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李瓶儿迎奸赴会)
一、无事不故事——花子虚之死
上一回西门庆终于勾搭上了李瓶儿,遂了二人多日来的心愿,然而作为故事,如果这个不是终点,那就得继续发展下去。作者应该怎么写呢?
必须引入一个新的事(专业说法叫做新的刺激因素),这个新的事通常是跟原来的事方向相反的,比如一个人想成功,那么新的事就是一个阻力,这里两个人想偷情,那么新的事就是让偷情被发现。文本之前处理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偷情时采用的是被第三者撞破并揭发的写法,但在李瓶儿这行不通了。虽然上一回末潘金莲也撞破了,但她没有揭发的必要,所以作者在这里顿了顿,准备从侧面引入一件新事,只有这样才能将李瓶儿往更广阔的舞台写,因为作者终究是要将她和潘金莲一起写进西门家花园的。
作者引入的新事就是花家出事了。
这是重阳节后一个冬日,西门庆从妓院里慌忙回家,因为花子虚的几个兄弟们上东京告状,要求瓜分花老太监的遗产。按照李瓶儿的说法,这笔遗产的数量和内容连花子虚都不清楚,更别说花家其他兄弟了。然则,“莫须有”就可以打个浑水,开封府尹居然真的受理案子直奔清河县“跨省”追捕花子虚了。
对于这事,西门庆不过一阵心惊,还记得孟玉楼先夫家的张四舅吗,如果他有花家兄弟的门路,孟玉楼的那箱子财宝靠得住吗?幸好张四不是花大,也不是武松。然而对李瓶儿就困难了,因为清河县只是花太监的原籍,对她是人生地不熟的所在,唯一能找的门路,就只有这位新晋情夫西门庆了。
李瓶儿“罗衫不整,粉面慵妆……脸吓的蜡渣也似黄,跪着西门庆,再三哀告”,哭诉事情的经过。如果你是西门庆,你会怎么办?
第一层想,吓死了?
第二层想,这可是“跨省”追捕也,这忙我没能力,我真心帮不上?
第三层想,可人家跟你有一腿啊,你赴汤蹈火也得上啊?
第四层想,上什么啊,抓走的是她丈夫,我只要不出手,那么……?
放心吧,我们西门大爷绝不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没有想这么多,他很爽快地答应为花子虚上东京找人情,当然,他也带走了李瓶儿三千两人情银子。
事情很顺利,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花子虚一下打也没挨放回家了,这时候西门庆是“满心欢喜”,试问他欢喜何事?无非是情人的事情办好了,情人的老公回家了,至于他以后翻墙偷情方不方便,他似乎真的没多想……
所以,相对来说,还是李瓶儿主动得多,也阴狠得多!让我们看看她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
当西门庆提出三千两人情也太多时,真是一番实诚,半点趁人之危收取折扣的意思也没有,可李瓶儿却是这么想的:
“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来取。趁这时,奴不思个防身之计,信着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
可以说,经此一役,李瓶儿对花子虚已经失去了耐心,她将贵重的财宝全部转移到了她的情夫家里,她想用自己的方式牢牢地抓住这笔钱。
官司结束,花子虚回来了。本来,按照人情后的处置结果,分给花家兄弟的财富对于花子虚李瓶儿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接下来应该一切如常好好过日子,该嫖妓的嫖妓,该翻墙的翻墙,然则西门庆不过是用性欲偷情,李瓶儿完全是用理智偷情:
“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叫西门庆拿几两银子,买了这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
因为官司的结论是将花子虚所有房产先评估,再出售,所得现款四兄弟均分。所以李瓶儿建议西门庆买下当前住的这个房子。此时的她,已经不愿意再以花二娘的身份住在这里,“不久也是你的人”,她已经开始遥想成为西门家的六娘了!
可花子虚怎么办?他还活着啊!
我们无法想象,如果花子虚不生病,将来李瓶儿会不会逼急了也找点砒霜毒死他。但后来李瓶儿对待花子虚的方式,似乎也不亚于砒霜的凶狠。
花子虚官司回来,看到家里金银珠宝都没了,就想问西门庆是不是有人情用剩的,凑点钱买个房子。对此西门庆是愿意送回几百两银子“救济”他的,毕竟是兄弟嘛;然则李瓶儿“老婆如衣服”,竟然一边将花子虚骂得狗血淋头,一边暗暗告诉西门庆不要给他钱,不要见他。花子虚即使再纨绔,再愚钝,到此时也已想个明白,“气的发昏,只是跌脚”,于是“得了这口重气”,“又不幸害了一场伤寒”,“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来”。“初时还请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挨了二十天,终于“因气丧身”,一命呜呼!
想想清河县里富可敌城的花家公子,居然死于“怕使钱”,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对于花子虚的死,我们颇为同情,对于李瓶儿的狠,我们颇为震惊。然则世事不外乎人情,我们要来各打五十大板,说点公道话了。
在这个环节,《金瓶梅》作者忍不住插了一句评论:“容德相感,缘分相投,夫唱妇随,庶可保其无咎。若似花子虚落魄飘风,谩无纪律,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岂可得乎!”意思是说,因为花子虚自己生活得乱七八糟,所以李瓶儿萌生异心。然则,花子虚生活得乱七八糟怪谁呢?
怪他家教不好?那就是怪花老太监咯。我们回忆一下李瓶儿身世,“太监到广南去,也带他到广南,住了半年有余。不幸花太监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县人,在本县住了。如今花太监死了,一分钱多在子虚手里。”
后来有一次在床上,西门庆问李瓶儿也和花子虚“品箫”吗,李瓶儿的回答是“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
两段话综合一下,意即花太监明是为花子虚娶媳妇,其实是给自己娶媳妇(甚至李瓶儿还因此患上了最终让她致命的血崩之症),所以,太监死后,遗产全部落到李瓶儿的手里。试想,当时青春年少的花子虚,心中感受如何?所以他养成嫖娼鬼混作践自己的恶习,能完全怪他吗?
花子虚就是这样被糟蹋坏的,否则当老太监死后,他不是能像一个男人一样昂起头生活了吗?李瓶儿不是默许他收用迎春、绣春两个丫头了吗?这说明李瓶儿是多么期待他成长为西门庆那样的“男子汉”啊!
正因为花子虚一直是这样的花子虚,所以李瓶儿才只好狠下心来死死地扣住她手中的钱。钱对谁都重要,潘金莲正是因为穷才被卖来卖去,李瓶儿也正是因为带着大名府的财宝才在逃命投亲的路上遇到了花家。过去的经历让她相信,唯一能让她把握命运的,只有钱。所以她会将钱放在西门庆那里,放在她放心的男人的手上,而不是由着花子虚挥霍,“信着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
或许,正是这些病态的人生境况才造就了后来病态的人生故事。正如作者在描述潘金莲的罪恶之时报以一定程度的同情,作者对李瓶儿也没有全面否定。往更进一步说,李瓶儿的痛苦在于找不到更好的生活出路,就像面对武大郎感觉生命灰暗的潘金莲,面对着一屋子财富和终日花天酒地的丈夫,李瓶儿的生命同样是灰色的。她没有办法不依附于一个男人,或者说她也像潘金莲那样总在期待一个真正对待她的男人,真正拿她当女人的男人,这不能不说是可悲和可叹的。
掩卷之余,我们会同情无辜的死者,也会同情女人们罪恶心灵深处的恐惧、无助与悲凉。这是类似于宗教的力量,是神与佛对人的过错和苦痛的宽恕与悲悯。或许这也是《金瓶梅》作者在文本里想说而没有说的。
二、闲事有故事——李瓶儿之簪
十二月的某一天,花子虚死了。跟潘金莲一样,丈夫死了李瓶儿半点没闲着,带着两个丫头与情夫西门庆“通家往还”。还没过“五七”,李瓶儿终于登上西门家的门槛,她来的由头是正月初九,潘金莲生日了。
一进门,第一件事是什么?
“进门先与月娘磕了四个头……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潘金莲来到,说道:‘这位就是五娘?’又要磕下头去……相让了半日,两个还平磕了头。”
“四个头”是什么意思?就算我们看不懂,下面与潘金莲相让半日“平磕了头”,可想而知,四个头是行礼了,确切地说,行妾礼。
可悲啊,这不是堂堂的花二娘吗,不是有宫廷背景的花家夫人吗,对着一个草民夫人行妾礼,除了她以一门心思以妾自居,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然而,对此“四个头”,吴月娘没有半点表示,至少作者没让她有半点表示,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呢?
接下来就是觥筹交错,摆酒联欢,酒席中无他,就是来回劝酒,劝留下来过夜。这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大家忽然发现潘金莲不见了,于是就让春梅去找。等潘金莲再出来时,吴月娘发现她的头上多了一根金寿字簪子(词话本里首先发现簪子的是孟玉楼,其次吴月娘也发现了,然而绣像本把孟玉楼给抹下了),这时候,吴月娘很淡定地问道:
“二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是那里打造的?倒好样儿。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
接下来的对白,看起来也是风平浪静——
李瓶儿道:“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此是过世老公公御前带出来的,外边那里有这样范!”
吴月娘道:“奴取笑斗二娘耍子。俺姐妹们人多,那里有这些相送!”
这底下的波澜暗涌看出来了吗?
问题一:李瓶儿之前根本就没有见过潘金莲,她为什么会送潘金莲簪子?中国人不兴当场开封贺礼的嘛。
问题二:花子虚尸骨未寒,李瓶儿为什么着急贺寿呢,她的那些财宝怎么办?
吴月娘一眼就看出簪子形制特别,或是李瓶儿原有的宫中之物,她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没想到一猜便中。既然李瓶儿从未见过潘金莲,为什么单单送礼物给她呢?吴月娘自然而然能够联想到花园,进而将两个问题巧妙相连。
花子虚刚被抓走时,西门庆回家跟吴月娘说及此事,吴月娘只说少跟他们来往,对花家没有任何同情(花二娘可从不缺礼数的啊!);然则等李瓶儿拿三千两找西门庆说情,并说要将其他的贵重财宝转移到西门家存放时,一向没什么主意的吴月娘不但不怕惹祸上身,反而立刻献上妙计:“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于是:
“晚夕月上时分,李瓶儿那边同迎春、绣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衬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
“挨”字写出轻手轻脚,“墙头上铺衬毡条”写出销声匿迹,“止”字写出神不知鬼不觉,别说孟玉楼不知道,连玉箫、小玉都不知道!
从吴月娘的角度,李瓶儿愿意将财宝送过来,她没有不要的道理;然则这个寄存可不是一般的寄存,有账目吗?有收据吗?有第三者人证吗?花子虚在牢时,吴月娘不是阻止西门庆买花家的房子吗(这可是会间接害死花子虚的啊)?花子虚放出来,李瓶儿不会来要财宝,尽管她还有要回的机会;如今花子虚死了,李瓶儿还有什么本事将财宝要回去呢?毫无疑问,李瓶儿只有最后一条路,嫁进西门家!
李瓶儿为什么会将财宝存西门家而不是别的地方?既然财宝可以过墙来,西门庆怎么不会过墙去呢?李瓶儿这么贵重这么特别的簪子为什么会到潘金莲的头上,难道不是跟墙、跟花园、跟西门庆有关吗?
书中没有说吴月娘是怎么想的,然而从吴月娘轻轻巧巧地问李瓶儿的簪子时,我们大概也能猜出她心中无比的波澜。
然而粗心且愚笨的李瓶儿就这样中套了,就这样怡然自得地回答过去——这货我家多的是,你要喜欢我明天一人送一对!(第二天一早李瓶儿就送给吴月娘等四人一人一对簪子,并且听说春梅是西门庆收用过的,就送了她一副“金三事儿”,她是一门心思地收买人心,可人心却不容易买,从结局来说,她的这些簪子不但打了水漂,甚至适得其反。)
或问,李瓶儿为什么不着急拿回她的财宝?为什么那么着急登门拜访,那么慷慨送妻妾们礼物?
因为她想拿回就只剩下嫁进西门家一个办法,所以她只能在酒桌上任人欺负,杯杯不辞,只能施恩赠惠,广结人缘,只能见到吴月娘恭恭敬敬地磕四个头!
或许,李瓶儿只是一门心思地导演自己的幸福,毫不关心别人是否看穿了她的心思,因为她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吴月娘是看出了端倪,现在问题是,在这个看起来一片祥和的酒宴里,其他的女人们,知道个中因果了吗?
事实上吴月娘只掌握了一部分信息,她所不知道的那些掌握在潘金莲那儿。
潘金莲是花园偷情的第一目击者,当然不会稀奇那些卿卿我我的内涵;然而,簪子对于一贫如洗的她却有极大的吸引力,“甚是奇巧”的宫廷之物,足以让她在生日宴会上穿戴显摆。不就是多一个有钱的漂亮女人嘛,她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只不过她想不到这样高姿态、这样好生活的花二娘居然也“贪图”嫁进西门家做个小妾儿!
那孟玉楼呢?
词话本里孟玉楼最先发现潘金莲的簪子,绣像本将这个细节去掉了,所以孟玉楼的态度只能从她的对白来判断。
当吴月娘说李瓶儿怎么不来看看西门家时,孟玉楼说:“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还不来哩”。
当李瓶儿答应日后常往来时,孟玉楼最先提议:“二娘今日与俺姊妹相伴一夜儿,不往家去罢了”。
当经过几番“要走”和“劝留”后,老冯催着李瓶儿问要不要回去,孟玉楼狠狠地来了一句:“二娘好执古,俺众人就没些儿分上?如今不打发轿子,等住回他爹来,少不的也要留二娘”。
在孟玉楼看来,花子虚在时,李瓶儿作为邻居家眷却从未登门,花子虚一死热孝在身,李瓶儿就急着上门祝寿,那“四个头”她也看见了,显然,李瓶儿的心思,她或多或少也猜出一些了吧。
李瓶儿的情况,潘金莲一清二楚;李瓶儿的心思,吴月娘多少知道。即便是置身其外的孟玉楼,也多了几分敏感。然而这些忖度和猜疑都在表面祥和欢乐的酒宴上不动声色地进行着,呵,《金瓶梅》就是这样说故事,这样写生活,类似于我们每一天的生活!
“他爹来,少不的也要留二娘”,正是孟玉楼这句一针见血的话,彻底把李瓶儿留下了。当李瓶儿第一眼见到潘金莲便不由自主地说出“这位就是五娘?”时,张竹坡敏锐地评批曰“写出神交之久”。的确,在谋杀亲夫这事上,她们实在不相伯仲,足堪“神交”。而李瓶儿在西门家睡的第一宿,便是在“神交”许久的潘金莲房里。
这天早晨梳洗打扮后,潘金莲就带着她逛园子,这是李瓶儿第一次走进花园,第一次从花园里眺望墙的那边——曾经的花家宅子。或许她脑海里会浮现出夜里西门庆翻墙过去的影子,会浮现出那个烂醉如泥又或是临床濒死的丈夫;又或许她已来不及百感交集,她暗暗记下了花园的布局,希望西门庆快点装修,快点嫁进西门家,快点和潘金莲结成“花园美人帮”,快点拿回那些原本属于她、现在却藏在吴月娘床底下的巨额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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