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风又起,我再次受寒病倒,不知为何,这次病重,使我更加念旧,常常忆起从前种种,有时,我对宫外修缘想的急,勇子便趁他功课之余,将他带入宫
而缘儿的确是个懂事的大哥哥,常常带着吚吚哑哑学语的恩房围在榻前嬉笑玩闹,偶尔照顾我送汤送葯。做的尽职尽责,有模有样。我不禁感叹,若是还有小师父在身边,大概这就叫做时光静好,美满无憾了吧。
病了没几日,秦王也将一车车奏章竹简全数移到落华阁,每日守在榻前批阅政事之余,闲来时时照扶。有时我清醒着,看到案前他刚毅果敢的侧脸频频皱眉,不禁就会想起那个一脸蜡黄,浑身带伤的男孩。
十一月,华阳太后病情再次加重,以致群医围至榻前,却也只是束手无策,凭听天命而已。
我自然知道规矩,让医者们留下葯方后,全数遣到了华阳宫中。
这日,秦王从灯盏摇曳的书案前抬起头,看了看外面的黑下来的夜幕,问到身边侍从:“几时了”
“回禀王上,以过戍时”
“戍时?这么晚了,玉姐的葯为何还没有送过来”
“已经由宫人炖着了,片刻就能来”
“请脉的医者呢?为何也没到?”
“这……”
我听见声音,抬头看向外阁:“是臣妾的主意,臣妾听说华阳太后不大好,王后为此少食少眠,臣妾想着自己也用不上太多的医者,便拨了两个过去让她们先用着。”
“你去,将医者都请回来”秦王拨弄了一把手中的转珠,指着离他最近的侍者施令
“喏”
“王上,她毕竟是你的祖母……”
“够了!”他手掌击案,将手上的物件随手摔的粉碎,斜眼看过那个仍驻足在门前的侍从:“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喏”那侍从这才一溜烟去了
我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淡淡的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勇气再劝什么。心里计较着,明日就算是死在风中,也只能亲自去赔罪了。
第二日,我撑着见风就倒的身体,亲自前往华阳宫请罪
宫宦宣了话,我身边仅留一位侍从与我一起踏进大殿,掀开厚重的棉帘,暖流随之扑面而来
我绕过两尊暖炉,隔着屏障向内阁施礼:“臣妾韩秦氏,给太后请安”
只听里面哀叹一声,病怏怏的声音隐约传来:“起来吧”
我跪地不动:“臣妾昨夜突然病急,不得不派人寻回医者用药,惊扰了太后安睡,臣妾惶恐不安,今日特来请罪”
“妹妹何罪之有”王后说着话从内阁掀帘而出,拉我起身,一起入殿:“你我同为芈氏后人,同为王祖母的左膀右臂,何必如此小心谨慎,太后也是挂念着妹妹的病,又怎会怪罪于你”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华阳太后樽凤榻前:“话虽如此,到底太后凤体要紧,臣妾心中惴惴难安”
白发老人伸出手,我看了王后一眼后连忙上前接住,老人眼中含笑:“听说你的母亲乃是楚国芈氏的君侯之女?”
我抬头看了看王后,她对我轻轻点点头,我再次转回脸,看着华阳太后回话:“是,臣妾祖上的确是楚国王族”
老人点点头:“不错,我芈氏家的孩子,就是出挑,长相讨喜,礼仪也好,是个好孩子”
“太后不怪罪臣妾,臣妾已是受尽天恩”
他拍拍我的手:“本君知晓,那不是你的主意,你不必替王上隐瞒……咳咳咳……”
“太后”我与王后一起上前,王后轻轻抚着太后的背,安慰道:“王祖母今日劳累的太久,可要歇息一会儿”
老太后顶着白花花的头发摇摇头:“难得与如此可人的孩子见一面,本宫不累”
“是臣妾之罪,臣妾少语,人也懒散,入宫这样久,都不曾来给太后请安,请太后降罪”
“听说你也常常病着,不耐风就不必常走动,好生养着身体”她再次拍拍我的手,恳切的目光流露于眼底:“日后,我芈氏一族就要靠你与王后了”
我再次移眼望向娴之,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就在此时,宫宦进来回禀一声:“启禀太后,王上来了”
我心中咯噔一声,知道恰儿没能瞒住秦王。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就听到外殿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隔着屏风,依稀看见秦王一身黑色戎装弯身施礼:“孙儿见过王祖母”
老人干咳了两声,慢吞吞的说了声:“政儿来了,免礼吧”
“谢王祖母”说着,人已经掀帘而入。
“臣妾见过王上”“奴婢见过王上”殿内众人纷纷行礼
秦王目光环视内阁,最终停在位于下首的我,这才终止了游离的目光,深深剜了我一眼,冷冷道:“都免了吧”。说完,转而走到太后身侧:“孙儿最近忙于朝堂之事,未曾来给王祖母问安,请王祖母责罚”
华阳太后和善一笑,轻咳了两声:“不打紧的!国事要紧,家事靠后。本宫这里,有王后打理,一切都还过得去”
“是,王后贤淑,将宫中下上打理得妥当,寡人甚是安心”
王后上前一步施礼:“此乃臣妾本分,臣妾能为王上分忧,乃臣妾之幸”
秦王转身扫过娴之:“自太后病重以来,王后榻前尽孝,实在辛苦。”
“多谢王上体谅,臣妾不敢言苦”
秦王点点头:“王后气色不好,应是劳累过度所致”他的目光再次移到我身上:“寡人见你与玉姐向来亲厚,不如将一些琐事,交给她处置,也省的如此心力交瘁”
我心头一震,看得明白,秦王此举这是有意要分夺王后之权。不等王后反应过来,我以上前一步,俯首而拜:“臣妾惶恐,臣妾乃外臣之妻,承蒙王上恩德,这才客居王宫,臣妾万不敢觊觎天家富贵,更不敢客行主事得天家之威。而,王后淑德贤敏,识得大体,顾得大局,心思更是细致敏锐,换了谁也是不能将这若大的咸阳王宫打理的如此细致有序”
“好了,王上体谅王后,琴瑟和谐其心可表。秦夫人顾得王宫安宁,算是守本分识大体。此事既然尚难决断,还是以后再做商议吧”华阳太后毕竟是经历过事的人,一言两语将此事圆滑了断。
“寡人只是随口玩笑,玉姐何必如此认真”此言倒听不出是酸是甜
“是,臣妾初次拜见太后天颜,心中惶恐,一时竟不能分辨王上玩笑,是臣妾愚钝”
“既然诚惶诚恐,又何必冒着能让你丧命的秋风跑到这里?难道是王祖母这里的火炉更旺,还是说人心所向”他转头看向已经面色蜡黄的华阳太后:“得了在寡人那里得不到的好处?”
“臣妾客居王宫,常得王上眷顾,心中感恩,常恨无以为报,正巧前几日臣妾为王上理顺政章时,曾听见王上说太后病重,您不能侍奉左右,觉得心中抱憾。臣妾便记在心中,想着若能替王上前来尽孝,也算偿还些许恩情。故才冒风而来。未得王上允诺,还请王上责罚。”我再次俯身请罪
秦王听了这话,自知面上挑不出理,轻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好了,都是重恩重孝的孩子。地上凉。你也不要跪着了,入座吧”华阳太后再次将此事盖过
“多谢太后”我谢恩起身,重新入座
“王上今日一身戎装,想是南山狩猎了吧?”华阳太后再次相问
“是,孙儿见……孙儿见王祖母病重畏寒,便想着亲自射猎,取些上好的皮毛进献王祖母才好”
秦王说着,轻轻挥了挥手,侍卫手托一具还插着箭矢的白狐走上殿来,送到华阳太后榻前,老太后倒也不惧满身血迹的死狐,伸手摸了摸脊背处干净的皮毛,点点头说道
“毛色纯白,柔若无物,果然是难得一遇的上好的皮囊。王上有心了”
“寡人记得,赵国太后那里有一张火狐,可谓上等之物,听说后来赐予了深的其宠爱的楚国公主”秦王意味深长的目光再次停到我的脸上:“不知王后觉得,今日这匹与赵国所得那张,谁更胜一筹”
我微微皱眉,总觉得秦王话中有话,尤其是那双如刀如剑的眼神,让我隐隐觉得不安。
娴之曾经见过那张火狐,自然不会惧怕,此刻泰然自处,上前回话:“外祖母那张火狐乃是外祖父定情所赠,其毛色如火如焰,油光顺滑。外祖母曾在大婚之夜佩戴,可谓惊艳四座,更因此传名天下。而眼前的这匹白狐是王上为表孝心而进献于王祖母,此物通体纯白如雪,柔软无比,更难得的是,此狐刚刚成年,健壮有力,所取皮毛最是抗寒”
老太后点点头:“荣太后疼你,竟将出嫁之用都赐予爱孙,本宫自然也不该落后,就将此狐也一并赏了你吧”
“这……这是王上对祖母的孝心,王祖母此刻病重,也正需此物之时,臣妾不敢夺王祖母之爱”
“本宫老了,用不上如此珍贵之物,王后娇美,正适合着,就不必推却了”
“是,臣妾谢过王祖母”娴之犹疑了一下,终是点头谢恩,让侍从接过。我垂下头,手掌在袖中握紧,不敢表露出任何思念祖母的心思。不想娴之却突然一笑,喊了我一声:“秦夫人”
我回神:“啊……奥,臣妾在”
她再次笑容相对:“本君见秦夫人肤色臻白,胜雪三分。想着也只有你能压住如此无暇之物,正好秦夫人素来畏寒,最需要抗寒之裘,本君想来想去,还是秦夫人最适合这匹白狐”
“不不不”我连忙拒绝:如此珍贵之物是王上所猎,太后所赠,臣妾不敢领受”
“太后疼你,自然也是乐得如此”娴之看向太后:“只是拿着王祖母之物邀了人情,还请王祖母不要怪罪臣妾”
老太后点点头:“你们姐妹和睦,本宫求之不得”
“这如何使得,臣妾无功无德,万不敢受”我再次拜上
“本君身体康健,从不惧冬,用不上这些。秦夫人体弱多病,不耐寒风,最是合适。本君只是想物尽其用而已,与功德无干”
“既然王后如此娴德恤臣,你也不必再做推让”秦王说着,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侍卫:“带回落华阁”
“喏”侍卫领命,从王后侍从手中再次接过满身是血的白狐
“好了,闹腾了这样久,本宫也乏了,你们都去吧”华阳太后皱着眉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喏”三人齐齐起身,施礼遵命
三人默默无语,一起走出华阳宫外。长街之上,只有凉风拂面,脚步凝重。我跟在秦王与王后身后,别提有多别扭。
“王后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
我跟在背后,看不见秦王的表情,只听着他的声音毫无情绪
“臣妾也只是按照王上心意做事罢了”
“王后不是按照寡人心意!应该说物归原主才对”秦王突然停了下来,侧过身与王后相对
我早就听的心惊胆战,此刻更是怀疑心中所虑,不由死死盯住秦王的脸,不放过任何能证明自己猜测的细节。
“王上说的是,白狐本就是王上为秦夫人而猎,太后与臣妾都看得很明白,所以,最终才会如王上所愿,物件才会重新回到秦夫人手中”王后说着,上前一步,更近秦王:“臣妾从未想过要违背王上,王上又何必如此急不可耐的除之而后快”
“寡人不会放过任何想分割寡人权利的人!听话的分割者也不行”
王后冷哼一声,从袖口取出一包东西,示在秦王与她之间:“王上即便痛恨楚系势力多年的压制,可如今未免也做的太急了些!”
她说着,拉过秦王的手,拍在他的掌心,扬长而去。
秦王将手中的葯包深深握进手中,牙根磨得咯咯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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