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客,是江庄人对当年下放在江庄的知青们的一个别称。
江庄人似乎一早就知道,这些城里娃是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农村的。总有那么一天,他们都将重回自己的家乡。而江庄,不过是他们一个过路歇脚的地方,只是这个歇脚的方式比较特别,时间有点漫长而已。
江庄当年一共来了六个知青,都是从无锡南京过来的孩子,最小的刘晓才十六岁。尽管江南江北只有一江之隔,但是生活条件却是天壤之别,何况他们还都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因此,江庄人最初对这些知青娃娃很是瞧不上眼,觉得他们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压根就吃不了农村的苦。
尤其是刘晓。他之所以来到江庄,并非是因为要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而是缘于家庭成分的原因被迫下乡的。因此,从老家无锡到江庄,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刘晓几乎是一路哭过来的,尽管只是默默的流泪。
头一天被分配下地干活儿,刘晓就闹了个笑话。当他看到一地绿油油的麦子时,突然间嘎嘎笑个不停,搞得其他知青和江庄人都是一头雾水。有人问刘晓笑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那一片麦子说:
“你们看,你们看嘛,这么多的韭菜,啥辰光才能吃得完撒?”
尽管对于无锡口音并不熟悉,但江庄人已然从刘晓的话里听懂了他的意思。这下,轮到江庄人哈哈大笑了。一边笑,一边拍着大腿念叨:
“你说你们这些城里娃呀,实在是笑死人了。我们真不明白,毛主席他老人家叫你们来农村能干什么?麦子韭菜都分不清。”
刘晓这才晓得是自己闹了笑话,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不过,把麦子当韭菜还只是个小笑话。
有一回,生产队长交代另一个知青王火生把队里的晒场光一光(光在这里读第四声,意思就是扫扫干净),好预备着晒粮食。接到任务的王火生倒是没敢怠慢,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了,摸黑来到晒场上,倒背双手一圈又一圈的逛个不停。
待到队长领着一班人收工回来,看到场上正逛得起劲儿的王火生,气简直不打一处来。他怒气冲冲的吼:
“倒头鬼的王火生,我他娘的让你把场光一光,你他娘在那儿疯什么尸?”
队长这个话儿的意思王火生是听懂了的,江庄人总习惯把满庄撒欢跑着玩儿的孩子说成是疯尸。于是他十分委屈地说:
“队长,您这不是都看到了吗,我就是在逛呀。天不亮就起来,一直逛到现在,都逛得快累死了。”
队长听了更是气得直跺脚:
“谁他娘让你这样逛的?我说的是光一光,光一光你知道吗?意思就是让你把场扫干净了,等着明天晒粮食。我的妈呀,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王火生恍然大悟道:
“队长那您要是说扫,我不就明白了吗?害我白白走了这大半天!”
这事儿传开来,江庄人都快笑疯了,而且又一次感叹毛主席他老人家让这些城里娃下乡,实在是开玩笑。知青们自己也笑,但他们却是感慨江庄的语言实在是太别扭。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转,江庄人慢慢开始接受这些毛头小伙子了。因为他们的到来,渐渐给江庄带来了一些潜移默化的改变。
这种改变首先体现在生活习惯上。江庄人渐渐学会了早上起来后要先刷牙,一些女社员们也开始用上了香胰子、雪花膏。这要是搁在从前,早就被江庄人说成是麻木狗、眨壳子了,江庄人对于这种赶时髦出风头的行为,原来是多么不待见呀?可是随着知青们到来日久,这些却都渐渐变成常态,仿佛天生江庄人就很注重个人卫生一样。
另一种改变则是表现在精神层面上。江庄人越来越喜欢和这些孩子们相处,尤其是谁吃派饭吃到自己家,这家人就开心的不得了。哪怕平常自家都吃不太饱,也一定把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招待这些知青娃。在他们看来,这些城里娃个个赛得上学堂里的先生。他们能告诉给江庄人很多事情,而这些都是江庄人以前从来不曾听说过的。
最关键的是,他们不会像江庄人自己那么扭扭捏捏。他们热情地为江庄人讲述历史文学故事,教江庄的孩子们读书认字甚至唱歌跳舞。到六一儿童节的时候,他们组织孩子们给全村人表演节目。没有东西化妆,他们就用花瓣贴在孩子们的两颊和额头上,居然也能打扮的他们花枝招展。
而更让江庄人感到欣喜的呢,是自从来到江庄,这几个年龄都不太大的知青娃们逐渐磨掉了身上的娇气,和江庄人打成了一片。原本刚来的时候,铁锹拿在手里颠来倒去不知道该干啥,到后来一个上午不歇息挖地松土都不觉得累。
此前分不清麦子韭菜的刘晓,而今倒是成了种庄稼的行家里手,插秧收麦掰玉米,样样拿的出去,甚至说起田间的野菜来也是如数家珍。导致江庄人常常围着他啧啧赞叹:
“哎呀!到底是城里来的,学东西都比我们快得多。”
知青们和江庄人之间连一点隔阂都没有了,就好像自己素来就是江庄人一样。江庄人也只有在听到他们用带着明显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喊叔叔阿姨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们原来并非江庄的原住民。
这些江庄人眼里曾经的过路客们,用他们的热情和真诚感染着江庄人。他们的一颦一笑和喜怒哀乐都牵扯着江庄人的心,生怕他们在江庄会受到什么委屈。如果谁胆敢冒犯了他们,那势必会成为江庄的全民公敌,受到最严厉的批评和指责。
当然,知青们也很感念江庄人对他们的好,越发想要把自己以前学到的有限的知识,统统告诉给江庄人。主宾之间,终于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磨合过后,达到了高度融合的一个境界。
当然江庄人和知青们之间偶尔也还会发生一些小笑话,但是这个时候再发出的笑声里,却没有半点儿嘲讽,只有快乐。
比如有一回,江庄人和几个知青们同在地里锄草,他们一边干活儿一边闲扯。
“知青小大哥们,我考考你们,你们能分清公鸡还是母鸡母吗?”
“那有啥分不清,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它们各干各的事儿!”
“不是大鸡哦,是一点点大的小炕鸡。”
“这上哪里认去呀?你们又想糊弄我们吧?”
“看,这你们就不懂了吧? 捏住鸡腿倒着提,头朝下的一定是母鸡。吹开尾毛看屁眼,有个疙瘩的就是公鸡。”
知青们头一回听说原来还可以这样辨认小鸡的公母,觉得新奇得不得了。回到村里以后,挨个儿把人家的小鸡鸡腿拎起来,看看究竟是昂头还是头朝下。当然也会把小鸡尾部的毛吹开来,看看是平的还是有疙瘩,玩儿得乐此不疲。有时候不知道哪只小鸡倒霉,会被倒着拎上好几回,弄得鸡们后来见到知青就跑。
这事儿叫生产队长知道了,哭笑不得,连声嚷嚷,说老是这么玩儿还不把小鸡都玩儿死了?再有老娘们坐月子,还吃个毬鸡蛋!于是队长又粗着嗓门儿冲着知青们吼到:
“你们这些个小楞瓜们,别净听那帮妇道人家们胡扯。哪儿搞得那么麻烦?你们就记住了,家禽飞鸟,长得俊的就是公的,长得丑的就是母的,这就完事了。你们看那田里的野鸡,一身红红绿绿花羽毛的,那就是公的,母的就长得灰不溜秋。”
知青们虽然还是嚷嚷那是鸡们成年以后的判断方法,但也知道自己的鲁莽给那些小鸡仔带来了困惑,从此不再追着看它们的公母。不过,当他们再看到头顶有拖着长花羽毛的野鸡掠过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感慨:
“好一只漂亮的公野鸡!”
江庄人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说:
“还是城里娃,活学活用!”
后来,知青们回城的时候,江庄人很是舍不得,但是却也体谅他们的心情,一直开开心心把他们一个一个送走了以后,才有人抹着眼泪说:
“过路客就是过路客,到底还是要走的。”
弄得大家都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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