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死了一百天,第一百天头上,子孙们一齐来到了她的墓地。
坟地前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女人们开始跪下哭泣,哭得真真切切,嘴里念叨着和老人刚死时差不多的言语。
妈妈,你怎么这么早就离开了我们?
妈妈,你这辈子可怜啊!
妈妈,我真希望你能再活几年!
哭泣的声音压过了鞭炮的响声。男人们很少哭泣,他们看着女人们的眼泪,总是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微笑,像是在欣赏一种仪式。磕头、烧纸、流眼泪,不过都是仪式,女人们真切的悲伤无可奈何的成为了仪式中的一部分。
死,是平凡人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绝交了可以和好,删除了可以添加,可死了就是死了,再没有一丁点的盼头,故活着的日子漫长,却不需要什么仪式感,断气在一瞬之间,之后却需要很强的仪式感,仪式感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死的人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需要接着生活。
哭丧是表现他们仪式感最重要的方式。刚断气的时候要哭,装棺的时候要哭,道士做法事的时候要哭,来人吊唁的时候要哭,下葬之前还要哭。棺材停在家里的那几天,每天都会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偏偏这里这边的风俗使人死去之后至少还要在家停留五天,一场丧事结束,直系亲属们都哭红了眼,喊哑了嗓子,下葬后亲人们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后各自散场,因为精神萎靡,这一餐总是死气沉沉。
在外人看来,哭泣的声音越响亮、神态越悲戚,就越值得赞扬,若是有谁没在自家亲戚的丧事中哭出声来,之后便会被许多人在茶余饭后提起,“某某家的那个人,居然没在丧事上哭出声来,心可真冷。”年轻一辈的人不会呼天喊地的哭丧,伤心也只是默默流泪,可为了照顾自家长辈的面子,为了不在日后被人说闲话,被迫发出哭泣的声音,哭起来像是在笑,尚在启蒙时期的孩子听到他们的声音和脸上奇怪的神态,常常在院子里咯咯的笑出声来。
四五十岁的长辈们都会哭丧,男人们只是有理有数的哭几声,女人们哭起来却是绵绵不绝,奔丧回来时从路口就开始哭喊,戴上孝布之后更是一整天的眼泪连连,远方的亲属回来,磕过头后就该开始一场哭泣,这时守灵的女人们就要起身和他们一起哭泣,亲戚多的人,哭到后来,心理的伤心已变成了一种生理上的疲惫,伤心和疲惫混杂在一切,使守灵的女人们看起来格外的可怜。爷爷死去的时候,小姨倚靠在他的棺材上哭晕了三次。
下葬的那一天要吹唢呐和喇叭,唢呐和喇叭声一起,年轻力壮的汉子们抬起棺材,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扑到棺材前。那一场哭泣最让人动容,棺材在家里,总还有一点安慰,一旦上了山,埋进了坟地,死人就真的永永远远不会再出现了,这让女人们格外的伤心,她们不顾一切砸打着棺材,想要把自己的亲人叫醒,抬棺人不管她们的眼泪,抬起棺材便往门口走,女人们一路跟着出去,又哭又打,直到被人死死的拉住,直到哭喊得瘫软在别人的怀里。
下葬时女人们不能上山,到了路口,她们便要停下脚步,目光跟着送葬的队伍,开始她们最后的哭泣,这时不在哭天喊地,只是默默的呜咽,一边哭泣一边烧掉死人生前的用品。我参与过许多次的送葬,每当翻过最后一个弯子即将要消失在女人们的视线里,她们总不约而同的注视着我们的方向,在浓烈的烟与火里,仿佛在期待着些什么。
我知道她们在期待什么,也知道她们的期待必将落空。办丧事的时候,哭也有伴,好像热热闹闹的。办完了丧事,有些人不再哭,开始了正常的生活,可还有些人,要难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会从失去一个人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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