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

作者: 一见如故的路人 | 来源:发表于2023-06-18 00:0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今日头条。ID:话半句。文责自负。

    我被长寿的笑脸困扰着,直到生命尽头。

    01.

    我看着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儿子,一面心疼一面心悸,不由得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炮仗声,儿子顿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开始大吼大叫,然后就大哭起来。

    看着儿子的模样,我的心跟被刀割了一样。我连忙放下衣服,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边,抱着精神错乱的儿子,用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并不断跟他说话,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的儿子,才十岁,一直活泼开朗,直到那天……那天天气还不错,我把地里的洋芋(土豆)挖出来背去街上卖,以挣下儿子下半年的生活费。

    回来的路上,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人家都说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我只信后半句,因为每次我的右眼皮跳就会出事,上一回是我老婆去河边洗衣服时失足溺死在浅浅的河沟里面。直到看到家门口的青石板,也没发生什么意外,我松了一口气。

    两扇掉漆的木门大开着,看来儿子在家。这令我感到诧异,这小子闲不住,喜欢跟寨子里的小孩到处疯跑,爬树摘桃、下河摸鱼——当然,自从老婆溺死后,我就禁止他到河边去了——钻洞冒险,就没他不敢干的。他的精力实在太旺盛,像头小牛犊,每天不玩到夜幕降临是不会回家的。

    今天着实反常。我说的反常,不仅仅是儿子在家,还因为我叫他他没有回应。按理说,听到我的呼喊,儿子会兴奋到飞奔着出来迎接我,因为去街上之前,我答应过会给他买小米锅巴。

    “难道又出去耍了?”我嘀咕着,迈过门槛,走向儿子的房间。我的房子建在一堵岩壁前,背光那面的房间即使在阳光最强烈的夏天也是黑漆漆的,不开灯找不着东西。

    儿子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往常我觉得没什么,今天我却有些害怕,儿子的房间仿佛一头狰狞的巨兽等着将我吞噬。不知为何,我的右眼皮又开始跳了,同时,我的心脏也跳得飞快。本能驱使我远离儿子的房间,我决定听从本能。然而,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儿子的啜泣声。

    我冲进了房间,老婆死后,儿子就是我的唯一,比我的命还重要。我开了灯,看到浑身脏兮兮的儿子抱着膝盖靠在床上的角落里,蹭破皮往外渗血的脸上显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

    是什么东西让儿子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变成了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我迫切想知道,可他哭个不停,什么也不肯对我说。我不敢刺激儿子,只好不再追问。

    我怕儿子出事,决定陪他睡一晚,以安抚他的情绪。夜里,我被吵醒了。不,准确地说,是被吓醒的。儿子又哭了,身体也颤抖得厉害,我抱着他,他伸出双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背。

    儿子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忘了收力,把我的背部都抓破了,我能感觉到血流了出来。很疼,钻心般的疼,但我不敢叫出声来,怕吓到儿子。

    “爸爸,我害怕……”儿子终于说话了,但他没有说为什么会害怕。这天夜里,儿子醒了好几回,一醒来就哭,身体也抖得厉害。我一夜无眠,因为我听到了儿子的梦话——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我不是故意的”之类的话……

    02.

    一个身材瘦小、脸色蜡黄的女人急匆匆地打着手电筒跑过来,在敞开的大门边驻足,往屋里喊:“他大叔,我家长寿是不是在你家里?”

    听到说话声,我给刚被我安抚好陷入梦乡的儿子盖上被子,关了房门,出去察看。我看到张老三的老婆穿着一件单薄的碎花衣裳在门口踱步,像只无头苍蝇来回打转,脸上浮现焦急的神色。

    她一看到我,立马跑上前来,急促地问:“他大叔,你看到我家长寿了吗?这都天黑了,也没个人影儿,急死我了!真不让人省心!”

    听到“长寿”这个名字,我的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微胖的人影,他同我儿子年纪差不多,两个人经常在一起玩,近乎形影不离。

    我扭头不去看她那颤颤巍巍的胸脯,摇摇头:“没看到,你去别家问问吧。孩子嘛,贪玩,没准儿在寨子里谁家看电视吧。别着急,放宽心。”

    “那你家小顺在家吗?我想问问他。”她不死心,目光中带着近乎祈求的意味看着我。儿子的状态不太对,我怕他受刺激,不愿让张老三的老婆见他,就搪塞道:“这……他睡了。”

    话音未落,房间里又传来儿子的吼叫声和哭声。看着张老三老婆的脸,我有些尴尬,更多的是出于对儿子的担忧,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儿子的反常,就摆出一张臭脸,撒了谎:“这小子太不懂事了,不像话,我刚揍了他一顿!”

    为了向她验证这话的真实性,我特意朝房间里的儿子吼:“再闹,老子还揍你!”我抄起扁担,制造出要冲进屋里的假象。

    张老三老婆果然吓了一大跳,连忙拦住我:“别!别!他大叔,好好讲道理,别打孩子!”我不理她,仍旧咆哮着。

    如此僵持一分钟后,我把扁担扔在地上。张老三老婆喘着粗气,顾不上询问长寿的去处,像只狼狈的狗落荒而逃,空气中残留着她的声音——“你帮我问问小顺,有消息告诉我哈!”

    我看着她的背影苦笑,无奈地摇头。儿子还在哭,我皱着眉把扁担放回原位,这才走向他的房间。儿子仍是那副惊恐万分的模样,小脸煞白,涕泗横流。我坐在床边,将他搂在怀里安抚着。没多久,他不闹了,只紧紧地抱着我。

    我想起张老三老婆临走前的话,又想起我今天出门前长寿来找儿子玩的事情,就问:“乖儿子,你和长寿出去玩了?后来他去哪里了?”

    闻言,处于安静中的儿子的情绪突然又变得激动起来,他目光躲闪,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又哭了起来……我隐约察觉到不对了,但我还是没有逼儿子开口,我担心会把他逼疯。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的命,为了他,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起风了,风推动木门撞向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我怕儿子被吵醒,遂起身关门。今夜有月亮,月华如纱铺在地上,有种朦胧的美感;包谷鸟在树上叫,寨子里偶尔响起一阵阵犬吠。

    我看着苍白的满月叹了一口气,拉着两扇木门,准备关上。这时,一只乌鸦忽然落在院坝上,它呆呆地看着我,不动也不叫。

    “妈的,真晦气,去去去~”我沉着脸,又抄起了扁担,想将它赶走。有些奇怪,无论我怎么吓,这畜生都不走,只盯着我看,很诡异。我发了狠,一脚踢向乌鸦。它哀鸣一声,落进了饮牛的石槽里。

    03.

    儿子的情绪稳定了下来,虽然总是出神,但好歹没有再大吵大闹和动不动就嚎啕大哭。我略微安心,吃罢早饭,叮嘱他一番,便准备去地里锄草了。我拿着个饮料瓶子走到院坝角落的水龙头下,打算装些水去地里喝——那块苞米地离寨子有些远,来回跑无疑非常耽误工夫。

    拧了拧,水龙头没出水。我试着拍了几下,仅仅从里面掉出来几滴水就没有了。又停水了。在我们这个破地方,停水是常态,大家都习以为常,好在寨子深处有一口水井供大家使用。

    我吐出两个脏字,拿着瓶子一头扎进灶房。掀开摆在墙边的塑料水缸的盖子一看,水都见底了,我这才想起来,昨天回来忘了放水进去。这点水连做饭都成问题,更别说喂牲畜了,我不得不把锄草的活儿搁置,挑上扁担出了门。

    迎面走来一个年近四旬的男人,中等身材,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疲倦,黑眼圈很重,脑袋耸拉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他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看到我,勉强提起笑容:“兄弟,你看到长寿了吗?”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摆出诧异的表情,一边摇头一边问:“还没找到吗?能去哪里呢?”

    “不知道,昨天晚上都没有回家。”张老三失望地看着我,又说,“兄弟,你有空不?有空就帮我一起找找吧,人多力量大,我……”

    他大概想说些感激的话,我不爱听这些,果断打断,并向他承诺:“行,我先挑担水。”张老三点点头:“一会儿去我家集合吧,我还叫了几个人,大家分头找,省得耽误时间。”

    话毕,张老三就走了。看着他那生无可恋的表情和踉跄的背影,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我不能将我的怀疑告诉他,更不愿意强迫儿子。我安慰自己:长寿的失踪不一定跟儿子有关。

    等我挑水回来经过张老三家时,他家门口果然围坐着十来个人,吵吵嚷嚷的,对长寿失踪这件事情发表着自己的见解,千奇百怪,多是臆想。我想,他们或许不见得有多么关心长寿,只是觉得无聊,想挑起话题,凑凑热闹罢了。

    我看到张老三老婆人前人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为他们添茶送水递香烟。每每有人提到不好的事情时,她的脸色就会沉下来,一面担忧长寿一面冷眼看向那人,欲言又止,有心反驳又怕人家生气,撂挑子不干,不帮她找儿子。

    看到我,张老三老婆迎了上来,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向我,陪着笑:“他大叔,抽支烟。我家长寿找不到了,能不能麻烦你……”

    我微微弯腰把担子放下,井水晃呀晃,洒在泥地上,把周遭洇湿了一小片。我接过香烟顺手夹在耳朵上,对一脸疲倦还要露出哀求的表情的张老三老婆说:“好,我一会儿就来!”

    张老三老婆很是恭敬,连着说了好几声“谢谢”,才转身回去伺候那群大爷。我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准备赶路。这时,一片黑色的羽毛落到我的水桶里,沉下去又浮了上来。

    04.

    一群人分作几帮,差不多将整个寨子及附近两公里之内都翻了一遍,耗费了一天,还是没找到长寿。他就像一股烟雾,风一吹就消失了。

    在张老三的请求下,第二天,一群人又到他家做客。我觉得即便张老三不说,那几个大爷也很乐意去他家蹭吃蹭喝,好酒好肉伺候着,还有免费的香烟抽,傻子才不乐意呢?我甚至怀疑他们压根没有尽心尽力去寻找长寿。

    找了一上午,仍旧无功而返。一群人围坐在张老三家院坝上等着吃晌午。因为下午还要找长寿,晌午就没有上酒,有的人很不满,嚷嚷着要喝酒,不然就撂挑子,张老三有些愤怒,骂骂咧咧的,还想动手,却被他老婆拦了下来。

    一群人吃着喝着,气氛好不热闹,俨然是来吃席的。就在这时,胡家老太太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告知大家寨子外的池塘里飘着一具尸体。

    张老三老婆两眼一翻,登时晕了过去。张老三大叫一声,顾不上照看老婆,撒开腿就往外跑,连鞋掉了一只也没察觉到。众人大为震惊,纷纷搁下碗筷去追张老三。

    一行人狂奔至池塘边,远远就看到中间飘着一具尸体,拖上岸一看,真是长寿。准确地说,是放大版的长寿——他已经被水泡肿了,皮肤白得像刮了好几层腻子。

    除了在池塘里被划破的小伤口外,浑身散发臭秽味的长寿额头上还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像是被人用什么尖锐的东西砸过一样。

    因此,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长寿的死因不寻常——他不是失足溺死的,很有可能是先被人砸死之后才扔进池塘里的。池塘附近那块荒田里的打斗痕迹、从荒田里延伸至池塘的血迹以及一块尖锐的带着血迹的石头便是最好的佐证。

    因为死亡原因有待查证,张家没有像以前那样把溺死的人抬回家草草掩埋,而是报了警。

    不久后,派出所的人开着车来了;下午,县里的刑侦大队也来了人。法医简单鉴定过后,不排除杀人抛尸的可能。于是,办案的警察就在寨子里住了下来,开始挨家挨户走访调查取证。

    ……

    在长寿的尸体被拉走之前,我就回了家。我把所有的门关上,进了儿子的房间。儿子正在睡觉,我掀开被子抓着胳膊把他拉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见过长寿?”

    儿子脸色大变,支支吾吾片刻,哭了出来。人命关天的大事,即便我再如何心疼儿子,也不敢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连续喝问几遍,儿子还是不肯开口,我忍不住狠狠地甩了他两耳光。

    “你到底见过他没有?再不说,老子揍死你!”情绪失控的我摁着儿子的肩膀,看着他那张被吓到惨白的脸,愤怒地吼道。儿子明显懵了,只死死地瞪着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儿子边哭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打他……”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的儿子竟然是个杀人凶手,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着实令我难以接受,我瘫坐在地上,脑海中充斥着各种负面的情绪:悲哀、愧疚、失望、恐惧……

    我是个杀人凶手的父亲。我这些年来的付出,竟然培养出一个杀人凶手,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我想一死了之,可我不能这样做,儿子才十岁,我要是死了,他就成孤儿了!

    我的脑海中闪过四个字——杀人偿命。长寿是张老三唯一的儿子,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是我儿子杀了他儿子,要不然,即使法律不惩罚我儿子,张老三也肯定会想方设法弄死我儿子。

    思考许久,我打算趁夜带着儿子逃走。我又一次安抚好儿子的情绪,并叮嘱他不能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随后,我开始收拾行李。

    我把家里的现金、存折和其他能变卖的老婆生前戴过的首饰用塑料袋裹住放进行李袋底,又装了两套换洗的衣裳,准备亡命天涯。可惜的是,家里的牲畜带不走,要是能折成现钱,那绝对是一笔可观的数目,至少一年之内吃喝不愁。

    收拾妥当后,我开了大门。就在我拉着儿子的手即将跨过门槛时,突然从路上传来两道忽隐忽现的手电筒发出的光和说话的声音…

    05.

    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寨子实在太小,无论发生些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在顷刻间被风声裹挟着送进所有人的耳朵里,更别说出了人命。

    当天下午,长寿离奇死亡的消息就在寨子中疯狂传播起来,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外扩散,人们凑在一起的时候讨论的都是这桩事。

    我并未参与其中,甚至想用胶水粘住所有人的嘴——长寿的死与儿子有关。为了保住儿子的小命,我决定收拾金银细软带他远走他乡。

    我们没能走掉。我们即将迈上不归路时,张家人找上了我。当然,那时他们还不知道长寿的死跟我儿子有关系,而是因为我的另一个身份——木匠,他们想请我做一副薄皮棺材。

    我看到手电筒闪烁的光,心里无比慌乱。眼看着那两个身份未知(天黑看不清)的人越来越近,我急中生智提着行李袋拽着儿子进了房间。我对儿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末了将房门合上,稍稍平复心情,准备迎接客人。

    白炽灯下,两张熟悉的脸呈现在我眼前。看到这两个模样长得有些许相似的中年男人,我越发紧张——他们分别是张老三的亲大哥和亲二哥。我目光躲闪着,不敢与他们对视,幸好晚上视线较差,他们看不到我的表情。

    忐忑的我还没来得及询问来意,张老三的大哥说话了。他那疲倦又悲伤的脸上僵硬地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兄弟,给孩子打副棺材吧,现成的木料。”与此同时,张老三的二哥递过来一条廉价香烟和一块熏得黑黝黝的腊肉。

    或许是出于愧疚的心理,我竟然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等我反应过来,张家人已经离开。这下,我的计划彻底流产了。我已经进入了张家人的视线,要是我带着儿子不动声色地离开,明眼人都能看出问题,那就是不打自招。

    总之,暂时是跑不了了,我只能在应付着张家人的同时寻找合适的机会瞒天过海离开家乡。

    其间,我想到了许多,觉得亡命天涯无疑是下下之策,我们会被通缉,去了外面只能隐姓埋名,我很难找到工作,儿子也没法上学。最好的选择是投案自首,儿子才十岁,法律惩罚不了他,但他以后的人生肯定会受影响,更别提还要防着承受丧子之痛的张老三的报复。

    这两个办法对我来说都难以接受,同时,我仍然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警察不一定能查到儿子头上,因而,我静观其变,期望此事无疾而终。

    ……

    殡仪馆的车风风火火地开进了寨子里。张老三老婆嚎啕着抱着一个黑色的盒子从车上走了下来。我知道里面装的是长寿的骨灰。在几天以前,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却成了一小堆轻飘飘的骨灰,这巨大的变故,任谁都难以接受,环顾四周,不少感性的人已经在揩泪痕。

    长寿,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脸上时常挂着笑容,常常主动帮长辈们干活。可就是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忽然成了一捧灰……恍惚中,我好像看到长寿站在对面冲我笑,他的笑容是那么地灿烂,令我久久不能忘怀。

    比起旁人,除了感伤,我的心里还有愧疚和不安。不安是因为有辆警车停在了灵车的后面。两个身材魁梧、目光犀利的便衣朝我走来,我的心脏立马不受控制地飞快跳动,我夹着香烟的手微微颤抖着,脑门上浮出一层冷汗。

    要命的是,高个便衣的目光似乎就没从我的身上挪开过。就在我几乎控制不住身体时,两个便衣却从我的面前经过,去找张老三谈话了。

    06.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闯入我的视线中。看到他,我的瞳孔不禁骤然放大,仿佛见到牛犊子从马屁股里滚了出来。王老大出现在这里,的确是一件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情,我甚至听到身边的人在低声议论着这件事。显然,大家对于他到来的兴趣,不亚于棺材中的长寿。当然,这里指的不是长寿本身,而是其背后的血案。

    “他来干什么?”

    “不会打起来吧?”

    我的耳旁不断响起类似的疑问。这一刻,被几十道目光同时盯着的王老大俨然成了主角。我想,要是躺在盒子里的人是他就比较和谐了。在场的人中未必没有人这样想,特别是张家人。

    作为主角的王老大沉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走向一张八仙桌,自顾自地找空位坐下,帮着叠纸钱。众人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有人不屑地挪开眼睛,有人压低声音埋怨,“搞什么嘛,我还以为有好戏看哩!怂货……”

    王老大坐下后,严阵以待的张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张家老大盯着王老大看了半分钟后,悄悄后撤往屋里走,大概是去通知张老三了——张老三两口子将两个便衣带进屋里就没出来,想来是在办要紧的事情,比如配合警察查案。

    半分钟后,张老三快步走出来,站在对面直勾勾地盯着王老大看,似乎也因他的突然造访而感到莫名其妙。而且,张老三那僵硬的脸上还透露出一种不安的神色,约摸是怕他闹事。

    王老大突然站起来跟张老三对视,气氛骤然紧张,大家都怔怔地看着他们,个别好事者的目光中还跃动着兴奋和紧张。

    我看到张老三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带着血丝的眼睛瞪得像牛眼睛那样大,怒气冲天。张家其余的男人都靠过来站在张老三身后与王老大对峙,大有一言不合就要群起而攻之的模样。

    “我今天是来帮忙的。你想打架,咱们改天再约。”王老大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把大家都弄得糊里糊涂的。他会给张家帮忙,那可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纯纯的没安好心。

    张老三仍然盯着他,冷笑一声,“哦,你良心发现了?我谢谢你啊!”王老大一反常态,对他的挑衅视若无睹,大喇喇地坐下继续做事。

    张老三的瞳孔再次放大,看着王老大不吭声。片刻后,他冲一众兄弟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跟着从盘子里抓起一支香烟递给王老大,冷淡地说:“抽烟!”王老大笑了笑,伸手接着。

    围观的诸人似乎很失望,默默收回目光,择菜的择菜、添柴的添柴、吹牛的吹牛,不再关注王老大;一些人依然看着王老大,希望他闹出点动静,好为自己增添些许茶前饭后的谈资。

    令寨邻老幼感到失望和惊奇的是,直到吃罢晚饭离开张老三家时,王老大也没有主动找茬。还未离开的人对着王老大的背影指指点点,说他好像变了个人,就像小说里说的被夺舍了。

    王老大的反常为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当天夜里,我看到那两个便衣叩响了他家的房门。实际上,就算他没有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警察也会从他的身上开始查起,因为他的嫌疑最大。

    07.

    我掏出钥匙开门,房间里传来电视的声音。

    儿子夜里还是会做噩梦,人也经常处于恍惚的状态,但比起前两天情况确实有所好转。我真希望他能恢复到从前那种开朗活泼的样子,不过我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儿子看到我进门,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那模样,真是可爱,几乎每个看到他的笑容的人都会这样说。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暗暗叹息。

    儿子还不知道长寿死了,我不敢告诉他,抛去他是凶手的原因不谈,长寿还是他从小的玩伴,两个孩子的感情好到能穿一条裤衩。长寿的死,对儿子的打击肯定很大,倘若我告诉他,他肯定会愧疚一生,甚至有可能因为承受不了玩伴被自己杀死的愧疚与伤心而陷入自闭乃至精神失常,从此失去生活的能力。

    浓浓的烟雾从烟囱里冒出来,飘到灰茫茫的天空中,渐渐消失了踪迹。锅里的水沸腾时,我还在发呆。我在思考是不是该把儿子送走,让他远离漩涡中心。不出意外的话,便衣很快会找上门来,我笃定他们不会放过儿子这个珍贵的线索。

    想到这里,我无奈地笑了笑,送走又能如何?警察办案,我敢不配合吗?再说,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躲得了一世吗?那么,自首?我否决了这个想法,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正燃烧的柴“啪”地响了一声,我回过神,看到一颗火星子弹出来落在我的布鞋上。当我将它抖下去时,鞋尖上已经被烧出了一个洞。这个小小的洞越来越大,渐渐形成一口深渊,从里探出一只无形的手将我的灵魂拘了进去,我倾尽全力也挣脱不了,越挣扎陷得越深。

    ……

    第二天,我仍然到张老三家帮忙。

    按理说,小孩去世应该尽早下葬,但张老三家没有,据说,张老三老婆舍不得长寿,想多看他几眼。没人可以拒绝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留恋,所以张家决定多停一天,明天再抬上山。

    张老三对长寿的离世耿耿于怀,决定破例为他建造一座带碑的坟墓。在此之前,寨子只有成年人才有这个待遇,至于那些夭折的孩子,多半随便挖个坑就下葬了。

    修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至少不像挖个坑那样随便,需要时间、精力和钞票。一群汉子在早饭前赶到张老三家,吃完早饭,拿着工具、扛着材料上了山。值得一提的是,王老大又来了。虽然他的到来跟昨天一样突兀,但大家已见怪不怪。

    我故意落在队伍后面与王老大同行,望着他,明知故明:“哎,昨天那两个警察去你家干什么?”王老大脸色微变,没有回答,加快步伐追赶大部队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有说有笑。我刨了会儿泥巴,膀子有些胀痛,就把锄头递给别人,退下来稍作歇息。我倒了一杯浓茶走到一处风大的地方正准备喝,就看到那两个便衣沿着弯弯曲曲的泥路攀了上来。我害怕得厉害,没端稳茶杯,茶洒了一地,茶杯口也沾上了泥巴。

    反光的不锈钢茶杯躺在青草上,显得格格不入,就像站在前来帮忙的众人中间的王老大一样。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我看到张老三领着两个便衣朝我的方向走来,不由得陷入绝望之中。我可以装疯卖傻,可儿子不会撒谎,只要那两个便衣一亮明身份,他肯定会露出破绽。与其这样,不如主动交代,减轻惩罚。我把便衣领回家,吩咐儿子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儿子的情绪很激动,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坦白。实际情况与我想象的有所出入。那天,儿子和长寿在池塘边的田里——就是法医怀疑是第一现场的那块田——玩耍,拿我给他们做的木剑比拼“武艺”,儿子不小心戳到了长寿的胸口,被戳疼的长寿怒上心头甩了儿子一巴掌,儿子不甘示弱,两个孩子就这样扭打在一起。

    儿子自小身体瘦弱,不是长寿对手,被他追着一顿暴揍。儿子发了狠,正巧池塘边有块石头,就捡起来用力砸向长寿。长寿没躲过去,额头被砸出个血洞,倒了下去。儿子见闯了大祸,不敢告诉别人,连忙逃回家里——小孩子嘛,闯了祸怕挨揍就躲起来。

    两个便衣埋着头不说话,陷入了沉思。

    我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长寿的额头上的确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这足以证明儿子没有撒谎。一个十岁的小孩,也没有能力编造出一个谎言来骗过办案经验丰富的刑警。

    可是,如果长寿是儿子砸死的,那他怎么会出现在池塘里呢?难道尸体还会跑?是谁把尸体拖进池塘里的?至少不是我儿子,因为长寿的体型可比他大多了,他根本拖不动。而且附近也没有拖动的痕迹。

    高个便衣望着儿子若有所思。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池塘里,我猜他应该有了推断,只是他不说,我也不敢问。他沉思良久,突然说:“不用想了,等尸检报告出来就一切都明了了!”

    两个便衣要带我儿子回去调查,考虑到他年纪太小,经历这么大的事情后情绪极度不稳定,容易做出伤害自己或他人的事情,便衣们最终同意了我陪同儿子去公安局协助调查的请求。

    我们坐着警车经过张老三家时,山上的人还没回来。隔着车窗,我看到寨子里的人们对着我们父子指指点点。张家人看我们的目光是那么的凶狠,就像一头头饥饿的狼。我想,如果没有警车的保护,他们一定会把我们父子撕碎。

    08.

    在公安局待了一天后,我和儿子被几个警察送回乡下。事情当然没有完结,警察要让儿子去指认现场,我全程陪同。另外,还有一堆看热闹的人,张家人也在其中。他们眼神中的凶狠未见减少,反而越发骇人,特别是张老三,他直接拎着根棍子冲了过来,好在被警察拦下。

    指认完现场,几个警察分作两帮,除了留下来监视或者说保护我们父子的两个便衣之外,其余的都坐车返回县城了。当然,在回去之前,他们先用警车把我们送到了家门口,要不然那两个便衣还真不一定能拦住暴怒中的张家人。

    在高个便衣的注视下,我走到偏房里抓了只大公鸡,准备宰了招待他们,感谢他们的保护。另外,我还想从他们那儿打听一下儿子或我即将面临着什么样的惩罚,好有个心理准备。

    在院坝上拔鸡毛的时候,我注意到张老三拎着把杀猪刀站在离我不远的苞米地里。约摸是我身边站着高个便衣的缘故,张老三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下手,只好死死地盯着我。我想,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我早就被他千刀万剐了。

    他眼神中的戾气仿佛化作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使我忍不住打冷颤。我害怕极了,把泡着公鸡的铁盆抬回了灶房里。张老三终究没有失去理智冲进来,这令我稍稍放心。我回房间看了看儿子,确信他安全后,就钻进灶房炖鸡去了。

    火噼里啪啦地烧着,香味渐渐从铝锅里飘出来。高个便衣原本是坐在门口的,闻到香味就走了进来。他看向我,赞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我尴尬地笑笑,没搭腔,心里却有些激动。在这两天的相处中,大抵是职业习惯的原因,高个便衣始终沉着脸,不苟言笑。现在他肯主动跟我搭话,我的机会无疑变大了。

    鸡炖好了,我去叫两个便衣吃饭。他们嘴上推辞着,身体却很诚实,再加上我的执意邀请,最终都坐了下来。有肉无酒不成席,我想去拿酒,被高个便衣拦了下来,“我们执行任务的时候不能喝酒!你要想喝,也可以喝一点。不过,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原因你应该清楚。”

    我讪笑着坐回原位,给儿子夹了个鸡腿。

    老实说,我很想喝上几口酒——这些天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自然想一醉解千愁。可我也明白,现在不是喝酒的好时候,张老三没准儿还藏在苞米地里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呢!只要我稍稍松懈,他就会扑上来将我吃掉。我不怕张老三,也不怕死,我只担心他会伤害我儿子。

    “警察叔叔,你看,我儿子犯的这事儿会怎么判?不会进去蹲号子吧?”两个便衣大快朵颐心满意足时,我小心翼翼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高个便衣吧唧着嘴不说话。我识趣地闭上嘴。

    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后,我取出一小叠钞票揣进兜里走出门来。高个便衣坐在藤椅上,手里握着把蒲扇不时摇着,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脚下。

    我四处张望,确认没人之后,快步上前把钞票塞到高个便衣的衬衣兜里。愕然的他猛地站起来,把钞票掏出来摊在手心,“你这是什么意思!贿赂公职人员是什么罪,你知道吗?”

    我被气势汹汹的他吓到了,下意识地撤步,讷讷地说:“不,不是贿赂,这,这是感谢费……”

    高个便衣目光如炬扫向我,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真实想法,“别来这套!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无非是你儿子犯的事。实话跟你说吧,他这个年纪,法律也拿他没有办法,但是,你们至少要赔一笔钱,就看人家会不会狮子大开口喽,要那样的话,保准还得扯皮!”

    “真的吗?”得到确切的答案后,我终于放心了,只要我儿子没事就行,至于赔偿金嘛,我一定会想办法凑给张老三的。

    高个便衣见我露出笑容,立马给我泼了一盆冷水:“你狗日的还笑得出来!你应该反思下是哪里出了问题?如何改正,否则,你儿子以后说不定会闯下更大的祸!到时候就不是钱能摆平的了!”

    我埋着头不说话。高个便衣瞪着我,又说:“把人逼急了,谁都敢操刀子!就说死者的家属吧,你看到他们的眼神了吗?像野狼一样!哼,要不是我们在这里守着,你们父子俩还有命吗?”

    我恭敬地垂着脑袋挨训,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09.

    熹微晨光中,一颗脑袋自门后探出。我小心翼翼地张望着,没有看到张家人,才敢蹑手蹑脚地走到偏房上厕所。

    窗前的水泥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我抬头看到窗户破了个洞,清冷的风正往里灌。这是昨晚被砸的,我听见了,没敢出来看。两个便衣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人家死了儿子,需要发泄一下心中的悲痛与愤怒,要是一味阻止,张老三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更危险的举动来呢!

    “破财免灾吧。”我叹息道。我打着哈欠往屋里走。这些天来,我睡得并不安稳。儿子做噩梦,我也做,我梦到儿子被张家人吊起来打、梦到我被张老三用刀捅得肠子流出来、梦到张老三老婆呆滞地坐在长寿的灵柩前呼唤他的乳名、梦到被泡肿发白的额头上不断流血的长寿蹲在角落看着我、梦到死去多年的老婆大声质问我……

    一闭上眼,我想到的就是这些。我躺回床上,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不久后,搂着儿子的我被一阵炮仗声吵醒。我睡眼惺忪地趿拉着拖鞋走到窗边掀起了窗帘的一角。外面的场景令我惊慌失措——张家人抬着我打的薄皮棺材一路放着炮仗撒着纸钱朝我家走来。震惊的同时,我也觉得很诧异,长寿不是已经下葬了吗?

    不知何时,儿子出现在我身边。他揉着眼睛:“爸爸,外面在干嘛呀?好吵!”我紧张地看着外面,没有回答,也顾不上回答。他们抬着长寿的灵柩来我家是几个意思?看来要出事了!我把儿子撵回床上,叮嘱他躲进被窝里,不准出声。

    一会儿的工夫,张家人的脚就落在了我家的院坝上。他们把灵柩正对我家大门放下,跟着开始问候我的祖宗十八代,并嚷嚷着杀人偿命。

    寨子里的人渐渐被这动静吸引过来,站在院坝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跟看大戏似的。王老大也站在人群中,他面无表情,与其他人的兴奋劲儿格格不入。可是,按理来说,他应该比谁都高兴。

    睡儿子房间的两个便衣也被吵醒了。他们一左一右站在我身边,掀着窗帘观察外面的情况。高个便衣面色凝重地朝同事比了个手势,示意同事联系单位,请求支援,末了看着我,“别出去,搞不好要出事!”我十分乖巧地点头,这种情况,再借我十个胆子都不敢出去。

    张家人见屋里没有动静,越发愤怒,抄起锄头、铲子、木棒冲了过来,我听见门被砸的声音。“砰”的一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冲着我们飞来,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把我家的窗户玻璃砸了个稀巴烂。

    破碎的玻璃渣弹起来刮了高个便衣的脸,顿时鲜血直流。我儿子受到惊吓后,蜷缩在床上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并嚎啕大哭。见同事受伤,另一个便衣非常愤怒,朝外面的人吼:“干什么!干什么!这是袭警,把你们全部抓起来!”

    张老三捡起一块板砖掂了掂,猛地甩过来,我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鼻梁火辣辣地疼,鼻血洒了一地。与此同时,张老三站在灵柩旁咆哮:“我不想伤害无辜的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自古的道理,交出凶手!”旁边的张家人纷纷附和,“杀人偿命,交出凶手!”

    “跟他们废什么话!撞开门,我们自己进去抓人!”张家老大大吼,招呼着张家的亲朋好友合力抱着一根成人大腿粗的木头开始撞我家的大门。大门年久失修,本就已经变形,又受到如此巨大的撞击力,没两分钟就倒下了。

    我想去堵住门,可我的身体软得像摊烂泥。张老三一马领先拎着棍子冲进来,我仿佛看到儿子被他活活打死的场景,不由得哀嚎。高个便衣顾不得脸上的疼痛,快步上前堵住房门,另一个便衣看到墙角的连盖(给菜籽脱粒的工具),也抄起来跟了上去,站在门边跟暴怒中的张家人对峙。

    “给老子让开!”张老三大喝。他那摄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爬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我,露出失控的野兽般的凶光。

    两个便衣没有后退半步,尽管他们的身体也在颤抖。高个便衣斥道:“张老三,你狗日的想干嘛?打人是犯法的,你想吃牢饭啊!把家伙儿(工具)放下。你有什么要求,大家坐下来好好谈!”

    “谈你妈,我儿子死了,他必须偿命!”

    话音未落,两帮人就动手了。两个便衣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连连后退,张家人趁机冲进房间里。我挣扎着站起来想去保护儿子,没曾想张家人根本没去抓我儿子,我这才意识到,他们还不知道凶手其实是我儿子。

    怕他们迁怒儿子,所以我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押着我走到院坝上。突然有人从后面踹了我一脚,我膝盖一软顺势跪了下来。

    张老三握着一把磨得反光的散发着血腥味的杀猪刀在我面前站定。见状,我慌了,对死亡的恐惧使我的身体彻底失控——我被吓尿了,黄色的液体从我裆部流下,在水泥地上流淌着。哦,原来临死的人真的不会在乎尊严。

    我听见杀猪刀划破空气的声音、人群中的尖叫声、高个便衣的咆哮以及儿子的哭声。过往的记忆并没有如跑马灯般在我的脑海中划过,我什么都没想到……是的,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当然没死。紧要关头,我听见一声巨响,接着传来杀猪刀贴着我的脸飞起来砸在地上产生的动静。我睁开眼,看到围观的人都张着嘴看向我的身后,我扭头去看,高个便衣握着把手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高个便衣的头顶还有一团尚未完全散开的黑烟。哦,刚才那声巨响正是子弹的声音,他是在鸣枪示警。

    “所有人,放下武器抱头蹲在墙边!谁再动手,我有权开枪制止!”面色严肃的高个便衣喝道。动了枪,没人敢放肆,张家人瞬间从野狼变成绵羊,乖乖扔下家伙儿沿墙边蹲下来。

    远处响起急促的警笛声,没一会儿,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从车上匆匆下来,将张家人团团包围。

    10.

    做完笔录,高个便衣将我们送回乡下。

    车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徐徐开着,我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望着后视镜中的风景发呆。那座山坡、那棵树、那条河,一幕幕都是我熟知的。一想到即将要离开这里,我就有些不舍。

    虽然动手的张家人都被抓起来了,但我仍不放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儿子年纪还小,手无缚鸡之力,要是张家人对他下毒手就糟糕了。于是,我决定将儿子送到他的外婆家暂住一段时间,等到这件事情彻底了结以后,再带上他去往西北投奔一个在大企业工作的远房亲戚。

    丈母娘家离我们居住的寨子有十多公里的路程,那是个山上的小村庄,四周被树林笼罩,路况不太好,特别是丈母娘家前面的那截路,全是上坡,又没有硬化,小车压根上不去。

    我们下了车,步行上去。我一手拿着换洗衣服一手牵着儿子走在前面,高个便衣跟在后面。

    迎面走来一个背着青草的熟人,我跟她打招呼,她不仅不回应,还如避蛇蝎一样绕着我们走;有个小孩蹲在地上玩,他那在旁边晾衣服的母亲看到我,紧张兮兮地把他抱了回去;就连一向以善良宽容著称的丈母娘也对我冷眼相待,我话还没说两句,她就把儿子拽了过去。

    “离你爸爸远点!”丈母娘这样对我儿子说。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解释。谁能想到,其实杀人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儿子?我培养出了一个恶魔,这样看来,会不会我才是真正的恶魔。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凶手就是我自己。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从这些人的表现来看,我越发认定把儿子送到这里是个极为正确的决定。虽然这里的人可能也会孤立甚至辱骂他,但他至少没有危险,比留在那个龙潭虎穴,时时刻刻担惊受怕要好得多。

    考虑到高个便衣所说的赔偿费,一回到家,我便张罗着把家里的牲畜卖掉。然而,寨子里的人见我就躲,更别提跟我做生意了。最后,我不得不把它们转给镇上的几个牲畜贩子,价钱自然很低。不说是贱卖,至少也打了个对折。

    再过一段时间就要离开了,我打算再看看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在寨子里四处闲逛,回忆从前,直到遇上张老三的老婆。那时,我们在一条狭窄的田埂上碰到,她呆呆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哀伤,脸上还有泪痕。我愧疚极了,比起这样,我更乐意她对我怒目而视,哪怕冲上来往我脸上甩几个响亮的耳光。可她没有,她的眼神中只透露出浓浓的哀伤,在长寿死后就一直这样。毫无疑问,长寿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她整日像丢了魂似的,脸上一点生机都没有。

    庄稼地里长满杂草,我没有心思去除,也没有这个必要——反正我就要离开了,收不了庄稼。可惜,那么好的地,以后就要撂荒了。我不愿祖宗传下来的地在我手里撂荒,与其任它长满杂草,不如送给别人种。我想到了王老大,如今整个寨子里敢种我的地的人,也只有他了——他和张家本就有着深仇大恨,自然不会在乎仇再深一点。

    等到夜幕彻底将寨子笼罩时,我才敢出门,因为我怕再遇上张老三的老婆,她的神色足以使我愧疚万分。在夜幕中,谁也看不到我,我活得很自在,就像从前一样。可是,我也明白那种平淡如常的日子回不去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把我当成凶手唾弃,戳我的脊梁骨,甚至拿我的恶名去恐吓哭闹不止的孩子。

    我叩响了王老大家的门。王老大看到我,有些惊讶,同时还有些慌张,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他心里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没有在意,这几天的经历足以使能让我的心境产生波动的事情大大减少。

    我道明来意,王老大点点头,称每年会给我一笔租金。我摆摆手,表示不用。一个小脑袋从门后伸出来打量我,我冲他一笑,他似乎很害怕,“哇”的哭出声来,随后被抱回房间。

    我尴尬地看向王老大,他一笑了之。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很尴尬,我想告辞了。起身的瞬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就又坐了下来,“你竟然会去张老三家帮忙!难道你想和张家和解了吗?”

    王老大脸色微变,跟着迅速恢复正常。我知道他不愿聊这个,也就不再继续,怕勾起他的伤心事。无话可说,徒增尴尬,我起身回家。

    这时,月亮已经出来了。

    朦胧月光下,一道人影在我家门口晃着,我悄悄摸过去,看到那人点燃了我家的柴垛。那人察觉到我,急忙逃跑,我没有追。我知道那人的身份是长寿的亲爷爷,但我并不打算追究,比起人命,放个火算什么呢?何况又没造成损失。

    将心比心,要是我儿子被人杀了,我肯定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情,甚而杀了仇人全家为儿子报仇。

    11.

    无事可做,我安心躺着家里睡大觉。

    第二天中午,我在家里收拾东西时,忽然听到一阵汽车轰鸣声。等我打开门,高个便衣恰好从车上下来。我上了他的车,跟着他进了一个我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张老三家。

    走进客厅,我看到了张老三。他的左右两边各坐着一个警察。我感到惊讶,他不是被抓了吗?看到我进门,张老三的眼神中又露出了凶光。我不怕他冲过来,因为此时的他带着银手镯。

    “队长,人带到了。”高个便衣对着一个身材微胖的不怒自威的圆脸男人说。圆脸男人不咸不淡地瞥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很犀利,我觉得浑身的秘密都被他看穿了。

    我落座后,圆脸男人做起了自我介绍,“你们好,我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副队长。”副队长顿了顿,又说,“今天把大家凑到一起,是因为我们对案件有了初步结论。经过走访检查结合尸检报告,我们认为死者真正的死因是失足溺亡,而不是先被杀死再扔进池塘。也就是说,被害人的死亡与犯罪嫌疑人并没有直接关系。当然,也不排除被害人溺亡是因为脑袋被砸了那一下的可能性。”

    闻言,在场的群众都很震惊。我一直以为长寿是被儿子砸死的,没想到真相却是这样。

    副队长对众人的震惊毫无兴趣,继续道:“主要有两个证据——第一,被害人的小肠内有水草和泥沙;第二,被害人身上有挣扎过的痕迹。另外,法医还做了硅藻检验,这是鉴定溺亡的金标准。综合以上几点,我们认为被害人真正的死因是溺亡。至于说是失足而不是被人推下水,主要是因为案发地点,也就是池塘边没有多余的脚印及其他有价值的线索。”

    “这是尸检报告和此案的卷宗,你们可以看一下。”副队长将一叠资料递给张老三两口子。

    过了两分钟,张老三才从震惊中醒来,“意思是我儿子是自己掉进水里淹死的?”副队长点点头,“从我们掌握的证据来看,是,受害人额头上的伤口不致命,最多能把人砸晕。”

    张老三顿时急了,“怎么可能!我不信,你们是不是收黑钱了?”这揣测如此敏感,副队长的脸垮了下来,“你有异议,可以等判决书下来之后再上诉。你觉得不公正,也可以连我们一起告!”副队长的语气并不重,轻飘飘的,但谁都知道他肯定对张老三非常不满。

    张老三没敢接话,沉默片刻,又问:“那以现在的结论,会怎么判刑?他会被抓进去蹲几年呢?”副队长乜了张老三一眼,冷冷地说:“无可奉告!另外,我要纠正一点,犯罪嫌疑人不是这位老乡,而是他的儿子。”

    当副队长说出真正的犯罪嫌疑人是我儿子时,张老三两口子惊讶得张大了嘴。虽然当时去指认现场的人还有我儿子,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其实我是陪同儿子去的。

    两分钟后,副队长起身了,坐在张老三身边的警员也把张老三架了起来。张老三的老婆坐在沙发上,双眼无神,正流着泪。副队长起了恻隐之心,上前说了句“节哀顺变”;我也想过去安慰一番,但又觉得不太合适,就走了。

    出门来,高个便衣将我拽到一边,“这几天就要开庭了,你不要到处乱跑。对了,你儿子也要出庭。”我点了点头,注视着他迈上警车。

    开庭的日子很快来临。果真如高个便衣说的那样,虽然我儿子犯了过失致人死亡罪,但他才十岁,所以没有牢狱之灾。不过,法院判作为监护人的我赔偿张老三十万块钱,五年内付清。

    对于这个判决结果,我没有异议。只要儿子安然无恙,别说十万,就算翻一倍我也愿意出。张老三非常不满意,咆哮公堂、辱骂法官,嚷嚷着要告到省里去。不过,他暂时没有机会去省里了——因为袭警和故意杀人未遂,他被判了两年。另外,他的帮凶也没逃过牢狱之灾,少的拘留十五天,多的长达六个月。

    当真相传进寨子里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长寿是被我儿子误杀的。不过,他们仍然躲着我们父子走,看我的眼神中还掺杂着好几种情绪,惧怕、震惊以及一丝同情。

    此间事了,我打算带着儿子去西北投奔那位远房亲戚。在临走之前,我将卖牲畜得到的钱送去张老三家。这笔钱不算在赔偿费里,只是我的一点心意。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我欠张老三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也还不上了。

    我到的时候,张老三的老婆坐在门槛边,摸着长寿的照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令人心酸。我把钱放在她面前,跪下朝她磕了三个头。

    我们父子俩坐了很久的绿皮火车才见到远房亲戚。一见面,我就知道被他坑了。他跟我说的与他实际干的完全不相干——他说他在大企业工作,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实际上他在一个又破又小的煤矿里给人家当看门狗。

    那儿离家乡有两千多公里远,人生地不熟的,我没有别的去处,只好在他工作的煤矿上挖起了煤,儿子也被我安排在附近的小学里上学。

    此后,我们就在附近的小镇上安了家。后面我干起了老本行——木匠,因为那个煤矿很快就被挖空了,老板大手一挥让大家自谋生路。

    我和儿子在那里生活得很安稳,没有人知道过去的事情,也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儿子渐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重新变得活泼开朗。

    每年七月左右,我都会抽出几天时间回一趟故乡,主要做两件事:一是送赔偿费给张老三家,二是祭奠亲人及被我儿子误杀的长寿。我已经回去四趟了,再有一回,把余下的赔偿费付清后,我就再也不去那个伤心之地了。

    12.

    两天一夜,辗转两千多公里,我回到了故乡。

    跟去年相比故乡的变化并不大,仅多了几栋新修建的平房,进寨子的路也被拓宽了一些。除此之外,山还是那座山,河仍旧是那条河。当然,在这漫长的一年中,有人去世,也有人出生。

    第二天中午,我拎着一盒礼品出了门。我走在乡间小路上,偶尔跟下地回来的邻居打招呼。

    时间是个好东西,能磨灭一切,当初那桩血案的痕迹随之淡化,大部分邻居不再畏惧我,就连张家人对我的态度也有了细微的转变。几乎没有人停留在过去,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就像路边地里的作物,绿意盎然,充满生机。

    张老三家院坝上,一个三岁左右大的小男孩坐在小山般的沙堆前,用玩具铲子不厌其烦地铲着沙子玩,不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这个乳名叫平安的小男孩正是张老三的儿子,他跟小时候的长寿长得很像,特别是那对亮晶晶的大眼睛。

    我站在路上默默注视着他,不禁想起长寿。

    从屋里走出来一道瘦小的身影,是张老三的老婆。她怔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三嫂。”我喊了一声,鼓起勇气走向她。她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同时还有些紧张。她没有回应,到沙堆边把平安抱起来就往屋里走。砰的一声传入我的耳朵中——大门被关上了。

    我尴尬地杵在原地,不敢上前,不愿后退。如此过了两分钟,门还是关着,屋里传来啜泣声。我长叹一声,准备回家,晚上再来,那时张老三应该在家,有些事,跟男人谈比较方便。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张老三扛着把锄头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他埋着头,没有看到我。我也把脑袋扭到一边,装作没有看到他。

    “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张老三开了口,算是打招呼。我这才装模作样地扭头打量他。张老三穿着背心,下身是蓝色牛仔裤,脚上的胶鞋爬满泥土,脏兮兮的,身上还有股子汗臭味。他的变化也不算大,人稍微瘦了点,只是剪成寸头的脑袋上明显多了几根白头发。

    我跟着张老三进了客厅,在沙发上落座。许是被时间淡化的缘故,他已不像当初那样仇视我,看见我只想拼命,能做到心平气和地与我交谈。当然我每年按时送到的赔偿费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严格来说,长寿是失足溺亡的,而我也受到了惩罚,不仅赔了十万块钱,还要带着儿子背井离乡艰难度日,他还有什么理由揪着不放呢?人不能总是停留在过去,还是要往前看,过好自己的生活,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人。

    张老三两口子没准也是这样想的,这一点从他们的小儿子平安身上就可以看出来。不管平安的出生是否带着纪念的意义,至少张老三两口子愿意从长寿的死中走出,重新拥抱生活。

    我放下茶杯,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张老三,“三哥,这是剩下的两万五千块钱,你点点吧。”张老三接过信封掂了两下,淡笑着说:“不用了,我信得过你。”他随手把信封扔在茶几上,随后散第二支烟给我,并客套道:“兄弟,这一年来还顺利吗?”

    “还行,虽然累,但有钱挣。”我回答道。

    他把香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又问:“小顺(我儿子)呢?成绩怎么样?”虽然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我还是有些紧张。我抬头去看,他的脸被烟雾挡着,看不清表情。

    我摸不准他的用意,只好敷衍,“还可以。”

    烟雾很快散去,张老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也没有再聊这个话题。我起身告辞——我没话说,张老三也一样,就不必再虚与委蛇了。

    离开张老三家,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听着布谷鸟的叫声,我顿时放松下来。他家里实在太压抑了。只要我们坐在一起,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长寿的死,这是两家人心中永远的痛!

    我朝着家的反方向走,预备去趟镇上。

    昨天回来的时候,纸扎店关着门,我没买到祭奠所需的香烛纸钱。没有车还真是不方便,足足走了两个钟头,我才赶到镇上。值得庆幸的是,纸扎店在营业中,不至于白跑一趟。

    买完香烛纸钱,我去餐馆把午餐连同晚餐一起对付了。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回来,家里的炊具早就不能使了,所以我只能吃不用加工的食物,比如面包和饼干。老实说,这些东西只适合做零食。

    我在镇上遇到一个老朋友,被他强拉着去他家做客。从他家出来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我本想去打个摩的回寨子,谁知道那时候正好碰上交警查车,没有摩的师傅敢跑,只好靠两条腿走。

    考虑到天黑以前肯定赶不到家,我就在超市买了把手电筒。它果然派上了用场——我才走到三分之二的路程,夜幕就将我吞噬了,山坡、树林都隐藏起来,黑漆漆,只能听到鸟鸣虫吟和犬吠。

    天空中挂着一轮弯月,但月光并不热烈,没有把黑暗中的东西照出来,也不能为我指路。

    13.

    几乎走到大腿胀痛时,我才看到寨子里的点点星火。只剩最后一段路了,我加快步伐,想尽快回家睡觉。就在这时,我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一团火光,我盘算着那儿大概离池塘不远。

    奇怪,这大晚上,是谁在池塘边呢?自从长寿死在里面后,谁又敢在晚上的时候去池塘呢?池塘早就荒废了。我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听寨子里的老人们说池塘边发生了诡异的事情:有人晚上从那儿经过看到小孩的身影、住得离池塘最近的胡老太太声称晚上听到哭声、有个胆大的年轻人去池塘边钓鱼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吓到精神失常……

    大家都说长寿的灵魂被困在池塘里投不了胎要找替身。总之,越传越邪乎,承包池塘养鱼的老板就不干了,池塘就此彻底荒废,长满水草和浮萍;还有人往里面倒垃圾,导致池塘臭气熏天。

    我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长寿的忌日,难道是张老三两口子在祭奠他吗?我打算过去看看,顺便也祭奠一下长寿。作为一个木匠,以前寨子里的人去世时用的棺材一般都是我做的,所以对鬼神之说,我虽然敬畏,但是并不害怕。

    我打着手电筒沿着田埂不紧不慢地往池塘边走。借着火光,我看到一个人影蹲在地上。手电筒的光反射在尚未被浮萍覆盖的水面上,那个人看到后转过来看向我。

    光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脸,所以我叫了张老三的名字。结果,那人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像见了鬼似的撒腿就跑。黑灯瞎火的,那人没跑多远就失足跌进了池塘里。我大吃一惊,赶忙丢下手里的装香烛纸钱的塑料袋,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狂奔。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人捞起来。我躺在地上稍稍缓过气,然后就把那人翻了过来。明晃晃的光扑在那人脸上,我认出了他,所以我大为震惊,还不小心将手电筒的镜片都摔破了。

    半个小时后,我领着被我捞起来的人回了家。在白炽灯的照耀下,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与这个男人自幼就相识,这五年来,我家的地也是他在种——没错,他就是王老大,跟张家有着深仇大恨的那个人!

    可王老大怎么会去池塘边祭奠长寿?这太反常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时,我不禁想起当初张老三家给长寿办丧事时,王老大也曾去帮忙过。可是,在此之前,两家从不来往,见面总是争锋相对,偶尔也大打出手。

    看来,这一切很可能跟长寿的死有关,可警察也确认长寿是失足溺亡了呀!到底怎么回事呢?我对王老大投以疑惑的目光。王老大不敢跟我对视,也不主动开口。我开始翻老账,提他的反常之举,并威胁:“如果你不讲,我就去报警了!”

    王老大很害怕,就把他反常的原因和盘托出了。我儿子跟长寿打架的那天,王老大在离池塘只有两里路的庄稼地里锄草。当时,他带去地里的水喝光了,打算回家去装。他从池塘经过时,看到长寿摇摇晃晃地走着,片刻后就摔进了池塘。长寿在水里挣扎着,不久就没了动静。

    “我没有救长寿,我真后悔,真的!”王老大掩面而泣。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想象这个敢拿刀跟人对砍的男人也有这样感性的一面。我看得出这不是装模作样,王老大的泪水是真的,他的后悔也是真的。我想,在长寿死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应该和我一样彻夜难眠。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救长寿,稍微知道点内情的人大概都能理解他。这牵扯到另外一桩血案,大概是三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那时我还小,具体情况还是听寨子里的长辈说的。

    那一年全国各地都发生了旱灾,也是老天爷不让人活,偏偏发生在庄稼最需要灌溉的时候。水不够,寨子里有威望的老人提议每家轮流灌溉半个小时,大家都同意了。

    寨子里安排给王家和张家的灌溉时间挨着。那最后的五分钟该张家灌溉,王家老爷子——也就是王老大亲爹——却悄悄把水引进了自家水田里。那时,水就是命。于是两家大打出手,慌乱中,张家老爷子失手将王家老爷子打死了。

    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一个优质劳动力的消失,对一个家庭的打击无疑很大,偏偏王老大的娘是个药罐子,干不了重活。不仅如此,王老大的娘还因为王老爷子的死亡而郁郁寡欢,不久就撇下几个幼小的儿女病逝了。

    从那以后,年仅十二岁的王老大被迫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领着弟弟妹妹艰难度日。为了活命,他不得不去偷去抢。正是因为这个,人家找上门来,把他最小的妹妹活活给掼死了。

    这样算下来,张家手里有王家两条人命。由此可见,王老大究竟有多恨张家人,所以他对长寿见死不救,当然很正常。我沉默起来,这种背景下,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指责王老大冷血。

    王老大给我磕头,恳求我别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我答应了他。然而,第二天我就去了派出所——我违背了承诺,我对不起王老大。

    这样做是为了儿子,所有人都以为长寿是他砸死的,我要让他们还我儿子清白!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儿子不是一个杀人凶手!我要让我儿子彻底从误杀玩伴的阴影中走出来!我不愿儿子一辈子活在愧疚之中,他不该承担这个冤屈!

    我不知道张家人会如何看待王老大见死不救的事情,也不知道我的行为会给王家人带来多大的麻烦,更不知道了解真相后的人们会不会因为当初唾弃我们父子俩而感到惭愧、悔恨。

    我又在故乡逗留了一天,祭奠亲人和长寿。之后,我返回西北小镇,再没有回过故乡。尽管长寿不是我儿子砸死的,但我仍然心怀愧疚。我被长寿的笑脸困扰着,直到生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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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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