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我想体面地跟你们告别。

“你们寿衣店有假发卖吗？那种乌黑发亮的长发。”

久违的阳光穿过半开的百叶窗落到这个干瘦女人的身上，丹姐双手抱膝坐在病床上，苍白的面庞慈祥地微笑。

“我希望他们隔着水晶棺看到的我，是我这辈子最美的样子。”

01

市医院隐秘的后门缓缓打开，一辆面包车带着低缓的哀乐声汇入人海。

我慢慢直起发麻的双腿，叼着烟朝面包车挥挥手：“赵哥，一路走好。”

赵哥是我在临终关怀病房里的第一个客人。

我还记得赵哥的父亲来寿衣店为他挑选寿衣时候的情景。鬓发半白的老人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轻松，他咬着嘴唇握着拳问我：“你们这儿能定做寿衣吗？我想要一套燕尾服。”

我看着挂满墙上的寿衣，没有一件寿衣适合像赵哥这样年纪的男人。

赵哥得的是急性白血病，从发现到离开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

当我小心翼翼走进临终关怀病房的时候，赵哥的眼睛微张，有眼泪不断从眼角滑落。因为化疗带来的副作用，赵哥的身上出现了大量破溃，连食道和肠胃也伤痕累累。

常人最普通的呼吸和吃饭都只能依靠冰冷的医疗器械去完成。

在为赵哥量身的时候，他的父亲叹了一口气，然后眼中噙泪对我说道。

“小梁，像你们这样看惯了生死的人，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明知道治愈率不到百分之五，还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救；明明已经早早有了觉悟，临了还是如此悲伤。

可是世间情不都是这样吗？

即便无能为力，也要在所不惜。

“老天爷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孩子，它要在我逐渐依赖他的时候把他从我的身边夺走。”

正在步入老年的父亲把自己长满花白胡渣的脸庞贴在病者的额头上，双手一遍又一遍轻抚爱子低缓起伏的胸膛。

“我的儿啊！爸爸从前都没有跟你说过心里话，爸爸好爱你啊！爸爸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冰冷的仪器用数据记录了一个人生存的状态，低压，高压，心跳。

“爸爸对不起你啊！让你受了这么多罪！你不要怪爸爸！爸爸只是想自私地把你留在身边。爸爸想像小时候一样跟你讲很多很多的话，可是……可是时间不够了。”

布满绝望的临终关怀病房中，一个经历了半世风雨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二十八年前，他用丈夫的身份送走难产而死的妻子，二十八年后，他用父亲的身份送走自己的孩子。

“我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赵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任凭泪水在指缝间肆意横流。

我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的话，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

“儿啊！下辈子你不要再遇着我这样没用的爹了！这辈子是爹对不住你了！”

我泪眼婆娑看着这位父亲擦干眼泪，像是说悄悄话般凑在赵哥的耳边说道。

“再熬两天，等做好了新衣裳，爸爸就带你回家去，我们再也不来这里了！”

再也不来这里了。

02

叔公说：做我们这一行的，要习惯离别。

当我对死亡面前的绝望慢慢适应的时候，生命用了另一种方式让我明白生死之事无从解读，无从适应。

丹姐是从外地转进进来的病人。

32岁，乳腺癌四期，并发多脏器转移。

这个年轻的女人抱着自己还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坚定地在医生面前摇了摇头。

“如果继续化疗也只能让我多出半年躺在床上生不如死的时间的话，那我宁可不要。”

丹姐自己就是一名护士，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到了这一步再化疗意味着什么。

面目全非，积蓄散尽，以及失去做人的尊严。

“如果注定要离开的话，我想以自己最美的样子跟挚爱告别。”

在两次化疗无果后，丹姐的身体已经变得十分虚弱了。

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选择了临终关怀。

当我按照她的吩咐送来绣满牡丹的旗袍时，她正在准备礼物。

“我提前给他写了十八封信，也给他买好了十八件生日礼物。等我不在了，他仍然可以收到妈妈的礼物。”

说着，丹姐伸出手接过那件旗袍，在自己的身上比划了两下后笑着说道：“化疗之后我的身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这件旗袍穿上去一定很好看。”

我静静站在落满阳光的病房里，听着眼前的丹姐细细说起从前的自己。

人来人往，总有去留。

世间这么大，总有迷途者消失在人海。

那些曾以为可以陪你走到地老天荒的人，会在某个转角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妈这是跟你在玩儿躲猫猫，不过这一次妈妈打算藏得久一点，看看我的小宝贝能不能靠自己的本事找到妈妈。”

这位才刚刚当上母亲没多久的女人用隽秀的字迹在精致的信纸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无论将来你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记住，妈妈永远爱你。”

在换上旗袍，戴上假发后，丹姐发了一条朋友圈。

“亲爱的你们，请记住我最美的样子。”

03

年少时总以为自己是世间最特殊的一个人，注定会改变世界。等越长大越觉得自己普通，等遇到病魔后就瞬间明白自己的渺小。

三天以后，当我买了一束花送到病房的时候，丹姐的床位已经被收拾干净。

温暖的阳光顺着百叶窗的罅隙流入病房，落在洁白的床铺上。

“你只需要笑着记住我此刻的模样。”

我想起了自己和丹姐最后一次的对话。

“最后一次，我想体面地跟你们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