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见到我们这副模样,如果有人说我们是乞丐,我想大概也不会有人反对。
大雾弥漫的早晨,白茫茫的水汽飘荡在田野上,连河边的杨树上也沾满了露珠。树叶由浅绿变成深绿,表面显得异常光滑而湿润。
露水聚集到一定程度后,它们就轮换着从树叶的尖端滴落下来。有的啪嗒一声掉在地面的枝叶上,有的一声不响地滴进长着杂草的土里。
我们就是在这样沉闷而没有规律的滴落声中,走进了这座安静的村庄里。
我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已经很久没洗。阿城拿着白色的陶瓷茶缸,阿昆扛着绿色的蛇皮麻袋,这些都是我们经常要用的东西,里面空无一物,准备用来装我们能收来的粮食。
三个人中,阿昆好像最为惴惴不安。
“昨天的表演好像没有几个人看,还有人给我们粮食吗?”阿昆有点沮丧地说。
阿城还像往常一样,把左手半握成拳状,用手指骨节无聊地敲着茶缸的底部。
“不来看也不至于不给吧”。阿城不在乎地说,看不出有任何的忧虑。
我心里其实也同阿昆一样忐忑,因为这种情况我们从未遇到过。
“都走到这了,先试试再说吧”。我有点故作镇定地说。
02
说实在的,我们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们所干的这个行业。
在有些讲传奇的故事书里,他们总把街边表演胸口碎大石和金枪刺喉的人称为“耍把式的”。但这么叫显然太书面化,事实上,我们也从来没被这么叫过。
我们的工作通常是在下午开始,在夕阳刚开始染红半边天的时候。
这时如果有小孩在村口玩耍,远远地看到我们蒙着绿色雨布的板车,他们就会飞快地转身跑进村里,一边跑,一边还大喊大叫着,“玩(顽)马戏的来啦,玩(顽)马戏的来啦”。
其实我们并没有马,当然也没有猴子,所以每次听到被这样称呼,也难免会感到莫名其妙。
以往我们总是在下午到达,天色黑了之后,估摸着家家户户都吃完了饭,就找个视野开阔的路口开始表演。
表演完也并不马上收钱,而是等到第二天早上离开之前,赶个大早,挨家挨户的收点粮食。
一般来讲,村里大部分的人都会来看。大人不来,也会有小孩子来。所以只要我们敲敲门,把白色的陶瓷茶缸递给他们,他们就会转身回屋,给我们舀来一缸子粮食。
有的人家给玉米,有的人家给小麦,还有的直接给做好的早饭,这对于我们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只不过,这一次与以往有些不同,我们是在昨天傍晚到达这个村庄的。
村子外的山坡上有一片果园,我们就住在原来看守果园的人住的那个小砖房子里。
一个月前,我们三个曾在这里“分道扬镳”。
那天,我们就是坐在这间小砖房子的顶上,看着山下随着河流铺展开来的村庄,感觉就好像是在俯视着一片广阔的海,而我们坐在高高的甲板上。
只是我们三个乘坐的这艘巨轮,还没出港就抛下了它永远的锚,未来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我们把表演所用的“家伙”都放在了一个箱子里,像轮船抛下它的锚一样,深深地把它埋在了房子后面。
03
散伙以后,我们三个就去了一个包工队里,帮别人盖起了房子。
虽然我们三个还在一起,但阿城却固执地把我们的改行说成是散伙,我们也只好接受这个说法。
在包工队里,阿城成了泥瓦匠,整日拿着瓦刀砌墙。阿昆成了电焊工,只要是工作时间,脸上都要围个面罩。
我没有多余的工作可干,就成了搅拌工,开工之前负责用电夯打地基,砌墙的时候负责给泥瓦匠添水泥。
整天待在狭窄的工地上,无论吃饭还是睡觉,身上都有一股水泥味,一贯满不在乎的阿城也表现的闷闷不乐起来。
不知道是由于心里抵触,还是因为完全不适合干这一行,我们三个总是漏洞百出。
阿城骨节突兀的大手足以劈开砖头,却总无法将砖块码齐。我和阿昆吃苦耐劳,却也无法习惯工头对我们的吆五喝六。
于是才过了一个月,我们就再次回到了这里。
04
说起我们三个人的友谊,其实是建立在一块羊粪上面。
阿昆比我小两岁,在他五岁的时候,我们比他大一点的孩子都不愿意跟他玩。
后来有一天,我捡到一张彩色的糖纸,看到阿昆一个人蹲在墙角,就打起了恶作剧的主意。
我从草地里捡起一块羊粪包在糖纸里,告诉阿昆,“这是师傅买的最新型的糖,被大家抢完了,我给你留了一颗”。
阿昆听完喜出望外,眼睛里闪现着难以置信的光,他迫不及待地拆开糖纸,把里面黑乎乎的东西填进了嘴里。
然后他咀嚼了两下,眼睛瞪的提溜圆,表现的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又过了三秒,他就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后来等他到认识羊粪的年纪,已经忘了我骗他吃过羊粪,只记得我给过他最新型的糖。
吃过我的“糖”以后,阿昆就开始整日与我为伍,并且也迷恋上了捉弄人的游戏。
有一天睡午觉,阿昆推了推我的胳膊,起来后看到阿城正仰面躺在床上,我顿时心领神会。
我们找了一截练武剩下的棍棒,偷偷地塞进了阿城的裤裆里,然后安静地躲在一旁。
阿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裤裆里鼓起了一根半尺多高的东西,他先是一脸困惑,然后用手拍了一下,发现硬硬的。
随后他就开始支哇乱叫,并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厕所里。
05
傍晚的山坡上刮着凉爽的风,我们三个在房顶上吃起了晚饭——南瓜粥和煮玉米。
阿城出去找吃的,右腿裤子上被狼狗扯开一道口子。
我们当然也知道偷的概念,大部分的粮食都是我们卖艺所得。
只不过,在我们潜意识里,在谁家扒个红薯,或者是掰个玉米,都并不算偷。
事实上,以前也确实是这样。如果你走到了谁家的地头上,正好感到口渴,随手摘他们家一个苹果,这是会让主人感到高兴的事,这证明他们热情好客,一点也不小气。
但现在我们这种行为,显然已经被定义为小偷。为了几个玉米,他们甚至放出了狼狗。
阿城气呼呼地给我们转述他听到的话,“她在后面冲我喊,这么大人了,还要不要脸”。
“唉,真是世风日下了”。阿昆说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感叹。
说起来,玉米主人做的并不算错,只是这一变化的突然有些让人伤心。
“他们不让摘,以后咱就不摘吧,咱们自己有多少吃多少”。我试图把他们心情平复下来。
“办丧事都改火葬了,唢呐匠也都改行了,看来咱们也不远了”。阿昆突然把话头转到我们的生计上来。
“婚丧嫁娶跟咱们又没关系”。阿城满不在乎地说,不知道真是这么想,还是仅仅逞口舌之快。
“现在是都喜欢看电视了,电视上什么都有”。我一边喝粥,一边随声附和一句。
“唢呐匠还有个家,不干这个,咱们还能回哪去呀”。阿昆仍旧有些悲观地说。
“钱不钱的不说,主要是咱们一生下来就干这个,习惯了”。阿城的情绪好像也随之低落下来。
“再看吧,总归饿不死”。我中断了他们的伤感,讨论起晚上的表演该选择哪个地点。
06
吃过晚饭,我们开始从箱子里取出物件擦拭。这些跟随我们多年的东西,我们已经有一个月没碰它们了。
那条九节鞭,是我最心爱的东西,由九节两根筷子粗细的小钢柱连接而成,每节前后有细孔连接。
最顶端一节稍尖,就像一颗细长的步枪子弹,并且上面还系着一块红布。
当九节鞭在空中飞快甩动的时候,就会发出旗帜迎风飘扬的呼呼声,而观众也可以借此观察九节鞭运动的轨迹。
那几块长条形的薄铁板,是阿城要用的东西。他的绝活是铁头功,表演的姿势有点像去寺庙上香拜佛,举起铁板在头上比划几下后,就把它狠狠地甩在头上,一般会碎成三段。
其实,他这个表演的诀窍不只在头上,而在于表演前营造的气氛。
表演之前,他先要从一个沾满油渍的破布包里神秘地拿出铁板,然后再用其中两根相互敲击发出清脆冰冷的声音,以证明货真价实。
随后,他还要打上几个气功的动作,吸上一口气,摆好姿势在头上比划,一下,两下,第三下幅度会大一些,等观众以为铁板就要砸下去而感到紧张时,虚晃一次。
最后,等刚松一口气的观众还没来得及发出虚惊一场的心情,第四下,铁板已经应声碎了一地。
说起营造气氛,阿昆的节目要排在最前面,因为他擅长喷火,就是那种拿着两根火把,嘴里含着煤油往外喷,偶尔还要加强火力,故意把前排的观众吓的连连后退。
除此之外,我们还曾经有过一辆驴车。
跟普通的驴车不同,后面的大板车是经由我们改造过的,上面装有铁架和雨布,足以让我们三个人躺在里面,并放得下所有家当。
只不过,在一个月前散伙的时候,这位老伙计被我们卖掉了。
所以这次再去村子里表演时,只能由我们徒步拎着各自要用的东西。
07
天黑以后,村庄里一片漆黑,借着路边围墙里放出的灯光,可以看到路上有一些模糊的人影。
我们选了一个开阔的丁字路口,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架起了一个火盆,足够看清路口内的所有东西。
估摸着家家户户都吃完了饭,阿城就拿起铜锣吆喝起来。
“顽马戏来,顽马戏来,都来看喏,顽马戏来”。
阿城吆喝了几遍,可眼前的几条巷子里还是空无一人,甚至连平时嬉笑打闹的小孩子也全无踪迹。
我们能见到的,只有几个五六十岁的妇女,还有几个步履蹒跚的老头。
但是他们也并不正儿八经凑地上前来观看,而是三三两两的坐在路边的草坡上,就好像是一旦我们找他们要钱,他们就可以随时把头转回去,说他们只是在这里聊天一样。
我们并没有着急,而是像往常一样开始热身。先是阿昆打了一套小洪拳,然后我耍了一套达摩棍。最后阿城做了十几个后空翻。这中间我们轮流敲着铜锣,一直没有中断。
随后阿城准备练一套大刀,就是关二爷使用的那种,我们叫它“朴刀”。 这次我们看见阿城束起的红色腰带,扎紧的黑色绑腿,比以往系的都更为细心和认真。
火越烧越旺,眼前的光线也跟着一明一暗。除了阿昆和我以外,阿城的周围还是空无一人。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我们看到,阿城和朴刀并排而立,他们洒落在地上的影子交织在一起。火光在炭盆里不断跳跃,就好像是一个趴在窗沿上不断向外张望的孩子。
看着阿城那孤单而狭长的影子,感觉就好像是此地并不是他的卖艺之处,而是他特地从某个深山老林里找到的修炼之所。
后来,阿城刚挥舞了一会,就突然呆站在那里,显得很手足无措。
我们习惯了表演完一个节目后,周围响起热闹的叫好声,然后继续下一个,而现在我们却像是站在了虚无缥缈的水里,完全失去了支点。
我们三个人都难受极了。
08
我们走过了半个村庄,依然没能要到一点粮食,他们说昨天没有看过我们的表演,因此无法给我们提供粮食。
此时大雾依然没有消散,村庄依然安静,但前面已经有人家冒起了炊烟,升起的烟雾和天空中的雾气汇聚在一起,就好像是那肥硕的天空迈着沉重的步伐,然而却一不小心垂落了身后的尾巴。
经过一个狭窄的路口,我们走进了一条长着杂草的胡同,里面的人家似乎与别处不太一样,房子要比周围的人家都破旧一些。
门口竖立着一扇生锈的铁门,右边有一个可以拉开的正方形小口,敲门之后,出来一个裹着头巾的女人。
我和阿昆站立不动,阿城冲她笑了笑。
“大姐,我们是顽马戏的”,阿城用一种似乎很熟识的口气对她说。就好像是两个许久没见面的人,偶然遇到之后大喊,我是那个谁谁谁呀,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阿城自来熟的话似乎起了作用。她仔细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关上了小窗口,打开了大铁门。
“我知道你们,你们进来吃饭吧”。说完她转身走进院子里。
我们三个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到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裹着头巾的女人,态度似乎很冷淡,而她做出的行为竟又是如此地热情。
她家的院子空旷而安静,只有北面排列着四间屋子。最左边那间是个红色砖瓦房,里面立着一个灶台和一堆柴火。右面三间是很厚的土屋子,中间门进去是堂屋,左右各通一间耳房。
这四间房子的屋梁显然是相通的,因为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厨房燃烧柴火散发出来的烟雾,正萦绕在每一个房间里。
最后我们看到,在右边屋子里的木床上,正熟睡着一个男孩,在这早晨微凉的空气里,他露着一个红扑扑的脸,裹在一个破旧的床单里,显得幸福而温暖。
这不禁让我们想起自己从没睡过懒觉的童年。
望着那个沉睡中的男孩,我们可以想到,在一个夏季的早晨。院子里下着漂泊大雨,空气中飘荡着微凉的水汽。
枣树在风中摇晃着挂满水珠的叶子,地上绿色的苔藓因雨水的浸泡而变得光滑细密。小男孩依旧裹着那个破旧的床单,闭着眼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
我们还可以想到,在一个寒冬的傍晚,窗外飘着大雪。
母亲点燃火后在案板上忙碌,小男孩坐在灶台之前,百无聊赖的往灶台里添着柴火,跳跃着的火光不断地映照在他的眼里,随后母亲揭开了锅盖,飘起的白雾里传来一股馒头的香气。
09
阿城和我坐在枣树下的木凳上,上面的枣树枝叶粗大,长了至少有三十年。
阿昆去厨房帮助这个女人烧火。起初她有些推脱,争执不过,她这才摘下头巾,在我们身旁坐下。
她大概四十多岁年纪,眼角和脸颊上已经长了许多皱纹,皮肤干燥而坳黑,但眼睛却温和而深沉。
她还是一个很细心的女人,刚坐下就注意到阿昆嘴角被火烧过的伤疤,阿昆头上被重物砸过的旧痕。
她问我怎么没有伤疤,我告诉她,我的伤在背部。
此外,我还给她讲了一个以前,阿昆和阿城捉弄我的故事。
“有一次早晨训练,我感到实在是太累了,就跟师傅装起了病,准备请个半天假,没想到这两个臭小子当场就揭发了我。
师傅怒不可遏,就罚我半夜围着田野里的一座坟头跑步,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吓得我后背发凉,腿肚子发软,不知不觉间竟然尿了裤子”。
听完了我的故事,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笑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们,她并不是寡妇,只是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农忙的时候就下地,五亩田都是她自己干。不忙的时候,就骑着自行车出去卖雪糕。还剩一块的时候,她就骑车回来,谁买也不给。
说起剩下的这一块时,她显得有些自豪,似乎那是她能给自己儿子的唯一特权。
厨房外面的窗台上,摆着一些整齐的雪糕棍,上面用铅笔写着不同的字。有的写着小兵,有的写着将军,这是她儿子最喜欢的玩具。
吃完饭以后,我们三个人争着帮她洗碗。也并非全是客套,只是突然发现,我们长了这么大,还从没在一个家里洗过碗。
我们相互推让了几次,但这次她并没有妥协。
“你们别这么多事了,赶紧滚吧”。她严厉地说。
听到这句话后,我们三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她带有笑意的严厉,流泻在空气里,就像某种透明的液体,但却把我们三个人的脸都染红了。
出门的时候,我们四个都傻呵呵地笑了。
10
出了胡同以后,我们发现大雾依然没有消散。
我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已经很久没洗。阿城拿着白色的陶瓷茶缸,阿昆扛着绿色的蛇皮麻袋,这些都是我们经常要用的东西,但是里面却空无一物。
见到我们这副模样,如果有人说我们是乞丐,我想大概也不会有人反对。
只是现在,我们脑子里所想的,确是那以前无数个晴朗的下午。
小孩子们在村口玩着从河里挖来的胶泥,他们不顾太阳的照射,在桥上相互嬉戏。
在村前那条笔直的黄土路上,他们只要看到我们罩着绿色雨布的板车,就会飞快地转身跑进村里。
一边开心地奔跑,一边嘴里还大喊大叫着,“顽马戏的来啦,顽马戏的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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