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镜子里那张素净的脸让简沛瑶觉得陌生,毕竟它大多数时候都被掩埋在浓妆之下。现在,它带着与生俱来的苍白,散发着清冷的光,像一处被繁花掩盖的古墓。是的,简沛瑶再一次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确定,她就是要带着这张最原始的脸奔向人生的末路。
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无甚留恋了。自从八年前离婚后她就成了名符其实孤单的人,无论是血缘上还是法律上,形式还是实质。那时她四十出头,作为红于上个世纪末的女明星,刚刚习惯在几部戏里给人当配角,从女主的好友、男主的前任到吃苦耐劳的姐姐、耍尽心机的后母......她的角色年龄越来越大,戏份却越来越少,最后,连她自己都记不住在哪集里突然就说再见了,更记不得这再见的原因是车祸了失踪了还是自杀了。
那时简沛瑶想得开,花无百日红,在这个圈子里混了不到二十年,至少得过几个奖,演过几个让人念叨过的角色,名和利也都有过。再说,这些年戏里演别人,戏外也活在焦点中,连与制作人前夫的离婚战也打得像地道战,咒他祖宗十八代后要在采访时祝福对方,财产分割精确到旅行时买的纪念品,也还要当众表态要的只是自由。如今镁光灯不那么亮了,那一部分疲累做戏的自己终于可以歇歇,她真正的生活才能被逐渐点亮。当然,失落肯定是有的,习惯就好了,就像当初在戏校里默默无闻,偶然的机会被有才无名的导演选中主演一部文艺电影一样,那电影从未在国内上映,却拿了一个国际大奖,直接把那时还叫简红娟的她送上了明星的位置。自此她渐渐习惯了明星的光环,以及这光环笼罩下难以言说的不堪,就像习惯见到阳光照射下肉眼可见的飞尘。这世间的道理都一样,简沛瑶想,没什么过不去的,习惯是最好的药。
八年后,她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
“年近半百过气女星介入当红小鲜肉恋情成地表最强小三!”简沛瑶起初听到这个标题是在一个女孩激动的声音里,那个女孩是谁,长什么样,手里拿着什么照读的?简沛瑶统统不知道。她的脸刚刚被覆盖住厚厚的一层泥浆状的面膜,像被包裹在这鲜香的铠甲中,对岁月的侵袭顽强抵抗。她只听出是隔壁的声响,大概是几个美容师的闲聊。真够八卦的,这些十七八的姑娘一定不知道这儿还躺着个昔日的明星吧,她心里暗笑,又升起一股失落。
“简沛瑶是谁啊?”
“不知道,没听说过。”
“反正是个老阿姨就对了,估计比伍嘉大二十多岁吧,怎么好意思啊……”
“你看这胳膊粗的,还有这脸,照片模模糊糊的都能看出褶子来,跟他那个模特女友怎么比?哎,伍嘉是不是瞎啊?”
......
以往,简沛瑶只是觉得这美容院的隔音不好,却没想到它能将声音优化成环绕立体声在她的脑袋四周旋转。脸上的铠甲正在收紧,像收到了战争的讯号,保护着脸上的那份惨白。她该庆幸什么呢?是恰逢夜间狗仔们没有拍到自己的正脸,还是在在美容院办卡时习惯性地留了个假名,再或者,是终究过了气,那张脸早就被抛在时光里,模糊在年轻人眼中的老阿姨们中,只成为上一代人的回忆。
“安妮姐,给您卸膜哈。”美容师的嗓音高了几度,还带着刚刚讨论时的兴奋。简沛瑶感觉到那蘸湿的方巾游移在脸上,正在把她的铠甲拆成碎片,这碎片将会变成若干个放大镜,从各个角度向这个沉浸在八卦的姑娘清晰展示,看啊,这就是简沛瑶,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手机铃声响起,她像抓起了救命的稻草,仓皇离去。
自此,简沛瑶又红了,比她演任何一部戏,得任何一个奖的时候都红。她知道,这是被烤红的,那印在报纸头条,滚动在门户网站,抑或是推送在手机新闻里的自己的名字都长出了手脚,把她自己架在所有人的目光里烤着,粘着看客们的口水,被指指点点后再成为他们嘴里的一口肉。
这怎么习惯?谁能习惯得了烈焰灼身?
除非是死人。
二、
简沛瑶点燃一支烟,手指将它轻轻夹绕,对着镜子冷笑。那被烟熏得似乎蒸腾的镜子将过去的种种片段反弹到她的脸上、她的心中,让她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往日的种种。
被寄养在舅舅家最常见的一幕在她的脑海里翻涌。舅妈说,简红娟你和你那未婚先孕的娘一样都是条贱命,你娘知道没了脸扑通往河里一跳,咋不把你带走呢,留你个小贱货在我们家吃白饭不说,还想着让我们给你拿钱上戏校当明星,我呸!不就能招惹几个臭流氓吗?还真以为自己是万人迷了......镜子里的简沛瑶又冷笑了一下,她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舅妈的这段话就像刚背熟似的那么热乎,烫着她所有关于儿时的回忆。
此后,是戏校教学办公室里的沙发床,以及那个压在她十六岁身体上的就业组组长。简沛瑶吸了一口烟,这世间再没有比交换更公平的交易,这是她自小就懂得的道理。没有年轻的简红娟慷慨献身,哪能换来一纸举荐,让她有幸顶替那个恰好没档期的明星,并成为一匹黑马,从此书写简沛瑶的星途传奇。
她看见一滴泪从镜子里的脸颊上掉了下来,像一个在悬崖边徘徊了很久的人最终无法挽救的下坠。她想到伍嘉,两个未嫁娶的人,偶然的相识,几夜的露水情缘而已。只因他是二十出头正当红,她年近半百已过气,他是男而她为女,她简沛瑶就像占了全天下人的便宜一样,就像与全世界的男人轮番上了床一样,要承受最难听的骂名和疯狂的舆论袭击。
镜子被烟熏得愈发模糊,她却看得愈加清晰。因前夫家暴流产三次最终以无法生育为由被驱逐出婚姻的自己,伺候制片人导演几个晚上开机时却被一脚踢开的自己,被人作为公关礼物送来送去的自己......那些个自己如今都面目狰狞,似要向她索命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昔日里曾藏在粉黛之下带着她去讨好逢迎。它是如此疲累,又无所得,没有帮她留住狠心的生母,温暖冷血的舅母,也没有给成年后的她一个家,一个长久的男人或一个相伴的孩子,没有给她无坚不摧的能力,更没有给她任何憧憬、任何勇气。如今它是如此安静,她要让它永得安宁。
烧成短短一截的烟蒂刺痛了简沛瑶的手指,她把它厌恶地按在镜子上,熄灭了这张脸上所有的明媚。
她打开手提电脑,登陆了QQ,找到了那个她观察已久的群。尽管她从来不发一言,却对群里的动向异常熟悉。有人报名了好几次现在还在上面亮着,有人反复提及自己的痛苦就是缺乏报名的行动力,也有人在某次报名后就在消失在群里。这个群很活跃,几乎每天都有人发布行信息,有意向的网友就发言报名,基本上是短短几个字,很少有人长篇大论自己求死的原因。大家就像报了一个旅行团,从四面八方赶来,不需要认识,不需要了解,只要有同一个想要到达的目的地。
明天又有人组织行动了,说已经准备了十斤碳,不会像新闻里说的把人熏晕就灭了......简沛瑶伸出双手,放在键盘上,几乎没有犹豫。屏幕上她的ID后出现了三个字:我参与。
三、简沛瑶从出租车下来,淋漓了一个上午的雨突然停了,太阳悬挂在午后的天空,照得眼前这个快捷酒店光芒万丈,好像一个标识,生怕她认不出离世的方向。她推了推那个足足遮了她半张脸的墨镜,确认了茶色的视野里并未有人追随,走进了酒店大堂。
昏暗的灯光也掩盖不了装修的简陋,这绝对是她去过最差的一个酒店,简沛瑶心想,自己竟然要死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
1215房在走廊的尽头,门关着,她在轻叩门的第一声后突然害怕了,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凶杀电影的片段,或是变态强奸、悍匪抢劫......鬼知道这门里是哪些人。她想趁门还没开转身走吧,又来了赌博的念头,反正是来送死的,倒想看看命运给她的死亡安排了怎样的方式。她凑近门,想听听动静,门突然开了。
“是个女的。”一个穿校服的男孩开门后对里面说,转身进了房间,坐在这标准间的一张床上,看着她。简沛瑶惊了一下,站在门口打量着。那男孩十四五岁的模样,盘着腿面无表情。旁边床上坐着个一身西装的男人,二十多岁的年纪,光头,瘦瘦的。他抬头打探了她一番,又低下头去。
她走进房内,坐在电视对面的沙发上,继续隔着墨镜观察他们。原来是两个小孩子而已,简沛瑶没有感觉到攻击力,反倒突然升起一股优越感,仿佛死亡也是讲资历的,而她是最够格的。呵,他们有什么资格去死?无非是和大人炒个架或是失恋了吧,她想着自己在那样的年纪如何被舅妈虐骂,如何为夺一个角色忍辱负重,这鄙夷又渐渐化成了气恼,好像他们侮辱了死亡,自己的深思熟虑与小孩的任性冲动划上了等号,她甚至觉得自己和他们死在一起是一种耻辱。
“说说吧。”简沛瑶突然想教训他们一番,她翘起腿,把双手扣在一起,对着那个穿校服的男孩:“你先说,为什么要死。”她的语气活像一个班主任。
他盯在她脸上已许久的目光晃动了一下,然后恢复了定格。这孩子干净的脸像一池湖水,被简沛瑶的提问打了一个水漂,微澜后瞬间恢复了平静。
“说吧,咱们都说一说,反正谁都不认识谁,以后也没机会说了。”光头突然对着男孩说。这次,简沛瑶注意到了他那张惨白的脸。
“同学,要钱,没钱给,打人,不活了。”男孩低下头,声音轻飘飘,吐字也不清晰,像咬着一团空气。
“就因为这?”简沛瑶猜想这不太机灵的孩子八成因为身体上的缺陷成了同学找乐子的对象。如她小时候被邻居姐姐们边骂小杂种边拽着打一样,但那时她就是被打开了花也没想过寻死。
“跟你父母说说,大人会有办法的啊。”
“没父母,奶奶捡,奶奶病,要死。”
那孩子的头抬了起来,空洞的眼眸里流出两行泪,像枯井里涌出的新泉。
“哈哈,这也要死?那我要死一百遍了。”光头男把身体移动了一下,脚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编织袋。哗啦一声,简沛瑶看见拥挤的木炭在白色袋子的缝隙里闪着黑色的光。
“我是绝症,白血病,不想拖累家人,自己也受够了。”他语速很快,声音像女孩子一样轻柔,嘴角还挂着一抹笑。简沛瑶觉着他这个神态充满魅力,是生命尽头真正的释怀,比她那个圈子里大多数惺惺作态的演员好看得多。
“生死之外,都是小事。”他带着笑看向校服男孩,那孩子又低下头去。
“你呢,大明星?”
简沛瑶吓了一跳,像一个看客突然成了主角。她缓缓摘掉墨镜,世界突然明亮了起来。
“就为了那些绯闻?”他看向她,那笑容拐了个弯,生生变成了嘲笑。
简沛瑶有些恼火,他以为自己是刚出道没见过世面的小艺人,或是被保护被宠溺的富家千金吗?别人说两句就要自杀?她觉得自己的能量被低估了。她沉默,突然觉得那些个惨痛的经历与绝望的时刻根本无法与人言说。
敲门声响起,光头起身开门。一个女人抱着个婴儿站在门口。
“人齐了。”他回头,神情如同宣判。
女人满脸漠然地走进房间,停在他们三人之中,简沛瑶看到她蜡黄的脸上布着几道伤痕。女人突然开始抽泣起来,那婴儿看向简沛瑶却开始笑,小手扑腾着似乎要她的怀抱。
“他打我,天天打我,要打死我!我要让他断子绝孙!”女人一发狠,那嘴角边的红肿抖动了起来。婴儿依旧笑着,环顾四周,对每个角里都充满着好奇,也许包括这死亡的气息。
没人提出下一步该怎样行动,所有人都保持静止,看向那女人手中灵动的小肉体,像是欣赏又像是等待。
“有人吗?”敲门声再次响起。
“ 谁啊?”光头声音谨慎。
“不好意思找错了。”门外的声音回答。
“应该没错啊,我一路跟过来的,简沛瑶先进来,保姆抱着孩子后进来的。”那声音变小,在门外自言自语。
“真是她跟伍嘉的孩子?”另一个声音问。
“是不是有什么重要,找到人再说,房间错了,酒店错不了。告诉大部队楼下候着,怎么也要把她等出来。再不行就报警说有人吸毒,不信她不出来......”声音渐行渐远,消散在这凝固的空气中。
光头宣布行动失败,所有人可伺机逃离。
简沛瑶抱过婴儿,第一次觉得狗仔的好。男孩,光头、女人的脸上没有失望,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对于寻死,简沛瑶想,终究大多数人不曾深思熟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