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的绣花鞋

大姨在长辈里最是心灵手巧，小时候好看的绣花鞋、花衣服全是大姨给缝的，但很少见过大姨，儿时的大姨总是以新的绣花鞋、花衣服的形式存在着。

姥爷家一共七个孩子，六个闺女、一个儿子，自然对家里的独子异常宠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所有的好东西全都要先给了儿子，闺女们迟早会嫁出去，只有儿子是自己家的，当然要尽量宠着儿子。

在我出生以前，大姨家就跟姥爷一家断了关系，姥爷同时勒令家里其他子女不许跟大姨家往来，不然同样断绝关系。在姥爷家，关于大姨的一切话题都是绝对禁忌，哪个不小心开了这个口，一家人就别想安生了，老爷子的权威在当时毋庸置疑，姥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说起事情的起因还是在舅舅，能让老爷子发那么大火，连女儿都不认的也只有舅舅了。

当时大姨已经出嫁，孩子也生了俩，姨父在外打工赚钱，大姨在家打理家里大小事，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还要受婆婆的气，自然过的不太顺心。幸运的是俩表姐都很懂事，白天大姨在地里打理农活，俩表姐在地头睡觉玩耍，从不用大姨操心，晚上等表姐们睡着以后，大姨还要拿起针线做些手工纺织补贴零花，在那个物资匮乏到连买盐都需要借钱的时期，大姨把自家打理的条理清晰，大姨夫在外打工每年也能往家里带些钱，小日子不富裕，但也饿不着谁。

有年春节，乡下流行大年初二回娘家走亲戚，家家户户热热闹闹的，当时二姨跟舅舅也已经成家，各家都育有一个孩子，饭后有家室的拉家常，我妈跟小姨们就在一旁逗小外甥、小侄女。

当年大姨夫外出打工在乡下还是挺新潮的事儿，每年带来的收入也能抵好几亩庄稼收成，舅舅就想着要不然也跟着姨父出去两年，现在成家不久，孩子还小，以后长大上学什么的要花钱的地方多，总得先挣着点儿钱，姥爷也帮腔跟大姨夫说就让你兄弟先跟你出去混两年，反正家里这几亩地有你妹妹几个也不差你兄弟这一个劳动力。

年初五六舅舅就跟着大姨夫出去了，乡下人活的糙，能赚钱跑多远都愿意。

一年到头我妈跟我小姨这些小年轻有事没事经常跑去我大姨家，一来姐妹们之间本来就亲近些，大姨夫不在，大姨一人在家，女人再厉害，农忙时候也还是需要搭一把帮手；二是我大姨的绣花手艺在当地也是一绝，技多不压身的时期，我妈跟小姨她们也需要跟着大姨学一些手艺；最后嘛就是我的俩表姐太招她们小姨的待见，几天不见就想得慌，姥姥看到我妈她们几姐妹们这么亲近也是很欣慰，倒是舅妈看在眼里，愤愤的心里有点不乐意。

八月十五收玉米，玉米桔梗收完，也到了种小麦的时期，然后就到了一年最闲的时候，闲着闲着年就要到了，那些在外漂泊的亲人们也到了回家的时候了。

今年归巢的燕子格外的晚呢…

等姨父跟舅舅回来的时候，眼看着就要过年，回来了，年却过不下去了…

大姨夫跟着的施工队的头儿卷款跑了，钱没了，几个老工人跟着闹了很久，也没能问出来个结果，一年的辛苦眼看着就要打水漂，谁也不想分文不剩回家，就一直闹，大姨夫他们又不懂法律，没个正经的地儿闹，最后也没讨出个结果，只会怨天、怨地、怨自己。

而第一年外出的舅舅，就却怨上了大姨夫，怨因为大姨夫他才造人骗，要是不跟他出来，也不会被人骗，白白辛苦一年，有家不能回，老婆孩子见不着，几十人挤这一间破烂房子里，早起晚睡，做不好还得挨骂，被人看不起，这倒好，一年到头捞到个这。大舅除了埋怨，还让姨父把他这一年的损失还回来，不然就不要怪六亲不认了。

大姨夫也恨，他恨包工头，但包工头人在哪鬼知道，恨又顶什么用，他也恨大舅不通事理，他一年的辛苦钱不也是没得着落，反落得里外不是人，不知道回家怎么面对妻女跟孩他姥姥一家，但是还能怎样呢？家还是得回吧，亲戚也还得认吧，忍着吧！

终于到了家，闺女想要的新衣服、洋娃娃、糖果…都没带回来，大姨夫不好意思进家门，在村口徘徊了好久，等天黑了，还是咬咬牙回家吧，表姐们看到姨父回来，羞怯怯的躲到了堂屋，扯着我大姨的衣角，大姨又高兴又气“这俩傻闺女，这是恁爹”！看大姨夫脸色不对，大姨感觉有事，也没敢多问，大姨夫也没，也不知道怎么说，吃完饭一直叹气，一个小家庭就在这个氛围下度过了年三十。

大年初二回娘家走亲戚，大姨一家骑着自行车去了姥爷家，门还没进，就被大舅堵在了门外，舅舅、舅妈叫着骂着撒泼喊着怎么还有脸来，街坊邻居们围着看热闹，都没有嫌事大的。姨父脸上挂不住，拉着大姨就要回家，大姨当时不清楚情况，自然看不得大舅这么无理取闹，后来一家人全部出动，才勉强压制了局势，缓和了气氛，大姨一家憋屈着，俩表姐吓得直哭，舅舅跟舅妈俩人要气炸天，姥爷姥姥脸上也很难看，在舅舅的压迫下长大的我妈跟我小姨她们这些还没出嫁的小孩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高压也没有压住大舅的暴脾气，冲着喊着要去院子里拿棍子把我大姨一家赶出去，在有舅舅的姥爷家，我大姨一家自然是没有话语权的，谁拿从小被捧大的大舅也没辙，大舅硬逼着要跟大姨一家断绝关系，姥爷见不得宝贝儿子被人骗，受人欺负，虽然也心疼闺女，但最后也不得不站在大舅这边，硬逼着跟大姨一家断绝了关系。

大姨夫拿着给姥爷姥姥准备的礼骑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就走了，大姨坐在后座抱着二表姐直抹眼泪，二表姐也吓的跟着我大姨嚎啕大哭，从那以后我大舅下令禁止我妈还有小姨她们去我大姨家，要是被发现了，就给腿打断，从这个家滚出去，姥爷默许了大舅的行为，姥爷在世期间大姨大姨夫再也没回过姥爷家，只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表姐趁着舅舅、舅妈不在家，去了趟姥爷家，姥爷也没说什么，姥姥在一旁直叹气，看着外甥女心疼大闺女，也说不得什么。

虽说姥爷当时禁止我妈、小姨她们跟大姨家来往，但姐妹间的感情也不是说断就断的，等我妈、小姨她们陆续出嫁后，逢年过节也都会悄悄的去我大姨家走亲戚，表姐们也跟她们这几个姨特别亲。

小时候穿的绣花鞋全是大姨做的，大姨每年都会做好几十几双，等我妈她们去大姨家探望的时候，给每家的小孩都带上几双。当时大姨有肝炎，我妈怕我被传染一直不敢带我去大姨家，所以我也不记得大姨长什么样子，但大姨给我做的鞋每一双都很合脚，绣花也特别精美，每年最期待的事情之一就是我妈去我大姨家，带来的新鞋总不知穿哪双好。

大姨的存在对于我来说一直都是神秘的，小时候经常会问我妈“大姨不是姥姥的闺女吗，为什么不去姥姥家？我大姨长什么样子吖？大姨今年给我做新鞋了吗？表姐什么时候来咱家吖？”

大姨家的大表姐比我大十几岁，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大表姐就已经出落成了大美人，大表姐很喜欢我，经常来我家，每次来我家都会给我带大姨新给做好的绣花鞋，新衣服，还会给我梳头发辫，涂口红；后来大表姐出去打工，来我家的就换成二表姐了，二表姐同样漂亮，同样会给我带大姨做好的绣花鞋、新衣服，也会给我涂口红，还经常摸我的小脸蛋夸我多乖多可爱，听表姐说我大姨家还有一个三表姐跟一个表哥，但是当时的我没见过，大姨一家对于我总有种亲切又很神秘的感觉。

后来我弟出生，摆完满月酒的第二天有一个中年妇女来到我家，看我妈对她的态度，应该是来喝满月酒的远房亲戚，但怎么摆完了才过来呢？第一次见到这个亲戚不知道怎么称呼，就猫在墙角里偷看，不敢靠前，后来被发现了，只听她爽朗的笑着说“咦？这是小珂啊？咋不出来，过来让姨看看”…我继续躲在墙角，心想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但还是不敢靠近，后来我妈一脸嫌弃的叫我“傻闺女，这是你大姨，还不认识…”大姨？这是我哪个大姨？还是怯生生叫了声大姨，大姨笑的脸都开了，这个女人真爱笑，笑的真大声，当时我这么想着。

等这位大姨走了，我问我妈刚刚那个女人是我哪个大姨啊？我妈傻笑

“就是你大姨啊”

“我燕姐（大表姐）家的大姨吗”

“对吖”

“也是我娟姐（二表姐）家的大姨吗”

“是”

“是你的亲姐姐吗？”

“傻闺女”

“那她怎么不像我二姨她们一样会去我姥姥家呢，大姨不是姥姥生的吗？”

“是你姥姥生的，但是之前你大姨夫跟你舅吵架，被你舅赶出去断绝关系了，以后在你姥爷家可别提你大姨啊”

原来大姨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四五十岁了，脸上的皱纹怎么那么多，虽然知道大姨跟我妈年龄差了十几岁，但一直以为我的大姨会跟燕姐、娟姐一样好看，没想到大姨已经不是像妈妈一样的年轻人了。

印象中这是第一次见大姨，直到姥爷去世前一直都没见过，大表姐、二表姐也陆陆续续嫁人了，三表姐性格内向很少来我家，也记不得三表姐的模样，大姨家最小的表哥更是完全没有印象。在表姐们嫁人以后直到姥爷去世之前，我几乎没有听到过关于大姨家的任何新的消息，但大姨的绣花鞋每年都没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