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开学的学校总是热闹的，家长，行李，新生。

当他们来到学校我就真正意义上成了学长，今年的主角是他们，看着他们我的去年样子在眼前重生，当我把对新学校的种种心情放下的时候，看着一位位匆忙又高兴的家长，我才真正的看到了我那时的情景，想起了那座远山，铁青着脸不言语的山。

去年这个时候我也是人群，胆怯又期待的眼神和新生一样，不知道路，不知道方向，不知道什么在什么地方。父母跟在我的身后，皱巴巴的衣裳，老土的形象，蹩脚的陕西普通话让我十分尴尬，以及他们眼里的好奇，激动，没见识都曾让我觉得大丢脸面，我抱怨他们为什么要跟着来，我一个人完全可以走天涯，而且他们给我帮不上一点忙，甚至是一种拖累。

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知道了开学时间，提前一个月就买了火车票，父亲要跟着去，让我买三张，要一家三口来济南。我一度反对他们跟着，但我的固执毕竟遗传自他，小牛犟不过大牛，在还有五六天的时候，他就早早回家准备一切，收拾好行李去赶火车，我并不能理解他们的做法，是我上开学，不是他们开学，他们却比我还要激动。

父亲是半个农民，剩下一半原本也应该是农民，但因为爷爷当家时家境不好便外出打工，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十六岁就跟着师傅学电焊，焊监狱里的栅栏。在父亲十八岁时，爷爷给了他两块钱路费，父亲就一个人去了西安，当起了建筑工人，从只管饭的学徒到有了几角钱的工资，到成了村里第一个分家盖房，第一个买车的人。

我像极了父亲，父亲像极了爷爷。在我的印象中，爷爷也是一个倔犟且的人。小时候的很多时间里是和爷爷在一块的，爷爷家地的位置都很好玩，每次他去地里我就跟着，不是去山坡上的沙地就是去河滩旁的沙地，每次去都有的玩，所以我的童年回忆基本是脚不沾土，要么在树上，要么在河里。和爷爷在一块时我们基本不说话，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在树上看着他锄地，等到他锄完天色已暗我已经在树上睡着，他就把我从树上取下来背着我回去。

爷爷上过几天夜校，奶奶是文盲，大字一个不识，所以奶奶深知没读书的坏处，常常一放学就让我写作业，爷爷却不说，但我每次做完作业后他都能给我一个地里摘的甜瓜，山里捡的核桃或者别的零嘴。奶奶最常给我讲的是父亲小时候，讲父亲小时候带着我叔卖冰棍两分钱一个，讲父亲小时候在工社吃饭碗舔的有多干净，讲父亲犯错奶奶用扫帚打父亲父亲把扫帚扔到墙外，讲父亲初中学习多么多么好，但爷爷从来不会给我说父亲。

我大概能知道父亲小时候是怎么和爷爷相处的，因为爷爷年轻时是父亲，父亲小时候也是儿子。

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每年在家的时候都很少，而且我们也不怎么聊天，一年说话的字数最少的时候都能数清，但是当我们话多的时候就是有事的时候，比如退学。每次这样的情况父亲总得立马赶回家，但即使这样的情况和我也说不了多少，父亲抽烟一根接一根，仿佛在等我说出一句认错的话就去学校求情，但通常我什么都还没说他就强迫我接着上学，我的叛逆自然抵不过他的固执，一切矛盾都是在沉默中了结，父子俩依然无话可说。对于我在学校抽烟被处分过多，父亲劝我少抽我又不听，他问的最多的是我为什么要抽烟，我答不出来，其实我也不知道原因，我只有狡辩，爷爷抽，你抽，我为什么不能抽？父亲很为难，因为他没法抽着烟来教育我。他把烟放在桌子上，问我现在怎么不抽，我没说话，我不敢。

爷爷十六岁开始抽旱烟，我不知道他第一次抽烟是为了什么，但爷爷在六十七岁时戒掉了。父亲第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抽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去问，父亲一直反对我抽烟，但去年的这个时候，父亲在我们要上火车之前给了我一盒烟，我没有拒绝，当着父亲的面装在了兜里。

父亲抽烟抽的都是劣烟，完全是为了抽“烟”而抽烟，但父亲那天给了我一盒他平时舍不得买的烟，只说了一个字“给”，当时我虽然不懂父亲的意思，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在我这里想的是父亲第一次承认我可以抽烟。

我一直没有认真的去想这事，父亲每年过年都要去爷爷家，每次从外地回来进的第一个门也必是爷爷家，父亲和爷爷在一块时也抽烟，爷爷对父亲说的是我那熟悉的一句，“把这烟少抽点”，父亲点头答应，和我对父亲做出的回答一模一样。爷爷也给过父亲烟，但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什么原因呢？

开学那天，我没有注意父亲，只想着这陌生又新奇的学校，时过一年，我看着别人的父母，我仿佛想明白了一切。

烟是麻痹神经的东西，冷了热了渴了饿了累了都能缓解，烟是刺激神经的东西，高兴时紧张时想问题时干活时都能提神，烟在一定的环境里是货币，烟在战争时是慰问品，烟是国家纳税大户。吸烟有害健康。两人吵架，发烟可以谈和，两人第一次见，发烟可以拉进距离，求人办事托人走关系，名烟不能少。烟是自己的，也是别人的。烟是人来管制的，烟是来束缚人的。

爷爷抽烟是农活干累了，解乏，父亲抽烟是儿子不成器，消愁，我抽烟是为了什么？是人际关系的左右还是待人礼貌的客气？我不清楚，爷爷，父亲，他们都不会给我明确的答案，但我知道父亲给我的那盒烟，有解乏的烟，有消愁的烟，有自己抽的烟，也有别人抽的烟，而这盒烟从今以后，都得我来抽，都得我来给别人发。

父亲高中都没有上完，他只是知道大学。他的儿子要开学了，他来参观，他来参观一下他曾经读书的梦想与遗憾，来参观儿子这么些年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这么久的地方，他最起码要知道儿子在什么地方，每天晚饭后要眺望的是哪个方向，抽烟的时候该朝着哪边。

父亲给的那盒烟我早已抽完，但依旧不敢在父亲面前抽。

父亲文化水平不高，没办法给我讲多么透彻的人生的道理，父亲是农民，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来讲给我听，父亲愚笨，碰到没经验的事情头总是挠个不停，父亲木纳，做的事儿子都不知道还不解释给儿子听。

父亲好像都不太会说话，都不喜欢和他的儿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