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太阳

1.

我跟着唐姐来到一个包间。

她开门进去就跟里面打招呼。我站在她后面，门开了，里面的景象让我吓了一跳！

屋里烟雾缭绕，音乐震耳。三个中年女人坐在其中，每个人身边又都坐着一个年轻男生，都跟我差不多大。六人中间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一见唐姐进去，吐了嘴角的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而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在昏暗之中，依然能用低调的珠光，耀过烟头明灭的烟火气。她大喊：“哎!小唐，你可来了！”

唐姐往前快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寒暄。又跟其他人打招呼。尔后才发现我还在门口，“进来呀，愣着干嘛？”让她一说，我更愣了。她一笑，起身过来牵我。她一手搭在我手背上，在我耳边小声：“没事，都是朋友。”

那个红毛女人道：“小唐换口味了？怎么喜欢这样的？”说完又哈哈大笑。另外那两个女的也一边打量我，一边附和。我一时羞愧，好像给唐姐丢了脸，也给自己丢了脸，连着养育父母、教导老师和学校，他们的脸也被我丢了。如此一想，胳膊一下子无力，浑身都只皮囊一副。唐姐顺势把我牵进去。让我在沙发上坐好。

我坐在最边上。四个女人在聊天。三个男生都默然微笑仔细听着，各有自己的贤惠。他们三人之中，只有红毛身边的男生干净得体，是常规的帅气。另外两个，一个长发妖娆，一个烟熏妖媚，再加上他们动作的纤细与弱，真是共谱了一屋的妖气离离……

所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来之前唐姐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今天中午，唐姐问我是不是休假，晚上不用去酒吧了。我说是。然后她就开着车来学校找我，让我陪她去参加晚上聚会。说是几个闺蜜之间的聚会，人家都有男伴，只有她每次去都是自己一个人。我以为是那种闺蜜和闺蜜的老公、男朋友啊之类的，比较亲密的聚会。她没办法融入其他人的圈子，所以想带个人去，比如我，陪她聊天，不尴尬不孤独。

没想到是这样的！

她到底把我当什么？

不过我现在除了怨她，浑身更是窘迫。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腿不知道往哪儿伸，一双手往哪儿放。只好把两条腿卷起来，把手摊在膝盖上，低头研究起自己的掌纹。感情线、智慧线、生命线，不知道哪一条线能将我从今晚的尴尬中解救出来。

这时红毛身边的男生站起来，一手各端着一杯酒。红色的酒水在他手上摇摇晃晃，似乎是跟着音乐跳舞。他走过来，坐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杯。

我和他彼此说了名字，碰了杯，又各自饮下。我心慌张，喝得急，放下酒杯时他还在饮。这才静下心看了身边这个叫小凯的男生。他耳朵小小的，上面尖尖角，就像是让人扭着长大的。他喝完，示意一下，又笑，细细突起的白月亮分成两只，堆在他眼睛下面。他这样一笑，月亮便鼓出来，护着他眼里的浮光。

我知道他这是在“照顾我”，所以对他我是有问必答，希望不负他的好。他还说以后要去学校找我玩。我也答应，说要带他吃东西。我们这样聊着，唐姐她们一个个开始唱歌，最后小凯也上去唱完了。所有的人都盯着我……

唐姐说：“小海，上去唱首啊！”

“啊？”来之前她可没说还要唱歌，我的心一缩，忙道：“我不会啊！”

她过来拉着我去点歌，说：“没事！我们都不会！谁会唱歌啊？又不是歌手。我们都是瞎唱，图个热闹，你别害羞。”

我不是害羞，我是真不会！我平常从来不听歌不唱歌。上次唱歌还是小学的音乐课吧。这时小凯也过来，跟我说：“要不我跟你一块唱吧？”

唐姐一回身，“凯凯真好！有你我就放心了。你们兄弟俩赶紧唱一首吧，啊？”说完，就回沙发上了。我默许，毕竟小凯刚才唱的确实挺好的，有他在，我混混即可。他又问我要唱哪首？我说不知道，随他定就行。他笑说：“就算我帮你唱，你也得选首自己会的呀？”我想也是，站直身子想来想去，才说：“我现在就记得那首《种太阳》。”

“《种太阳》？没听过呢，算了，我就跟你站一块，你别紧张。”说完他就点了那首《种太阳》，前奏一响起来，屋里的人都被镇住了!小凯大笑：“是这首啊！我会我会！我小时候最喜欢唱这个了！”

于是我们俩就一人一个话筒，开始唱道：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播种一个，一个就够了，会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

一个送给，送给南极；一个送给，送给北冰洋；

一个挂在，挂在冬天；一个挂在晚上，挂在晚上。

啦啦啦，种太阳，啦啦啦，种太阳。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种太阳！

到那个时候，世界每一个角落，

都会变得，都会变得，温暖又明亮！”

唱完这首歌，红毛哈哈叫了我一晚上小太阳。总算到散伙的时间，大家出了门。红毛靠到我身边，挤出来一脸褶子，嘿嘿跟我说：“晚上好好伺候你唐姐。”

唐姐一听，立即将我拽到她身后面，迎着红毛过去，把她赶到一边，喊道：“去去，别胡说！”红毛又高声笑了两声。几个人各自道别。

我坐上唐姐的车，说：“早知道不来了，你还说是闺蜜的聚会……”

“就是闺蜜啊。”

“就这还闺蜜？一个一个多老啊！”

她一笑，踩好了油门，说：“别生气了，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早上送你上学。”

“回去睡一觉？在哪睡？你家？”

“那你还想上哪儿啊？上宾馆？”

“去你家也好，去宾馆也好，关键是几个人？怎么睡？一个还是两个？”

“想什么呢？你在客房！我在卧室！”

我满意地点点头，又悄悄用余光瞟了她一眼。暗自高兴，她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唐姐。果然是跟那些老女人不一样。

老实说，刚才见她跟红毛几个混在一起，我都有些不认识她了。

2.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刚去酒吧打工不久。当时他们三个人进来，其中有个白人。酒吧里会英语的不多，经理招待他们坐下，就让我用英语去给介绍一下酒。

我心里也没想着多做业绩，多拿提成。只按着自己的心意，给介绍的都是中档酒。结果那个中国男人，越听脸色越凝重，横着眉毛瞅我，问道是不是看不起他，觉得他们买不起！

我赶紧解释，说自己觉得那些高档酒并没那么好，不值那个价钱。男人顿时无语了，别过我的眼睛望着坐在身边的她。她笑得夸张，一把扶住男人的肩膀，另一手捂着肚子。

她这样笑，让我很不爽！有什么可笑的！而我却只得忍在那里。最后她老公直说拿最贵的酒上来就行，又细语问她喝什么？

她不答，往前倾了倾身子，仰脸问我：“你觉得我该喝什么，值得喝什么，就拿什么上来吧。”

真是个神经病！

最后我在吧台看了半天，端一杯加热好的牛奶上去了。她又楞，问我为什么觉得她该喝牛奶。

我平心静气地说：“晚上喝这个助眠，对皮肤也好。”

她又笑，这次却端庄一些，让她老公给我一百块当小费。我笑着说谢谢，退出来关上门，又暗暗骂她神经病！

那天之后，她经常来。一个人点一杯牛奶，坐一个晚上。心情好的时候，就点最贵的酒，说是帮我做业绩。我觉得她是个孤单的人，有时也陪她聊几句。后来她会等我下班，开车送我回酒吧的宿舍。尽管一共没有几步路。我只当自己是做好事，陪她聊一会儿。这样相处久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她这次请我帮忙，我是有报答的心才答应的。

可没想到是这样的聚会！

3.

她驱车进一个小区。两人上楼进屋，她是爽朗的，随意交代我几句，水在哪啊，洗手间在哪儿，帮我打开了热水器，就回自己的卧室了。单城这里是她临时的家，她真正的家在大连，只是觉得单城空气好景色好，才在这买的房子单住这边，老公偶尔带客户到这边旅游玩耍的时候才会过来。

我洗澡回屋，还是把门给销死了。这样更安心一点。我是为了一个学校里喜欢的女孩才出来打工的，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有面对她的勇气。所以我绝对不能跟别的女人好。更何况唐姐还是有老公的！我心里这样想着，明天一定要跟唐姐说明白，做朋友可以，她们那种老女人和小鲜肉的聚会是不要再带我去了。

我缓缓睡去，一夜安稳。待再醒来时，腰上却是多了两只手！从后面绕过来，在我肚子上圈着。后背更是多了一个人抱住我！

我吓一跳，连忙把她的手解开，问她怎么在这儿？

唐姐揉了揉眼睛，说：“你醒了？”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应该在你屋里吗？”

“哦，你别多想。我晚上睡不着，想找你说话，就过来了。没想到你睡了，我就在这躺了一下，结果也睡着了。哈哈哈。”

我一看门，问道：“不是锁上了吗？”

她护着头发捂着眼睛，呵呵笑说：“这里是我家。”

我急急穿上自己的衣服，“对啊，这里是你家，我不该来的。”就甩门走了。她再给我打电话，我不接，道歉的短信也是不回。

后来，她来店里我也不见。我脚下迈出的每一步，连着每一次眨眼射出来的目光，全都避开她！她来几次，也不再来了。直到两星期后，一天下午，我刚进教室，坐好等着上课，却接到小凯的电话，说来找我玩。我出门迎他，在铃声响了之后，一起进教室。

以前我也迟到过，今天跟以往不一样！

进来时，坐前面的女孩一看到我们，就啊啊相互喊着看，一阵小骚动。我知道都是因为他，往上走时，回头瞥他一眼。只瞧他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等坐好，他笑眯眯跟我说：“难怪人家都想上学，学校这感觉挺不错嘛！”

他才说着。前面又有两个女生，结伴转头寻他。两人看了一眼，找到他。回去彼此拉拉手上下挥动着，屁股下面像着着小火。又转过头来专门看他两眼。等老师把粉笔放下，面对大家开始讲课，她们才回去。

我问他怎么想起来找我了。他说想打球，身边没人，觉得学校里应该可以。我点头，心里怕他是来帮唐姐说话的。

放了学先带着他去食堂吃饭。他感叹好便宜，当学生真好。又回宿舍换打球的衣服，他一瞧床都空着，就问人呢？我说都出去租房子住了，不回宿舍。他问晚上能住着吗。我欣然同意。带他去篮球场，我就去酒吧上班了。

本来我以为他就是住一天，没想到上瘾了。第二天下午，他带了一箱子自己的衣服！说打球方便。

我想，长住的话还是跟室友说一声吧。电话打过去，那头的人豪气万丈，直言：“没事！放心睡！你朋友就是我朋友，你告诉你那哥们儿，他想住多久住多久！”最后又说，“帮忙多上几节课就行……”

得到了床的主人的认可，小凯的校园生活就有了固定模式。

平日里去篮球场打球，不想去就陪我上课。出入各种场合，都以我室友的名义。晚上的话不一定，有时在宿舍住，有时出去玩到半夜不回来。而他也像故意避开一样，从不与我谈唐姐和红毛的事。

我在酒吧打工，一月只调休两天。也只有休息的时候，我才能去图书馆自习，才能见到她。

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有些神往，又说不出哪里让我神往。她有一种安安静静，且让人说不出来的好。

现在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去过了。

这些日子，晚上忙，白天累，有空就想补觉。这天为了晚上去上自习，我白天花了好多时间睡……而小凯这两天打球有点多，腿肚子疼，不去了。听说我要去图书馆，也跟着来。两人一进门，我就找她的位置，她还在！仍是一个人坐在那儿。

几个月都没见她，她头发长了一些，从原先的纯黑变成偏栗色，显得更白皙了。

小凯看手上的漫画，一会问我：“怎么老看她呀？认识？”见我没回答，接着问，“不认识？”“喜欢？”

我才应一声。

他笑笑：“没说过话吧？”

这样道中我的心事，让我吓一跳。他一个手掌压在我肩膀上，悄悄说：“你就等着谢我吧。”说完便站起来，将漫画卷起来，攥在手心。走到桌子一侧，正是窗子跟前。他往外望了一会。又沿着墙走，从这个窗户，走到那个窗户，欣赏着外面的乌漆抹黑。再一转身，贴着一张桌子大步往外走，而这张桌子的尽头，就是那女生！

我小时候跟别人抢凳子，我说是我的，人家也说是自己的。小孩子的争吵就变成“你说是你的，你喊它它答应吗？它听你的话吗？”

而小凯屁股兜里的钱夹，真是他的。完全听他的话。路过那女生的座位，它自己就掉出来了。小凯两条长腿，走得快如赶时间要起飞。那女生弯腰捡起来再一回头，他已然消失在门口。只留一扇玻璃门，吱吱嘎嘎来回晃动，证明有人曾出去过。那门停住了，她也愣住了。最后目光落到我这里，与我交汇。她绕过椅子，轻脚走过来。每走一步，这三千大千世界就震动一次。等来到我身边，我脚下的地面都快要裂开了。

她将钱包放在我桌上，低下头跟我说：“你朋友掉的。”

啊——？

哈！

她知道，她知道他是我朋友！

她刚才看我们了！

我接过来，起身向她道谢。她用气声说了一句：“不客气。”便回去坐下。

就这么一句“不客气”，一整个晚上，从我左耳出来，又进右耳。在右耳里蹦蹦跳跳一圈再出来，又溜进左耳。就这么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都是她的气息！都是她的好！晚上我回到宿舍，抱着小凯谢他，他耐心听我说完奇遇，只一脸鄙夷道：“就这样？”

“这可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话！”

“太没见过世面了！算了，我明天亲自出马，好好帮帮你。嗯，让你们成为朋友怎么样？不过再往后，就得靠你自己了。毕竟是你跟她相处，又不是我。行吧？行的话，你现在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你说，什么都行！”

“跟唐姐和好。”

怎么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人！

我瞬间冷静下来，注视着小凯，猜测着他来的目的，果然是为了帮唐姐说话吗？我转身找了张椅子要坐，低声说：“小凯，是兄弟的话，你就别跟我提她。”

他立马起身，过来拉我的手说：“哎呀，我也不想提她啊。你跟谁更配，兄弟不知道吗？可是，你要是不见她，我也回不去。你就当帮我忙，给我一条财路。”

然后他才说了来我这儿的原因。

原来我跟唐姐闹翻之后，她们再聚时，唐姐总是自己一个人去。小凯上次跟我聊天，觉得我挺不错的，就问她：“小海呢？”唐姐苦笑，问：“想他了？”“上次说好下次去他学校找他玩的，想问问他最近有没有空。”“哦！也是。那你去吧，顺便帮我说说好话，他现在不理我了。”

红毛听了赶紧问怎么回事，唐姐便跟她说了。她就对小凯说：“对对对，你去把小太阳找过来吧。你要是不能把他带回来，你自己也别回来了！”小凯一听，第二天就赶紧过来了。如此，才有后面的事。

我叹气，躺床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说：“我可不想跟她们发生什么，我喜欢的是图书馆的女孩。”

小凯也在自己床上躺倒，侧卧着，胳膊和手掌撑住脑袋，呆呆瞅着我说：“只是见一见，发生什么不发生什么，你们自己看着办！你说你那么高，虽然瘦一点，可唐姐她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女人！你不愿意她还能拿你怎么样啊？”

“她能趁我不注意，爬我床啊！”

他又深深叹一口气，“爬你床，是你吃亏还是她吃亏？”我正要辩。他可能觉得自己的话问得不妥，又改口道：“你以后不上她家住不就得了！你要是答应我，明天就给你约那个图书馆的女孩。不答应我，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她那么漂亮，我看——你不着急，这个学校里着急的人多啦！”

我想了想，他说的不无道理。再加上我也确实应该跟唐姐把话说清楚，让她以后不要来找我，也不要见我。于是我就答应小凯的要求。他也爽快，第二天一大早就跟我去图书馆等她。

见了她，小凯说自己是昨天的失主，专门来道谢的。女孩当然是说不客气。他说中午想请她吃顿饭表示表示。

女孩赶紧摆手，“真不用那么客气，你下回注意点就行了”。

小凯说：“虽然是我不小心，但这也是个缘分对不对？大家虽然是同校的同学，但是可能因为不是一个班的，所以四年都不会有交集。对不对？那么这次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你就当是校友之间，联络一下感情嘛！”他直接把女孩给说愣了，又趁着人家发愣犹豫的功夫，直接拿出自己的手机问她要手机号，说中午联系。这样还就真要到了。我也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她叫郑纯。简简单单的名字，就像她这个人。

小凯跟她约好中午在学校门口见。到了中午，自然是我自己去的。她已在那等着了，我小跑过去，还没等她转过身来，就对着背影，匆匆念了肚子里念叨半天的话：“小凯他临时有事，让我过来……你你、你喜欢吃什么？”

她把身子转过来，头发轻轻甩起，画了小小的弧线又落到她肩上。如此好像有一阵清雅的香，从她身上漫过来，在我鼻头悄悄按了一下。她笑笑，说：“哦，他不来啊。我本来也不想出去吃……嗯，我去食堂了。”她说完就走，只留一个背影与我告别。

连一句再见都懒得说出口。

我垂下头，心中寂然。

她不喜欢我，我是没什么可抱怨的。只可惜了我和小凯一上午的努力，都没用上。早上小凯约完她，就开始给我培训。告诉我应该怎么说，要注意什么，没有话题的时候怎么办？如此翘了两节课，准备了一上午这满肚子的话。她一个转身、一个背影，便都将它们化为乌有。连着我的努力，我的自信，也都消散随风。

我望着地上，恨自己的无用。感慨以后应该是再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了，不知道图书馆的座位是不是该另找一个……再想想她早上答应时，虽嘴上拒绝，可嘴角翘着眼角带笑的。那时的她，可能是答应的小凯那张脸。而中午换成我，她是觉得索然了……

我是比不上小凯的。

我知道。

所以我无力。

我又看看她的背影，与我已十多米远，而且愈行愈远。她倏尔转过半个身子，朝我喊：“你不去食堂吗？”

我一惊！

这回她将整个身子都转过来，两只手弯曲着护着嘴，作成一只小喇叭，费劲喊出声音来——顿时整个世界都与我近了！似乎就在我面前，与我坦然相见！她喊的是：“你不去食堂吗？”

“我我……我，去啊！”

“那就来呀！”她把手放下，站在那儿等我。我赶紧跑过去，到了她身前，两人一同走。郑纯问：“你怎么愣在那儿啊？”

“我以为你不想跟我去吃饭……”

“哪——有？一顿饭嘛，怎么吃不是吃。去食堂又近又便宜。大中午的，外面人还多，还得等。”

我点头称是。吃饭时，她又问我最近怎么去自习那么少啊。我说有事。她追问，我言辞闪烁起来。我是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在酒吧打工，不是不光彩，是怕说到唐姐。也怕她哪天去找我，遇见唐姐。我支支吾吾说着不方便讲，她已吃完，端着碟子要去送。我只顾着说，才吃了一半。她说：“我现在有事，先走了，晚上自习的时候再聊吧。晚上见。”她是爽利，说完就大步走了。

我没告诉她晚上我不能去上自习，总觉得这时候说，是拒绝她予我的好。犹豫之后，决定晚上再告诉她。后来，我发信息说自己有事不能去上自习。她回复“你忙吧”。这样三个字，看进我眼里是冷冰冰。又笑自己应该是想多了，就像中午一样。她的这三个字只是这三个字而已。

煎熬着等再次休假，好去图书馆学习。心里急得像耐在土里一冬的种子，只等春雨来天地暖，好钻出来与世界的好风光相见！

那天晚上我去之前，专门洗过澡，换了一身新的衣服，手里捧着一盒巧克力。心里还想着到底该用什么样的理由，好让她收下。我跟她好像还没熟悉到可以送礼物的关系，要不直说是别人送给我，请她一起吃？

我掐着时间到了图书馆，她的座位是空的。我翻着书不知几页几行，又等了一个小时，仍是不见她。小凯发信息问我进展如何。我说了。他嫌我笨，让我给她打电话问问她在哪？

我对着她的手机号，食指都要颤成别人的手了，才摁下去。而电话那头声音爽朗如春，确是我想见的好风光！我问她在哪儿。郑纯答道：“我在自习室啊，你在哪儿呢？”

“我在图书馆门口给你打电话呢，刚才没见你啊，你换地方坐了？”

“啊？你今天有时间来上自习啊！我啊在另一个自习室，跟同学在一块呢。”

“哦，我过去找你吧？”

“不用了！这边位置都坐满了。你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我说，“我正好有东西想送给你。”

“什么东西啊？”

“嗯，就是上回，有一个朋友……他正好因为别的什么事，所以巧克力就没送出去，然后就给我……”

郑纯打断道：“要是没什么事儿，下次有机会再说吧！”说完，匆匆挂断电话。我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不知道一个在上自习的人，到底是有多忙啊！现在又没有考试……我编了一个小时的谎，她也不听一下！我低头叹口气，又给她发了几条短信，问她在那间屋，想给她送过去，可以让她跟朋友一起吃……

一条短信都没回……

我觉得，她是故意避开我。

之前她从来没去过其他自习室，怎么这次就换了呢？

我也不再进去了。去小超市买了几罐啤酒，打算回宿舍跟小凯一块，就着啤酒吃巧克力。结果他也不在，给他打电话。人是在外面快活。我把手里还剩一半的啤酒罐握扁，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不回去啊！”然后听见他跟旁边的人问谁啊，他答道是小海。手机就被抢过去，红毛的声音传过来：“小太阳你今天有空？那就快过来吧！”

“啊？不用吧，你们玩吧。”上次虽然答应小凯跟唐姐和好了，但我心里还是有些抗拒，一直没见面，只跟她发信息聊过几句。我希望我们见面的这天，来得越晚越好……比如毕业之后？

红毛本来就不是听我说话的人。她自顾自嚷着：“没事，让小唐去接你，很快的。你就在学校门口等着吧。”就挂了。

我不想见唐姐……却，更不想一个人。

出门前，半盒巧克力，我一股脑倒进嘴里，撑得嘴要炸，硬是嚼着。不一会，她果真来了。后来一群人喝酒打牌，玩完已凌晨。学校早就关门了。唐姐问我要不要去住宾馆，我说还是到她家里住吧。我守着手机一晚上，没有一条短信。

是夜，还是那间房，还是那张床，还是那样舒服地睡去，还是被腰间的手弄醒。一回头，还是那个人。

不一样的是，上回我讨厌她这样，现在我感谢她如此；不一样的是，上回她眼睛是闭着，现在她是睁眼一直望着我的，不知今夕何年。黑漆漆的房间里，一切都是黑的，而她眼里的黑，又是与周围的一切皆不同。

周围的黑让人冷而无助，她的眼，让人心安且暖。

我问为什么不睡？

“一晚上想着要开车，所以没喝酒。唉，现在有点后悔，想让你陪我喝酒，又不好意思说。”她说完，又往我颈上靠。

我抚着她的脸，说：“那就喝嘛。”

两人起身，她蹦蹦跳跳地出去。我看她的样子就想笑。她已经二十七，还是这样烂漫。而再一想到她老公已经四十七了，又为她难过。我与她坐在椅上，桌上摆着两只郁金香高脚杯。中间的玻璃碗一侧，挂着银晃晃的不锈钢夹子。她捏起来，将碗里的冰块放进酒杯里漂浮着。这冰块，每一块里面都有一瓣舒展开的紫色玫瑰花瓣。精致得就像她这个人。我将这杯酒喝了，将这冰块含进嘴里，望着她。

如此，她这一杯红酒与两块玫瑰冰便是我的了。

连她这个人，也是我的了。

4.

那天之后，一直到寒假，郑纯都没有与我再联系过。我给她发过几次短信，时回时不回，回了也是不痛不痒答非所问。我这才断了心，不打算再联系。

寒假回到那个住了十多年的小村落。大路上，前几日的雪堆在两边，有一种童年的真实。大年初一一早，伴着此起彼伏的鞭炮震天，新年新岁便涌进村子里来，在路上、在院里、在堂中寻来寻去左右窜梭，最后停在了人们衣衫上成了中国红。

天地之间，自有一种喜气。

我还在被窝里，小凯就给我打电话了。两人互道了新年好，他让我早点回学校，不然他自己一个人无聊。我笑他，明明不是我们宿舍的，现在却只有他住在那。他又问我跟郑纯怎么样了，我说应该是完了。他骂我，还没开始呢，怎么就完了？我说不用了，我现在有唐姐呢。他说没事，这都不耽误的。

挂了电话，唐姐的电话紧跟着——“大过年的，怎么不跟我拜年啊？”

“这一大早都是别人打给我的，我还没给别人打呢！”

“这都快中午了，你业务挺忙啊！挣几千万了？”我无言以对，她又说：“那你现在没事吧，赶快给我打电话拜年！”

我刚想说新年快乐，她就把电话摁死了！我又重新给她拨过去：“唐姐，新年快乐！”

“喂？谁呀？”

我眼睛一闭，轻叹口气，说道：“我是杭海。姐，过年好。”

“哦，小海啊，过年好过年好。在家过得怎么样？代我给你父母问好啊。”她大脑是重装系统了吗？我心里想，一边答应一边笑，要是让我父母知道她的存在，简直……耳边又听她说：“大过年的也没给你准备什么，就给你点压岁钱吧。别嫌少啊。”我还想客气客气，她就挂了。不一会我手机接到提醒，说我的账户里，多了五千块！

压岁钱？

怎么那么多？

而且这钱……我怎么能收？

我赶紧给她打电话说太多了！她拒绝，扬言自己给人红包从来都是这样。我又问了她什么时候从老家回到单城，到时候当面还给她。她说是初七。于是我在初七就匆忙结束了自己的寒假。赶回学校，又吓了小凯一跳。我打电话问她回来没。她已经在家了。就在学校门口的取款机，取了那五千块出来，又打出租车到她家。

门开了，她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那衣服是给我买的，买了十几件，她自己又留了几件当睡衣。说这样连做梦也能想到我。

她挠了挠脑袋，眉毛轻轻一皱，把胸前的头发甩到肩后，打了个哈欠。我站在客厅中间，挺着胸膛，说：“一下火车，我就过来了。”

她两只眼睛立刻眯起来，张开手要来抱我，问：“那么想我吗？”

我往后一躲，从兜里拿出一沓钱摆在茶几上，又瞪她一眼，道：“我跟他们不一样，你不要拿钱来侮辱我。”

“不都说了是压岁钱了吗？”

“压岁钱哪用得着那么多？”

“我就是给那么多！”她又从桌上拿起来钱来，往我手心塞。

“那你以后不用再见我了。”说完我就摔门出来了，心里爽快。倘若收钱，我与她的关系，不就变成红毛与小凯那样了吗？我自觉是用钱买不到的人。而她在我心里，也是不能用钱衡量的。

脾气发过了，这一个星期的忧愁也都解了。回校的路上，身心舒畅。她会给我道歉吧，就像上次一样。我拿着手机又看了一遍，估摸着晚上睡觉之前能接到她的电话或短信。到时候我再假装生气一下，让她以后不许这样。她必须要答应我，我才能再跟她继续在一起。

我以为会这样，但是我的生活从来不是我以为的。

朋友向我借钱，我没有。考虑之后，我还是拨通了唐姐的电话，敲响了唐姐的大门。带着三千块出来，留下一张她不在意、我在意的欠条。

后来，我去唐姐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五一假期，陪她去海南旅行。回来那天是下午，小凯正坐在宿舍里吃海胆，专门给我留了一袋。原来他白天跟女朋友去海边玩，吃了海胆，想着我今天回来就给我带了一袋子新鲜的。我赞他有良心，两人吃起来。他自己是两头花开，各自芬芳，互不耽误。叹我大好年华，只一枝独秀，实在浪费青春，遂问我跟郑纯怎么样了。

“没怎么呀，很久没联系了。”

他骂我怂，让我别吃了。擦擦手又说：“你们那天吃饭不聊得挺好的？”

我抬头望着他，说：“是吗？”脑海里开始仔细回忆，跟她有关的事。其实那次吃过饭后，就再也没见过了。过年时我从酒吧辞职，这个学期就一直有好好上课和自习。而如今这个学期过了一大半，也没在图书馆见过她，尽管她的书还是如往常一样摆在那儿。她应该是不想见我。

他不信，想以送海胆的名义，把郑纯约出来聊聊。不过郑纯现在不在学校，只把她的闺蜜给约出来了。

学校三号教学楼后面有一片大的绿化，草地四周围着灌木，再往里是两个凉亭。我俩等着，不一会一个小姑娘过来。她来到自报家门，拿了东西就要走。小凯赶紧拦着，问：“你现在忙吗？”

她一抬头，脸颊两侧杂杂着头发，道：“不忙啊。”

“那聊几句行吗，我们想问点事儿。五分钟就行。”

于是她就在我们对面坐下。小凯问郑纯是回老家了吗？她答：“没啊，去打工了。”“打工了？什么样的工？”“家教，给初中生高中生辅导。”她来回看着我们俩，深处手指指着袋子，问：“回来告诉她的话，说是谁给的？”

小凯说：“杭海啊。杭州的杭，大海的海。”

“你们俩谁是杭海？”

小凯又指我。那个女生把目光落到我身上，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停在眉眼鼻子这里，问：“你跟郑纯是在图书馆认识的吗？”

我一丝惊喜，点头。

“你喜不喜欢她？”

我没料到她问得那么直接，当即有些懵。小凯替我答道：“当然喜欢！”

“喜欢为什么躲着她，不去图书馆，她给你发短信你也不回？”

我说：“我没躲着她！她给我发的短信我记得看见的都回了吧……”

“反正她是去年有些伤心，才去当家教的。想换个地方自习，以后不见你了。却又狠不下心，就只能这样拖着。她现在带三个学生，星期一到星期天全是满的，那么累还不都是因为你不理她？”

小凯一听，离我近的那只胳膊肘直接捅到我肚子上，嘴巴一撇，问：“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渐渐小到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那女生站起来，盯着我说：“去年春天，她自己一个人去了图书馆上自习。结果就遇见你了，她觉得你挺好的。从此之后她就在图书馆扎根了，我们再喊她她也不走。她说她可能再多上一天自习，你就会跟她说话。反正你要是真喜欢她的话，我希望你好好跟她说。”说完，她提起来那袋子海胆，提在我们眼前。厚厚的透明塑料袋子浸在夕阳的金色里，闪着。她说：“这个谢谢你们了。”说完，走了。

5.

晚上，我打电话联系了郑纯，在她们宿舍门口等她。她晚上十点才回来，先进了宿舍放包，再出来时脸上又红又绿的，急忙说：“下午她乱说的，你别当真啊！”

我问：“你给我发短信，我没回吗？”

她看看我，又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我说：“抱歉，我没收到。”“没事，都过去了。你有什么事吗？”“其实我上个学期也在打工，所以才不常去自习室了，不是躲着你。”我把去年在酒吧打工的事给她说了，她点头。

我尴尬了一会，不知说什么。她左看看右看看，说没什么事儿她就回去了，还得洗衣服。我慌忙问道：“那个，以后能跟你一起上自习吗？”她两只眼睛闪起来，看着我笑。我只觉幸亏是晚上，路灯昏黄，不然要让她看出我脸红了。她说：“可以啊。”

第二天我再见唐姐，说最近可能不能常来了，快要考试了，得多花一些时间复习。也跟她说好了，最近不要给我打电话，一切等考完再说。郑纯则只留了一个家教的小朋友继续辅导。这样她每周只要出去两个晚上，剩下的日子都跟我在图书馆上自习，然后再一起在学校里散步。

我们如情侣一般，却只是如情侣一般，始终未定下来彼此的身份。

她不说，我不说，一切就像以前在图书馆一样，彼此都是无言，心却是通的。我想这样也很好。

而唐姐的第六感灵验，一天早上跟我打电话，说梦见我跟别的女生好了，哭着醒过来。我惊讶于她的直觉，也劝她别乱想。

那年秋天的风吹起来，唐姐约我去走银杏大道。唐姐说，全亚洲只有六条街，有百年以上的银杏树。而单城就独占三条。那天下午她开着车，领我将这三条街都走了个遍。其实每条都差不多，两溜高高的金黄把天空护起来，又把它们的树叶，三三两两地摇掉下来。风大的时候，漫天都飘着金黄，落在地上，铺成一地贵气与王气。

也有很多拍婚纱照的，来此沾一沾金秋的庄严。

我与唐姐路过一对正拍着，她在旁痴痴看着，不想走。待我们走远了，她才定下心，又想牵我的手。然而她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又缩回去。我装作不知，把身子靠过去，小声问她想拍吗？她莞尔点头。我问：“结婚的时候没拍？”

“结婚的时候当然拍了。当时包了一辆车，去九寨沟拍的，那儿的水和云也是绝了。但是跟不喜欢的人拍婚纱照，无论在什么样的景里，拍过也就拍过了。以后的日子里老是想不起来。不记得去过，不记得拍过，也不记得跟谁。还是得翻开相册才知道——忽然发现，对呢！我也是曾经穿过婚纱照的……”

我是不喜欢拍婚纱照，以后结婚了也不打算拍。我说与她听：“你瞧，拍婚纱照。妆那么浓，景那么美，又怎么样呢？没有一点点生活的真。不如在路边吃个米线啊馄饨啊，两人自己拍下的照片。那才是生活，才是爱，真真实实的爱。”

她眼睛亮起来，拉着我的胳膊说：“那我们去吃米线吧，然后拍照。”她驱车找了一家小小的米线店，桌子都窄窄低低的，桌面上晾着点点水渍。不一会，两碗米线驾着腾腾热气上来，我和她就装作张嘴吃的样子，各自夹起来一溜。她拿手机举得高高的，拍了一张，又捧在手里低着头看。我伸筷子去拨她碗里的米线，把芫荽都挑进自己的碗里。她看了一眼，竟然哭了，说：“你还记得？”

我们平时约会都在她家里，饭都是她在做，我一直不知道。直到上次五一出去玩时才知道，她是不吃芫荽的。而那次之后，我就和郑纯好起来，与她见面越来越少，才有些疏远和生分。

她拿出一张纸巾，擦擦眼角，说：“你那么久都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回到车上，她还是低头看刚才拍的照片。我让她也传给我一份儿。她一笑，说：“不用了，这张留给我作纪念就好了。放你手机里的话，让人家小姑娘看见就不好了。”

我尴尬问道：“哪有什么小姑娘？”

她坐在那歪头看我，把我跟她身体之间——这短短的距离，都看凉了才说，“首先我要先跟你道歉，去年你洗澡的时候，手机来信息我就看了。看到她跟你发信息的语气和说的话，我觉得你可能喜欢她，她也喜欢你……所以我就给删了，也没告诉你。后来又有好几次。不过她一直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约你上自习什么的。最近我心里慌，前段日子又看你的手机了。”她愣了愣，苦笑道：“聊得挺多的嘛。”

原来是让唐姐给删了！

我整理整理心情：“我跟她没什么，只是朋友。”

“那你喜欢她吗？嗯——，说实话。”

“喜欢。”

“她也喜欢你吗？”

我点头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她捋了一下袖子，把手伸过来。我以为她要打我。看来她今天阴阳怪气的，就是为这个生气。

我低着头。她把手伸到我脑后，又伸到我另一侧的耳朵。另一只手托住我下巴，靠过来在我的左脸亲了一下。我吓了一跳，盯着她看。她面带笑容，一副说不上来的样子。

我问她：“你不生气？”

“自己的弟弟找到了喜欢的人，而且那个人也喜欢你。这么好的事，我为什么生气？”她抽了一张纸巾擦眼角，“应该感谢她，不是吗？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老公已经办了移民，我、他，还有他的女儿儿子，我们全家都要去新加坡了。”她又靠过来摸着我的脸，眼睛里水汪汪的，小声说道：“以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你会想我吗？”

“会。”

这天晚上，唐姐在床上哭了好几次。我从背后抱着她，把手环在她腰上，像她以前抱我那样。她一遍又一遍，问我爱不爱她。开始我也是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么一个单薄的字儿。说的多了，也不再忌讳自己的声音，大声喊出来。第二天一早，吃了她做的最后一顿饭。上午十点，我从她家出来。回头关门的一刹那，她坐在餐桌后面望着我，两只眼睛空空洞洞。

铛得一声大门关上，我知道，那是人世间的永不相见。

6.

打车回学校，一路上我攥着手机忍了又忍。下了车就拨通她的电话。我现在没有顾及，我要告诉郑纯，我爱她！告诉她希望和她在一起。

她过了半天才接电话，有气无力，声音里都是阳光所透不过的厚和黑。她这样慵懒，惹得我哈哈笑。心里想着自己以后，要化成夏日正午最强的光，突如其来地照在她眼睛上，让她吓一跳。

她哑哑问道：“什么事儿？”

“我有话想跟你说？你能出来一下吗？”

“我我……我还没起呢……”

“没事！我等你！中午一起吃饭吧。”

“不行，我没时间，呃……下午得给学生辅导，那边路比较远，我中午得去坐车。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吗？”

我心头嗞得有些凉，叹口气，说：“那个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我又喂了两声，她才说：“晚上再说吧。”我听她语气好像没听到我刚才说的，就问她“听到刚才我说的吗？”那边却挂掉了。

我以为她一直在等我说这句话，我以为我说了她会高兴的。我心里疑惑亦无解，只收好手机，一路回宿舍。到宿舍说给小凯听，他张嘴就骂我：“过了这一夜伤脑子啦？告白怎么那么草率？”

他一拍桌子，吼道：“要隆重！浪漫！有面子！这样才是告白嘛。你打个电话就完事了，那她得有多贱才会答应？”

我一听也是，就问他怎么办。他说了一堆宿舍楼底下蜡烛摆成心，手捧鲜花下跪求爱的东西。我都不同意，又俗又没劲。碰巧大李子来宿舍还我钱，就是半年前我向唐姐借的那三千块，当时是借给他了。

他听了小凯的话，就摆手摇头，说：“那些招数太张扬，不适合杭海。他还是适合低调内敛点的。”我一听就心气就顺了，捧起他的手，感叹道亲人呐。

大李子出主意，说他可以收拾一下，让我和郑纯晚上去他们租的房子。“我对象前段时间学的法餐，我们家的蜡烛台什么的也是现成的，让她教教你怎么做。晚上，你就专门给那个女孩做一餐，然后两人点着蜡烛，吃着牛排，喝着红酒……答应你不是妥妥的？”

小凯也拍手称道：“对对对！连床都准备好了！”

我问他：“那晚上你们上哪住？”

“回宿舍住一宿呗。”

我点头称是。想想小凯这个不是我们学校学生的人，都在学校宿舍住了快一年了。大李子和他女朋友都是本校的，在宿舍住一晚，再正常不过了！我向他道谢。

“你肯借钱给我就是把我当兄弟，我怎么能把你当外人？”

当天下午我和小凯一起过去。小凯在路上还买了好多小蜡烛和玫瑰。下午大李子和女朋友都帮忙做饭。看着两人忙忙碌碌有来有往，竟是这样好！我心里也不自觉为他们高兴。要是我和郑纯，以后也能像他们这样就好了！

菜主要是他女朋友做的，大李子让我在一旁帮忙。他说：“这样也算你做的，晚上吹起牛来心里也不怵。”

晚上八点，他们为我加油然后散了。我自己一个人点小凯摆好的蜡烛。五十支小蜡烛点完，郑纯的电话也打过来。我到小区门口接她。她整个人没什么精神，看着挺累的，问我为什么约在这边啊。

我说：“同学在这边租的房子，正好他们出去玩了，我就借过来，想给你做顿饭。”

“啊！那么好！”

我笑着给她开门，屋里没开灯。门一打开，借着推进去的风，黑暗中的小火苗由近及远一抖一颤，又各自立好，宛如刚睡醒！

她说：“好漂亮！”跳进了门，蹦跶到茶几边看蜡烛，过了一会又挪着步子看到窗台，又从窗台看到桌上。我从桌上拾起一只红玫瑰，说：“送给你。”她道谢，眼睛泪汪汪，嘴角的笑意如蜡烛的火光在舞动。有一种动且真的欢喜。

我帮她拉椅子。自己再去厨房，按照大李子女朋友教的，小心装盘，再浇上汁，摆好装饰，端了出来。

她又打量屋里的摆设，感叹着：“这房子真好，有家的感觉。他们很相爱吧。”

“嗯，是挺好的。”我看她没什么反应，还沉浸在墙上的照片，接着说：“要不我们以后也一起住吧？比这儿好十倍，怎么样？”

她惊讶，嘴巴动动张开又闭上。我以为她要拒绝，可似乎又不是那样。她看着桌上的玫瑰，说：“我们相处的还太少了，还不够相互了解，我怕你以后后悔。”

“有什么不了解的？”

她愣了半天，眼睛里空且深，最后轻叹一口气，说：“其实我脾气挺差的，平时心情对上了也能说能玩，但有时候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一点也不说了……还有……”

“这都不是事儿！我喜欢你。所以我就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我？”

她点头。

我说：“那不就得了！”

“也是呢……”

我高兴，倒了两杯酒。她拿起一杯。当两个杯子碰在一起，我心中的新的生活就从这一声清响中，蹦出来了！烛光映在她脸上，一晃一晃的。她的眼神也是一晃一晃的。不知不觉，一瓶红酒也见底了。我说也该歇了，给她指了卧室，起身收拾桌上的盘子叉子。我收拾完毕后进了卧室，她还坐在床上，看矮柜上的照片，她两只细瘦的小腿，前后踢。见我又说：“他们真幸福。”

我靠过去：“我们也会那么幸福的，睡吧。”说完，我伸手去脱鞋。她立刻大叫着跳起来，问道：“你干嘛？”

“睡睡睡觉啊。”

“睡觉你进来干嘛？”

“这儿可只有一张床——。”

卧室的灯光下，她脸红得像她腕上戴的石榴石。她以前跟我说，石榴石是专属于女人的宝石，而此刻她脸上的红，也是专属于女人的红，带着淑女气。她的惊与贞洁，也都在这红色里。我让她拽着胳膊推着背，撵出卧室，心里却有另一种高兴。躺在沙发上，想着如果这是我和她的家，那该有多好，耳边又是她刚才说的——“这房子真好，他们很相爱吧。”

是啊，他们很相爱。

我们也会那么相爱的。

一定。

7.

还记得当时过年，小凯让我早几天回学校，好陪他。当时他也是刚失恋，情绪不稳定。后来他无聊，下载了同城交友软件，征友陪他聊天打发时间。据他自己说，他一把照片放上去，瞬间就涨了两千粉儿。私信无数，全都是问，是本人吗？约不约？

他就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挑了一个最漂亮的，打算进一步交流。而在进一步交流的过程中，两人灵魂深处产生美妙的共鸣，让他们的相处，极其舒适和谐。于是，他们就确定了新的关系——恋人。

看看他的效率，再想想自己，跟郑纯耗了一年半多才确立关系。真是人与人不能相比。现在我的目标就是重新打一份工，然后租一间房子，跟郑纯一起住。小凯说，不如去问问郑纯在哪儿打工，还缺人不，说不定还能一起上班。

我从椅子上猛地起身，大喊一声：“对呀！”虽然之前在酒吧打工，耽误了一段时间学习，可我基础知识还是挺扎实的，辅导初中高中绝对没问题！如果跟郑纯一起的话，就算不是一起去上课，也让关系更进一步了。我以为她会很高兴，跟她说了打工的想法之后，她眉毛都皱在一起，好像额头上顶着一块秤砣，两只眉头发劲儿拼命往上顶，以免砸下来。我也是奇怪，就说：“这样我们就有钱租房子了，可以一起住。”

“为什么我们要一起住？你想干什么呀？”见她那么警惕，我有些害羞，说道：“不是你说的，喜欢他们那样的生活吗？租间小房子，一起过日子。”

她将眼睛从我脸上移开，瞥向别处，眼神里冷冷清清又难以置信，淡淡问：“你真的爱我吗？真的想跟我一起生活吗？”

“当然！”

她的目光重新挪回来，说：“那就等到毕业之后，如果到那个时候你还喜欢我，那我们再同居。”

“为什么？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一起住又怎么了？”

“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眼神逼着我。我耳朵听到这句话，钻进脑子里，听到的却是：你要是同意我们就继续在一起，不同意，我们现在就分手！

我败下来，答应了。又问她能不能介绍家教公司，我也想去打工。

“不租房子了，还打什么工？”

我两只手搭在她两个肩膀上，笑说：“我想跟你在一起！”这句话绝对没问题！绝对不会惹她生气！我心下得意起来。这样类似与告白的话，她一听，绝对会忘记刚才的不愉快。这些我本来都不知道，都是跟唐姐在一起的时候学的。女人都是需要人哄的，那时候我还不会，她就教了我一堆哄女人的方法。

我乐呵等着她的反应，她在我脖子上看了半天，再微微一仰头对准我的眼睛，张嘴说：“你什么意思？监视我是吗？”她一晃肩膀后退半步，我的胳膊从她肩上落下来，又听她说：“你要是不信任我就分手，我可不需要别人监视！”

她的反应真是吓到我了！回去之后，我左思右想依然不得，只好问小凯。他听过，说：“她应该是对这事有心理阴影……”我想着刚才她的样子，似乎真是那么回事。她平时都是温温和和的，前几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还是挺好的。但是一说到睡觉啊、同居啊这样的话题，她整个人都怪怪的。

她并非不想，她明明亲口说过，喜欢那样的生活。

她是害怕，怕自己被抛弃，怕自己受到伤害。我问小凯，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她相信我，相信我对她的感情。

他说也没什么别的方法，就是等啊，等相处的时间再长一些，她真心相信就好了。

我叹口气躺在床上，想起那天晚上，郑纯说的——“我们相处的还太少了，还不够相互了解，我怕你以后后悔。”

看来当时她确实有所顾忌才会说这样的话。我有时会觉得这一切的不顺，都是当时跟唐姐在一起的报应。

如今我打算踏踏实实对她好，让她早点相信。不过自从上次之后，她好像总躲着我，不见面也不发信息。在食堂遇见了，也是简单几句话，各自散了。我们的距离尚未亲近，就已经开始渐行渐远。我心中生出很多苦恼。小凯说像我们这样的关系，需要一剂强心针。不然不需两个月，慢慢就散了。

小凯说了他的方法，我觉不妥，没有答应。又过两周，我跟郑纯的关系还是如此，才决定一试。

8.

那天，我说校外的某家餐厅好吃，想晚上约她去。她起先不答应，我软磨硬泡，才约好八点钟见。我待到八点四十五才到。她挺生气的。我借着赔罪的名义，点了超多的东西，一直吃到十点才走。

餐厅离学校不远，勿需搭车，两人就一路走回去。我说刚才吃得太多，现在走不动了。又说想看海，就再绕路走。到十点半的时候，她急了，说马上学校就该关门了。她想要跑回去，我嘴上安慰她不用担心，不会晚的。两人到学校门口时，五盏大灯从地上的草丛里射出来，照亮了学校的名字，照亮了学校的大门，照亮了大门上的大锁！

她急得冒汗，抱怨道：“这都晚了！上哪儿住去？”

我说：“能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他们锁得那么快啊！算了，都已经锁上了，要不找个宾馆住一下？”

“你想什么呢？”

小凯给我出的主意，就是让我们的进程反过来，从结果往前推，再证明我是爱她的。他说这样是最快的。我忍住笑意，说：“那怎么办？就在这傻等着？这离海离江那么近，晚上风一吹，我可受不了。”

“那就开两间吧。”

“刚才点了那么多菜，都花的差不多了。也就只能开一间吧……”我掏出钱夹，借着光数了数，更加确定地点点头。

其实吃饭之前，我跟她说过，今天我请，让她别带钱。如今她立在学校门口，摸摸自己空空的口袋，摸出了一脸的哀怨。我走过去：“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咱们就普通的睡觉。一人一张被子。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的！”

“我能相信你吗？”

我伸出一只手，掌面朝天，掷地有声：“对天发誓！”

我们学校附近有很多小旅馆。我们俩随便进了一家，柜台后面是一个中年女人。我有些脸红，郑纯也是低着头跟在我身后。这样的旅馆，来的大多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是不需要登记身份证的，只要写了名字和手机号就行。我们俩拿着房卡走上楼梯，二楼有很多小房间。经过走廊的时候，从房间里传出来的，都是嗷嗷啊啊的叫声，听得人心跳舌干。

进了房间才发现，其实不光是门的隔音不好，墙的隔音一样不好！这墙似乎就是普通的隔板墙。我俩在里面，就觉得或大或小的呻吟，从四面八方传来。还有床腿床板晃动的声音，那声音听得我觉得自己面前这张床也在颤。

这种场面很尴尬，郑纯只愣愣站在那看着床。我快步绕过去，换好了拖鞋去洗刷间。出来时郑纯只半个屁股坐在床边，腰挺得直直的，她的小心翼翼让我觉得好笑。我说你也去洗漱吧。她答应着去了。趁这个功夫，我也欢起来，迅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她再出来时，一瞧旁边椅子上是我的衣服和牛仔裤，大惊道：“你脱衣服干嘛！”

“不脱衣服怎么睡觉？”

“今天你又不是自己睡！你脱衣服我怎么睡？”

“我不脱衣服睡不着！”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无可奈何，不耐烦地和衣躺下，又让我背过去睡。我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摁灭台灯。房间里黑下来，墙外与门外传进来的，其他房间的叫叹之音，就显得更响了。

这样的声音提醒着我们，如此安静的躺着，是不合时宜的。趁青春未老，总该做些什么才对。哪怕疼痛，亦是另一种欢愉。

我窃窃转身，偷瞟她一眼。她眼睛闭得不自然，两只眉毛的距离要比平日近。她两只白嫩纤细的手露出来，八根手指头抓着被子上沿。

我一点一点挪着自己的身子靠过去，怕惊动她。待转过身子瞅她时，我已经有些燥热，便低声问她睡了没？她睁开眼睛见我的脸就在她面前，立即伸出一只手推我。我嘿嘿一笑，顺势抓住了。她可能是怕别人听到，只小猫一样的声音：“你干嘛？”

“你听！”我让她静下来，接着说：“你听人家都在干什么，我们为什么不干呢？”

“你不是答应我只是来睡觉的吗？”

“我也没想到别的屋叫得那么凶残啊！”我咽下一口吐沫，说：“这种时候会那样想，才是男人啊。”

她一把撩开被子，绷直了身子坐起来，义正言辞道：“难道你忘了吗？你已经对天发誓了！”

小凯是个坏孩子，最懂女人的心思。老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所以提前教了我如何应对。我沉下气，缓缓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呼，不会怪我的。”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一下从床上跳起来，站在地上，“你们这些男的，在床上跟不在床上根本就是两样！”说完转身要走。我向前猫腰伸手抓住她胳膊，往后一使劲，她整个人就倒在我怀里，后背靠在我的胸前。

女生的骨架小，隔着衣服隔着皮肤隔着彼此的肉，我依然能清晰感觉到这些。我笑眯眯看着她，把落在她小腹上的手往上慢慢挪了挪。

她眉头先是皱在一起的，不一会，眼睛一眨，滴出两滴泪！

我吓了一跳，她真的哭了！

我赶紧哄她，说跟她开玩笑的。她是不再听我的了，只默默哭着。我无法，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向她道歉。我喃喃说道：“我有那么差吗？你连让我碰一下都不想吗？”我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不料只有沉默。

此时我心里的凉，是其他房间怎么嚎，都嚎不热的。宾馆里的一夜就这样过去。第二天一早，其他房间又勤奋得不得了，又开始嗷嗷叫，我心里只想骂！

不过，我是想正儿八经谈恋爱的，又不是耍流氓。经过这件事，郑纯的心思我算懂了，也决定不再逼她。

就这样等着吧。

唉——

9.

还有一年多就毕业了，我也开始为以后做打算。到时候小凯就不能跟着我住宿舍了。我也常问小凯以后有什么打算。平日里他总是准备了几句玩笑搪塞我，我问的多了，他也开始认真回答。

他说再陪红毛几年，等挣够了钱就回老家。

听到这句，我心里也有些凉。他坐在床上玩手机，脸上白白净净，嘴角却是破的。昨天还好好的呢。就是昨晚，让红毛给咬的。我能想象到答案，却仍是忍不住问他，“红毛对你好吗？”

“没想过，反正给钱就行。”他想想又抬起头说：“其实，还算好吧，只是她老公管得比较紧，她也没办法。平常见不着我，见了我就老想在我身上留下几道子，说这样我就不会背着她跟别的女人好了。别的地方都还行，她也懂分寸，从来不在我脸上动手。这次……纯意外。”

我想笑。

他又立马解释道：“别的女人的话，我还要想办法解释，但露露没问题。她都知道的。不过，红毛对我，肯定是比不上唐姐对你了。她现在在新加坡，还没事打电话过来，通过红毛问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问道：“她都问什么啊？”

“就问问你跟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还说你不是会说话的人，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让我多帮帮你。”

“这些事她打电话给我，直接问不就行了？”

“她是怕扰乱了你的生活。你能过得好，她在新加坡也开心……”他正说着，手机响起来。

小凯嚷着真是奇了，昨晚刚跟她在一块，今天白天她又要找他。他去洗刷间冲了个澡，又穿好一件牛仔衬衣和休闲裤，吹好头发，才出门。

看着他出门，想着他刚才说的话。我也想起以前我去见唐姐的样子。

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想见她，所以她出现在我眼前都是光彩熠熠，而我就平常普通的打扮，牛仔裤或者运动服。我故意这样，以为她会嫌弃，慢慢就不来找我。结果有一次我问她，她说她就喜欢我这身学生的味道。

我低头扯着自己穿的白T恤，这件是她买给我的。柜子里还有十多件一模一样的，让我换着穿。她说她逛商场的时候，见到这种白色，好像看见了我。

我就这样想了半天。手机响起来，显示着不认识的号码。接通后吓一跳，竟是唐姐！我立刻拿远了一些，听到话筒对面喂喂的声音，再次确认了，我才放回耳边。里面传来的那个声音，好像穿越了时间，让我觉得她并没有去新加坡，也没有去其他地方。她就在那，就在那等我回去。

我喊了一声姐。她高兴答应着，随即语气又冷静下来，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都好。她问小凯呢？怎么样了？

她也真是好笑，之前跟小凯问我怎么样，如今给我打电话了，又问小凯怎么样。我说：“好着呢，刚出去。”

“你跟着去看看吧！如果出事了就叫救护车，钱等会我打给你！”

“怎么了？”

唐姐说：“红姐刚给我打电话，让我联系你帮帮小凯。她老公已经知道小凯了，昨天晚上发现的。刚才故意让她给小凯打电话，把他叫出来，要教训一顿。你快点过去看看吧！恐怕不会放过他！”

我挂了电话，马上就跑出去。路上又给大李子打电话，让他快来。到学校门口，街上的人很多，都三五人聚成一撮停在路上，远远望着大路中间，彼此在耳边议论。路中间躺着一个人，衣服地下往外渗出一滩血。

我跑过去，见他嘴巴附近的半张脸都是血，鼻子里的血还在往外冒。衬衫的扣子已经撕开了，露出单薄的肚皮和肋骨，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袖子上还裂开一道。他的血渗进牛仔布里，颜色愈深。他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摊在地上，如一片落叶。

我双手抓起他的手，蹲在地上喊他的名字。鞋底下就是他的血。附近观望的人，有过来问我是他朋友吗，说他们刚才已经打过幺二零了，等一会救护车就来了。我慌忙道谢，问他们知不知道刚才的情况。

他点头向我说起来。原来刚才在学校门口，从路边的一辆黑色商务车里，下来六个壮汉，一起抓住刚从学校里出来的他。“每个人手上都攥着甘蔗粗的铁棍。”那个男生用手比划着，“那么长！直接朝他胸口背后砸，砸了一顿就走了！”

我谢过他。又握着小凯的手，把他送上救护车，送进急救室。他全身多处骨折，急救室推他出来时，他浑身被纱布包成了木乃伊。

等到夜里十点他才清醒，我跟他说了事情的经过。他盯着病房的天花板，似乎在审视自己，然后轻声说了一句——“早就知道迟早会这样。”

在单城，小凯没有亲戚，朋友就我一个，还有一个女朋友露露。他伤成这样，除了吃饭之外，所有的事情都要有人帮忙。我和露露，每天轮流过来照顾他。我深感网上认识的人，有时还是挺靠谱的。露露人也漂亮，跟小凯在一起很配。这事一闹，他是不可能再找红毛了。我只希望等小凯身体好了之后，好好过日子，和露露一起幸福下去。

而我每次看到他伤成这样，心里就会想，如果唐姐没有去新加坡，会不会他旁边的那张病床上，现在躺着的就是我呢？后来唐姐跟我打电话问小凯的情况，我向她感慨。她一个人倒是把过错都揽过去了，说都是她的不好。报应这种事，不会为难我的。

我心里仍是虚，轻轻答应一声，还是劝她说没事的。反正她都已经走了，还会有什么事？挂了电话，我只想赎罪，好好照顾小凯就是为此。在小凯恢复之前，我也不敢见郑纯，怕她问起来，自己不知如何解释。

两个月的时间，小凯情绪也渐渐好些了，不像之前那么闷。他说等他身体好了就回老家，找个正经事干着，把在单城发生的都忘掉！我问他，那露露呢？他说：“分手吧，已经跟她说过了。”

“这就要分手？人家还天天来照顾你？”

小凯一阵沉默，问我：“你还记得吗？那年过年的时候，我本来只是想找人玩玩的，但是跟露露是真好了。后来我说，我之所以跟她在一起，是因为她懂我。”

“好像有点印象。”

“她为什么会懂我呢……因为她跟我一样。我的难处，她都了解，所以她也不会逼着我像其他人的男朋友那样对她。而她对于我也是这样，所以我们当时就在一起了。”

这话我听不明白，又问什么一样？

他叹了口气，大声说：“她是被男人包养的小三！她来照顾我也就是同情我！怎么可能跟我走？怎么可能为了我离开她的金主？就算她离开得了，我也养不起她呀！”

我一听，喉咙如同被石灰塞住了。此后再见到露露，我只是匆匆离开。我最讨样这样的女人了！往后我也没法像之前那样跟她聊天。

10.

时间一转眼，就临近小凯出院的日子了。出院的前一天下午，我第一次带着郑纯来医院看看，问候一下。我们到的时候，露露也在。我没法避开她，只好跟她聊了几句。她也从刚买的果篮里，掏出来两个橘子，往我怀里塞。

郑纯是最喜欢的橘子的，我捧着回头去找她。而她的五官，都要被吓得散架了！惊呼着小凯的脸肿得她都快不认识了！又说他胳膊上的石膏，怎么那么吓人！这样真的能出院吗？

小凯开着玩笑说都没什么。却依然无法缓解郑纯心里的恐惧。于是我跟她在病房只待了半个小时，就打算回学校。

一路上她都在念叨，说她幸好没见之前的样子，太可怕了！而且说着说着竟哭了！我哄着她说没什么，都快好了。她问我小凯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啊？我说：“就是出车祸啊，之前不跟你说过吗？”我盯着她的眼睛，怕她怀疑。她拉起我的胳膊，眼睛水汪汪，半天才说：“如果有一天，你也出事了可怎么办？”

“能不能盼我点好啊？”

“我是害怕，唏，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我现在觉得我之前非要等到毕业，再跟你在一起的想法，特别傻。我们明天就去找房子好不好？明天就在一起！”

我听了又一哆嗦，问：“真的假的？”

“你不信？”

我想起她那天晚上哭的样子，实在不忍心，说：“没事，我不在这儿好好的吗？别胡思乱想。”

她一下跳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对我说：“我说的是真的！我们住一起吧！我说的是真的！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只是怕你反悔。你先冷静一下，这个事儿咱明天再说，可能你到时候回过神来……”

“我是说真的！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我们俩站在路上，她低头沉思了半响，低声说：“我们去宾馆吧……我今天就把自己交给你。”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早知道，早知道会这样——我早带她上医院了！不过，我还是平复下心情，问她：“真的想好了吗？真的要去吗？”

她脖子一梗，下巴一抬，道：“当然。”

我被她的样子逗乐，说你愿意当然好。然后两人便又来到上次来的那间宾馆，我还特地选了上次那间房。上次没做完的事，这次就在同样的地方继续吧。重新再走过这个走廊，这次是白天，没有上次的异响。这样的午后，连时间都是静的。静出了的香味，是她在搂着我的腰间。

而一进门，我手机响起来，是小凯打来的。我正要接，郑纯一把夺过来，边问边看是谁。我说是小凯。她说：“刚才不是让你明天别送他了吗？应该是来说这件事的。”手机还在她手里响着。

我说：“不送怎么可能，他是我兄弟！”

“就是。”她摁死，说：“别管了，明天再说吧。”她把手机关机了，放到床头的矮柜上。又轻轻一跳，抱住我，两人一起倒在床上。我呵呵笑，问她怎么了，变的那么主动。她趴在我肩膀上半响不说话，抬起脸来眼睛是红的。我忙说：“你不愿意的话，咱们就回去。”她摇头，不说话。

“怎么了？”我问道。两人这样愣着。我想起小凯以前说的，男生在这种事情上，是应该主动一些的，以免让女孩为难。我拉起她，让她在床上躺好，又将手放在她身上。瞧见她没有拒绝，才解开她的衣服。

之前我是讨厌他们在房里嗷哧嗷哧乱叫的，轮到了自己才知道，就是要叫！扯着嗓子喊！我就喜欢！别人管得着吗？呵，宾馆是容易化解人类羞耻心的场所！反正钱都已经花了，门也关了。四周都是陌生人，谁要笑我？就让他们去笑！我怎样嗨怎样来！

下午五点我们从宾馆出来，兴奋的我想要一起吃晚饭。她说要先回宿舍休息。我给她买了面包牛奶，让她不舒服再给我打电话，想吃什么说一声，我给她买来送过去。她笑笑进去了。我自己到食堂买了一碗过桥米线。回到宿舍，才想起来手机没开。当屏幕亮起来之后，接连收到五十三条未接电话的提示短信——

全是小凯打的！

我一手解开米线的袋子，一手拨回去问他什么事儿啊？

“你关手机干嘛？”

“郑纯给我关上的，怕别人打扰我们，哈哈哈。”

“噢，看来她是知道我要给你打电话才关上的。”

“什么事儿啊？那么急？”

“急也不算急，只是想快点跟你说。”

“哼哼，说吧说吧。我就知道，你能有什么急事。”

“你还是过来再说吧，电话里说不清……”

“行，明天我去送你的时候你再说吧，晚上我得上超市买点东西给郑纯送过去。”

小凯急了，说：“你快点来啊，现在就来！”吃碗米线，我到了医院。外面天色已暗，屋里明着灯，只有小凯一个人坐在床上。没等我开口，他说：“那个……郑纯可能没跟你说吧……她跟露露认识。她应该不会跟你说，所以还是我来跟你说吧。”

“她们认识？什么意思，刚才没见她们打招呼啊。”

“她不是挺吃惊的吗？刚才我还在想至于吗，我这都快好了。你们走了，露露才告诉我，她们认识。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吧？就是那么回事。郑纯，和以前的你，和我，和露露，都一样。”

“怎么可能！她，她每天都在学习啊，打工啊，哪有时间？”

“她打工？未必吧。我跟你是怎么认识的，她和露露就是怎么认识的。”

我听完，眼前的小凯、病房、医院，都不真实。我从医院出来，一路走，一路回想刚才小凯的话。一切都恍恍惚惚，脚下踩得好像也不是地。脑海里又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幕幕，她说她想和我在一起……说想和我一起幸福下去……而今这一句句话，还没让我好好收起来，保护起来，就从我手上落下，碎了一地。

到女生宿舍楼下，我打电话让她下来。她答应一声并无多话。我说我有事情要问她。她说好。我们就顺着女生宿舍楼前的路往里走，走到尽头，走到学校的围墙底下，走到路灯下面。

“小凯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一笑，眼神轻松，答道：“我又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哪知道他说的真不真？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我问：“你打工是给学生辅导的家教吗？”说完，我仔细盯着她的眼睛，怕她会骗我。而她就目光笔直得看过来，嘴角坚定，吐出一个“是”！

哦！谢天谢地！

她是在打家教的工！

露露肯定是认错人了！

我松下口气来，走过去，“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认识露露？”

她反而退后一步，清清说道：“我是认识露露。”

“怎么回事？”

“我所辅导的学生的爸爸……他带我出去，我和露露才认识的。”

“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我啊！”她说，“他喜欢我，就会直接跟我说。不像有的人，只敢远远隔着桌子偷看我。”

我哑口无言。她又接着说：“而且他可以给我钱。所以后来我就辞了家教，专心跟他在一起了。还记得那次吗？晚上的时候，你在图书馆给我打电话，说要给我送东西。我当时说我在其他自习室。

“其实并没有，我是跟他在一起！

“上次你一大早给我打电话告白，我匆匆挂了。

“也是因为当时我跟他在一起！不方便听电话。

“我跟你们说出去辅导学生了，我是去跟他在一起！

“好了！现在我全都告诉你了，你高兴了吧！你说吧，我给你这个权利，快说跟我分手啊！快说我们从今天开始就完了！说啊！你放心，我能承受的住，今天一个下午我都在做心里准备。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贱。你快点把我甩了吧！”

我问：“所以你今天下午说的话，都是假的吗？你根本就没想过要跟我一起住……”

“今天下午我都是在演戏！小凯要是告诉你，你肯定是要跟我分手的，这还用说嘛！可是，”她一笑，又说：“我还没见识过你的功夫呢？不如就趁这个最后的机会。呵呵呵，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就是比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好。我看你那么熟练，你也不是第一次吧？”

听了她的话，我只是震惊，这根本就不是我之前认识的郑纯！我问：“你把我当什么？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之前呢？我要碰你，你不是都哭了吗？你宁愿哭都不愿意让我碰！你现在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哼——，之前我不让你碰，是怕你发现我不是处女。就这么简单！”

怎么会这样？

这一定是……报应！

报应！

是我跟唐姐在一起的报应！

我最讨厌露露那样的女生，结果自己爱了那么久的女生，居然跟她一样！

我低下头，不知该怎么接受。又看到自己穿着的白T恤，是，是——唐姐买的！“哈哈哈！”我笑出声来，郑纯只是盯着我疑惑。

其实，我到底有什么资格嫌弃露露啊？

我又有什么资格嫌弃现在站在我面前的郑纯啊！

我不是跟她们一样吗？

自从从唐姐那里借了三千块钱，唐姐经常以零花钱的名义给我打钱。我当时理屈，不好拒绝。老是想着这些钱我一分都不花，等以后和她分开的时候，原原本本还给她！可是呢？我缺钱买衣服的时候，会花一点。想跟小凯一块吃顿好的的时候，会花一点。最后大李子还给我的时候，我也没想过以后还给她了。觉得反正她是不在乎这点儿钱的。

这是我的报应！

所以啊，露露也好，郑纯也好，跟那些老男人们在一块，又怎么了？图他们点儿钱而跟他们在一块，又怎么了？又不是偷不是抢，你情我愿的，我有什么资格嫌弃她们啊？

与其嫌弃，甚至应该说：这样一个她，再搭上这样一个我，真是绝配！

“呵呵哈！”我又大笑两声，往前走了三步，想要抱她。她警惕地往后退，问：“你要干嘛？”

我平复了情绪，轻声说：“我想抱抱你。”

我张开胳膊搂住她，她的脸在我胸前埋着，我的下巴轻轻压在她头上。我闭上眼睛，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过了今晚，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好吗？求求你了，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好吗？我爱你……”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泪滑下来，落在她头发上。我伸手给她擦掉。她的肩膀开始簌簌抖起来。我想看看她。而她只拽着我的T恤，把脸埋在里面。

我想就这样抱着她吧，她突然从我怀里出来。背过身，从兜里拿出纸巾，低头擦了。等她再转回来，我伸手给她。

她看了一会才把手抬起，慢慢地朝我伸过来。灯光和月光一起落在她五根手指上，在我眼里如往日洁净。无论是怎样的她，只要她能与我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也什么都可以原谅。

她这样把自己的手朝我的手伸过来，然后，用力一打！

将我的手打掉！

我不解。

而她水红彤彤的眼睛里，充满了怒气，喊道：“为什么你还想跟我继续在一起我就要跟你继续在一起？你有没有问过我，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继续跟你在一起？你现在觉得这样包容我，你很伟大吗？我告诉你，我很痛苦！你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能让我安心！为什么要原谅我？”

“我们以后好好在一起不行吗？让这些事都过去……”

“怎么可能？”她冷笑一声，继续说：“我都已经做了这样的事，你就算现在原谅我，以后的每一天能都原谅我吗？以后你一想起今天这件事，你不会沾沾得意？你！杭海！多么宽容大度的男人！而我郑纯，纯个屁，多么的水性杨花，见钱眼开！”

我说：“不会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风儿吹了又吹，她低头说：“上个月的时候，我已经跟那个男的断掉关系了。我好喜欢你。我好想和你在一起，认认真真的那种。不过看来老天还是要罚我……呵，有的时候，就算你不介意又怎么样？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以后我们俩就算在一起，我在你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她看着我，字字铿锵地说出：“那样的生活我不想要！所以，我们分手吧。你就当放过我。你应该去跟更好的女孩在一起，过更好的生活。我这样的人，根本配不上你！”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刹那之间，我多想跑过去抱住她，告诉她她没有配不上我！我也是肮脏到骨子里的人！我们在一起吧！毕业就到另一个城市去！一起告别这些回忆！

可是……

我终究没跑过去，也没抱住她，更没说出口。

就这样让她在我眼前离去。

我不想告诉她，也不敢告诉她。我宁愿她当我是干净的人。

就算她这样离开。

在她心里，与我的回忆还是干净的，纯洁无暇……

11.

第二天，小凯要坐上午的火车。

在候车大厅前，他跟我道歉，说早知道就不告诉我了。我笑笑。其实郑纯这样，小凯本来就是毫不介意的，露露不一样吗？只是他怕我当了傻瓜，所以才告诉我。

他是把我当兄弟。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说：“以后要好好的，找个正经事。”

他用力点头。两人就这样相互看了一会。初见他时，我觉得他长得好看极了。如今，我也看不出来了。只觉在他的五官里，看到的是自己的一幕幕。好像这两年发生的事都不是真实的，而我们就这样站在这人群之中，亦显得唐突和尴尬。

越过他的肩膀，有一对年轻夫妻，正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过去。那女孩子穿着大红外套，左手牵着妈妈，右手牵着爸爸，笑得合不上嘴，嘴里哼唱着那首《种太阳》：“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小凯一听，也转过身子看。他笑着问我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当然。他说：“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歌，真的。要不我们俩再唱一遍吧，就当送别了。”

我笑他越来越矫情了，然后轻声唱起来。我心里还是想着郑纯，我放不下她，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尽管她现在可能接受不了我。而时间是良药啊。岁月终将能把我们心头的伤痛化解，就算化不回原来完好的样子，也能让我们勇敢面对未来，面对生活。

只要我等着，那一天终将到来。

所以，我盼望着。盼望着赶快毕业，盼望着赶快离开，盼望着她心里的伤痛赶快化解，盼望着我们的重新开始。

我盼望着，“到那个时候，世界每一个角落，都能变得，温暖又明亮。”

这首歌唱完，我送小凯进站，两人就此分别。约好了等彼此的世界都变得温暖又明亮的时候——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