，实在爱敬他，想将妹子许给他。
二哥跟大哥三哥抱怨的时候，我偷听到的。二哥几分愠怒几分不解：“浣沙说，他已有意中人，是他心头珠玉，所以世间旁的女子，在他眼中，全是沙粒。什么样的女孩子，能比妹妹更美？”
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浣沙，深情地看着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的一双眼睛清亮晶莹，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醒来的时候我下床，命绿华伺候了笔墨，画出了梦中的女孩。天一亮，我就独自带上画儿去找二哥。
二哥说，奇怪，这个女孩子，美则美矣，却不及妹妹，你找她做什么？
四
从那一场天劫中醒转时，我躺在一丛水草间。水草温柔摇晃，真是温暖又舒适。我晃了晃尾巴，感觉有点不对。怎么好像有两条尾巴？
啊？我好像看见一双腿在轻轻拍打水，我，又看见一双手！
曾经只能左右摇晃的头，此时竟然可以轻松低下，是的，我有着，人的身体。我闯过这道天劫，我修得人身了！
狂喜地转个圈，再转一个圈，我好奇地挥动手臂，又摆动双腿。我还看见黑的发丝，在水下如海草般美丽。浮上水面，我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的模样。可浮上水面才发现，我光着身子。而修炼五百年的常识告诉我，人，是穿衣服的。女人，更是有着千百种美丽的衣服。
可这些哪里难得住一尾修炼成人身的鱼精呢？
当我端端坐在一个酒楼的客房内，穿着刚刚从一家裁缝铺子里偷来的粉色长裙，对着镜子细细打量自己时，有一点奇怪的陌生感。镜子里的女子，有一张倾城倾国的脸，特别是，有一双清亮灵动的黑眼睛。
在尘世游荡的日子，我一边寻找草儿，一边做一些善事，想多结善缘。妖和仙，天壤之别，我当然更愿意做个神仙而不是妖精。而且，听流沙说起过一些人间故事，也想着或许自己也会做一回故事中人。
只是渐渐的我就有些厌倦了，尘世间的愁苦，原来也不过是贪痴嗔而起。特别是那些男人们，好像只看到我的容貌，看不到我的善良。
那天见到这个叫浣沙的男人，我却一时恍惚。他并不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人，他只是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或者是，很亲切。
元宵灯会，我戴面纱而行，见他执一盏鲤鱼灯，人群间缓行，竟仿佛天地间只有他般从容。我见到，一个英俊华服公子与他搭讪与他拱手而别，他眼睛里的闪烁。我看到他，看见我，匆匆追随，我每回眸一次，他似乎更痴迷一分。
回到湖畔的木屋，我已满心厌倦。这人世间的情爱也是如此无趣，不如再回大湖深处吧。找了十余年，草儿也踪影未见，或许，她早已回大湖了吧。
就在那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一个容貌无双的华服女孩，满眼悲伤，默默看着，一个男子。那是浣沙。我走过去，立在女孩身边很久，她才发现我的存在。她悲伤而无助：“他喜欢的是你。”她的眼泪，如同露珠。
五
我出现在相府千金面前时，她好像不是特别吃惊。
听到我说愿意与我互换身体时，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只是，你得到我不会老的容貌，得到浣沙这个男人，却失去现世安稳的家和疼爱你的家人，你真的愿意吗？”
她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你，可以代我好好爱我的家人吗？他们，他们都特别特别善良。”
“嗯。我会的。毕竟，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有父母兄长宠爱照顾，除了草儿，我从来没有过亲人。我会好好珍惜。”
当她看到镜中的自己，露出喜悦笑容时，我的神智渐渐有些模糊。我不知道，这样做，对吗？
为什么恍惚间，仿佛回到大湖？回到大湖，
大湖里，有草儿，有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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