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觥筹交错
八月二十三夜,秋风卷水,残月如钩。
雁宿关像一条宏伟的长蛇,横绝于崇山峻岭之上,一眼望不到首尾。
山岭下的沟壑间,怪石参差如利齿,云从营就伏在乱石间的灌木丛里。
“哎,哥,你说咱怎么就不能找个好点的日子趴草丛呢?”江离现在管岳朗叫哥已经叫得很熟练了,“每次不是刮风下雨,就是深更半夜。”
“呵呵,”岳朗轻声笑,“进了铁骑这么久,还问这种傻问题,该打!”
“一会还是我打头阵吧?”江离趁机说道,“我们从上面溜下来过一次,这条路我熟得很!”
“不行,这次先锋谁也别跟我抢!”齐景摆弄着原本属于曷术的宝刀,“上次老子被他们欺负得太惨,今天得好好报仇!”
他一出声,薛铁李承毅几个纷纷附和,都争先恐后要打头阵。
“别吵啦,时间差不多了,齐景和江离打头阵。”岳朗悄声道,“记住,雁宿关精锐不在,我们要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咱云从营在这儿吃过个亏,这次要加倍赢回来!”
岳朗站在如钩的秋月下,身后跟着一群铁铸般的战士,秋夜的风吹动他们纯黑的夜行衣,伴随着轻捷错落的脚步声,蓦然就生出了无限的杀气。
他抬头看看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嘴角微微扬起,手一挥:“上!”
半个时辰后,雁宿关一城火起,鬼哭狼嚎。
岳朗登上最高的城楼,空中爆出一朵赤色的如意流云,半天不散。
像是与它呼应,遥远的天际,也升起一颗烟花,幻化成一只飞翔的凤凰,直欲冲上云霄。
天明时,雁宿关城头彻底变了颜色,插上了铁骑军血红色的大旗。
据《卫史·西隗列传》载,卫景帝文和十二年五月,雁宿关守将尉迟益于嫁娶之际,开关延客。致使一夕之间,雁宿关虚实尽落敌手,其精锐近卫百五营更是全军覆没。
西隗王庭震怒,斥旨大加责罚。
尉迟益惊怒交加,八月初,尽提精锐之兵,与北鄢宇文超战于幽州之野,阵前浴血十五日,两国势成水火。
北军乘隙出奇兵,一夜间勇夺飞狐口,雁宿关。尉迟益闻讯回防不及,于狼牙山遭遇北军苍武军和前锋军主力,激战之下,五万精兵几被全歼,尉迟益仅帅一千五百余部败走新洲。
至此莫州以北上百里天险关防,尽数回归卫国版图。
捷报传来,卫国朝野上下一片欢腾。边关几乎有二十年没有如此破敌大胜,收回失地更是从未有过之事,卫景帝不由大为振奋,亲开府库,挑选金珠重宝送莫州劳军。
汴梁城中大庆三日,金吾不禁,满街笙歌倩舞,鱼龙百戏,爆竹烟花更是放了无数。汴梁城的市民们借此机会享乐的享乐,发财的发财,满城狂欢之后的碎片半个月都没清扫干净。
莫州城更是比过年还要热闹,高大的城楼被妆点一新,飘着喜气洋洋的红绸,各地劳军的车马驮着花红表礼,在大街上络绎不绝。
九月初一个寒冷的秋天早晨,太阳混沌沌的,照不透潮湿的晨雾。莫州城外的群山中,响起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一小队骑士从山中的官道疾驰而出,奔向莫州那厚重的城门。
忽听跑在最前的黑马一声长嘶,马蹄声骤然间慢了下来,一队人紧随其后,都跟着勒住了缰绳。
铁珩勒马停在空旷的莫州城郊,放眼望去,秋日原野的草木凋零,寒鸦聒噪。
“这是在看什么呢?”兰满仓不明白,在马上立起脚来,四下张望。
岳朗倒是一下看出了门道, “这边!”抬手向城外那片连天的荒地指去。
稀疏的晨雾中,原先遍布杂草的平原上,多了很多农夫的身影,他们正挥动锄头,整理着已经荒芜了多年的田地。
南拒马河沉寂许久的渡口处,也出现几艘渡船来来往往。
“动作真快,刚收回雁宿关和飞狐口,大家就开始在城外翻起地来了。”陈影惊叹道。
“是啊,”邢襄点头道,“收了雁宿关,莫州城今后就不用再坚壁清野了。”
兰满仓叹息道:“老四你不侍弄地,哪懂这些?俗话说‘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要是误了节气,明年的春麦就没收成了。”
“但愿到明年春天,这里能全恢复成麦田,流离的百姓也能慢慢再搬回来。”铁珩轻声说道,一时心中平添了无限感慨。
铁骑军的五个指挥使,就静静地坐在马上,看着这些农夫在田里劳作。
还是铁珩最先回转身:“先进城!咱们走之前,再一起去拜祭一下孟帅。”
苍武军的行辕是孟川的旧府邸,在莫州最热闹的朱雀街上,今天也装饰得光彩焕然。
铁珩刚到辕门外,早有苍武军的参赞----武义大夫田宝南等在门口,躬身迎接他们几个:“铁大人,段指挥今日事繁,分身无术,特地命下官在此迎接铁骑的诸位指挥使们。”
铁珩早在为铁骑军挑人的时候就认识了田宝南,知道他是段苍松麾下一名幕僚,沉着机变,是个很能干的人。
“铁大人请随我来……”田宝南带着他们进了辕门,蹩着右脚,走路也是一跛一跛的。
“伯昌兄的足疾还是如此么?也没有找个好的郎中瞧上一瞧?”铁珩问道,跟着田宝南走过行辕的长廊。
“呵呵,”田宝南笑了笑,“我这是从娘胎带来的毛病,生来就是一匹骀马,治也治不好啦!每次马骑得多了就疼得连路都走不了,所以只能待在城里给北军看家。”
说话间几人进了正厅,只觉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莫州有头有脸的人今天齐聚一堂,大家都按着品级穿戴起来,更显得衣冠华丽,喜气洋洋。
“卓如!”段苍松笑着迎过来,“老汪一早就到了,我们两个就等你了!”
众人相见,一阵嘘寒问暖,岳朗跟在铁珩身后,只觉气闷无比,他眼睛四下一转,早看到跟着汪庆瑞的赵城,两人相视一笑,找了个清净的地方聊起天来。
不多时,所有的人都躬身迎候在辕门外,只听鼓乐齐鸣,行辕所有的中门大开,京里来的传旨官高举着黄绫包裹的景帝诏旨,大踏步走了进来。众人一通忙乱,又是焚香接旨,又是行三拜九叩等繁文缛节,才等到了大家一心期待的重头戏。
雁宿大捷,北军众将论功行赏,苍武军都指挥使段苍松、前锋军都指挥使汪庆瑞晋爵二级,封褚卫上将军,赏黄金千两。
铁骑军都指挥使铁珩,封上护军,领军卫大将军之衔,终于比段、汪二人都高了一级,更兼领河北路经略使,赏黄金千两。
连岳朗都因为战功卓著,封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三军麾下其他将校也都各升一级,皆大欢喜。
景帝更是皇恩普降,北军将士每人加三月粮饷,恩德广被,雨露均霑。
圣旨还没念完,跪着的人群中就响起了一片嗡嗡声。叩头谢恩时,岳朗偷偷抬眼,只觉段苍松的肩背僵直无比,几乎都弯不下来。
他心中暗暗好笑,拖了三年的北军最高统帅的位置,到今天才尘埃落定,已经给足了所有人的面子。可惜这结果只怕是苍武军和前锋军都不愿意看到的。
随后举行的宴会依然极致豪华,虽然和汴梁或者扬州那种销金窟的饮宴不能相提并论,在莫州这种朴素的边塞,已经是大大出格了。
一盘盘珍馐美味流水价端上来,莫州教坊乐部的歌姬和舞伎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像穿花蝴蝶一般,为这些军爷殷勤侑酒劝觞。在众人的恭维声中,来自汴梁的传旨官很快就不胜酒力,被两个美貌的歌姬搀下去休息了。
段苍松一直笑得有些勉强,此时才举起酒杯来敬给铁珩:“愚兄还没恭喜卓如呢!你来莫州三年,一直隐于铁骑军营,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做哥哥想亲近都没多少机会……我还听说,你赴莫州之前,曾经面见天颜,与圣上参谈竟夜……官家定是深知卓如心怀弘毅,这果然应了那句话,真是‘三年不飞,一飞冲天’呐!”
岳朗听到这一番夹枪带棒,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怒气来。
铁珩还是一脸平静,端起杯子逊谢道:“段哥,这可折煞我了。”
汪庆瑞忽然咳了一声,笑着对段苍松说:“我也升了官职,俊节不打算也敬我一杯吗?”
“哈哈,老汪,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段苍松打了个哈哈,亲自持壶为铁汪二人再满上了酒,“小铁当年在张桓有救驾之功,也难怪官家一直如此器重。我记得当年跟随少将军潜入北鄢的三十勇士,老汪也是其中之一呢,只可惜……”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只睃着二人。
便是这种欲语还休的半是调侃半是挑拨,才更让人怒气丛生。
岳朗忽然起身到首席的长案前,举起一壶酒,笑嘻嘻地说:“段大哥,你如何将我忘了?当年张桓救驾,我虽然年纪幼小,却也参与其中呢!”
“小朗?”段苍松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早就闻听铁骑小岳将军威名远播,又有兄长一直荫蔽,怪不得此次能加封四厢都指挥使,真是少年英雄!来,哥哥也敬你一杯!”
岳朗不理他话中的棱角,懒洋洋干了一杯,仍旧笑嘻嘻的:“段大哥过奖了,我哪来的什么本事威名远播,也不过是因人成事罢了!”他故意把“因人成事”四字说得甚重,人却笑得满面春风,倒叫段苍松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了。
“岳子明,”铁珩淡淡地道,“你醉了,还不赶紧坐下。”
岳朗知道铁珩一叫他表字就没有好事,故意踉跄了一步,笑着就坡下驴:“段大哥准备的美酒太醇,我才喝了这么点就开始胡说八道了……”他摇摇晃晃走回自己的位置坐好。
田宝南十分有眼力,忽然站了起来,跛着脚走到案前:“大帅,如此饮酒太嫌寡淡,不如叫这些伎乐舞儿给大家歌舞助兴,岂不是好?”他此言一出,刚才紧绷的气氛大为缓和,不知多少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段苍松一挥手,教坊的舞伎们一身劲装,舞姿也带着一股慷慨豪迈之意,琴声铮铮,歌姬扬声唱道:“弹筝峡东有胡尘,天子择日拜将军。战车彭彭旌旗动,三十六军齐上陇……”
岳朗翻了个白眼,声音低到听不见:“得了那么多便宜,还说风凉话!”
陈影悄悄凑到他耳边说道:“三弟,铁大人要我跟你说,‘多吃肉,少喝酒,最好不说话!’”
岳朗终是忍不住冷冷一笑:“把尉迟益这个大功白送给苍武军,他反倒不知餍足!”
“你头一次见到这种事吗?”邢襄一句话就叫他闭了嘴。
当然不是头一次,可这次段苍松明枪暗箭损的是铁珩,这叫岳朗如何能忍?
好似猜到了他的心思,铁珩不动声色往他们这边一瞥。他神色清冷,更兼常年发号施令惯了,眼光里自然带了不可违逆的气势。
岳朗虽仍是一腔愤懑,却也不便发作,拿筷子把一只葫芦鸡戳得骨肉分离,七零八落,也没吃到嘴里。
主席上,段苍松酒喝得多了,话也变得更多:“我听说,我朝惠文皇帝曾有遗诏,能收复幽鄢诸郡者可封王爵,小铁你可有意建此奇功?说不定能封个铁帽子王呢!”
“俊节啊,”汪庆瑞摇头不已,“我还是叫你小段顺口!我看你执掌苍武军这么多年,也没一点长进!你自己运气不好,叫尉迟益逃往新洲,要不然献酋阙下,这一战的首功还不是你的!”
段苍松眼睛一瞪,即将怒气勃发,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老汪,这么多年,也只有你敢拿硬话村我!来,我敬你一杯!”
汪庆瑞一摆手:“我不敢亏心,此战运筹帷幄,全仗着小铁,要敬也该我们敬他!”
铁珩早就给他二人把酒杯斟满:“段哥,汪哥,咱三个以前一起在孟帅帐下,生死与共,何曾分过彼此,两位哥哥这么说就生分了!”
段苍松一杯下去,醉意更浓,忍不住冲乐坊的领班喊道:“哎,我说,别总唱这些‘陇头胜’,‘塞北行’的,给爷唱个好听的来!”
领班忙拿来写满曲目的红绒簿子叫他们点,铁珩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好几行,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段苍松问道。
“以前见过的一首小令,倒还柔婉可喜。”铁珩微笑道,往岳朗那边看去,二人恰好目光相对,他悄悄对他挤了下眼。
“你们快点唱来,给我们听听。”段苍松舌头都有点大了,含糊着命令道。
领班哪敢怠慢,找了歌声最柔媚的歌姬,又亲自弹箜篌相伴。
歌姬娉娉婷婷走到宴席之前,展娥眉,发皓齿,歌声宛转,带了些说不出的哀怨:“罗褥香,空染泪,夜深觉来犹思,锦衾薄,迷梦残,月映玉枕寒……”
岳朗一口酒“噗”的一声都喷了出来,弄得前襟酒水淋漓,嗓子也呛到了,掩着嘴咳嗽不止。
邢襄赶紧给他拍后背,低声说“老三你这是怎么了?不能喝也别硬撑呀!”
兰满仓也推他:“哎哎哎,这个曲儿比刚才唱的那些都好听,老三你小点声,可别耽误我。”
只听箜篌一番轮指间奏,乐声清婉缠绵,更添了荡气回肠之意。那歌姬收敛姿容,眉间似有无限相思,无处排遣。
她轻敲牙板,重启朱唇又唱出下半阙:“庭中树,更兼雨,秋荷莲心最苦。阶前叶,断肠声,东方几时明。”
一曲已毕,余音渺渺,良久不绝,博得满座的掌声。
岳朗终于喘匀了气,小声骂道:“棺材板记性!”谁能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他玩笑时写的一首小令,居然被铁珩记到今天,还叫人在大庭广众唱了出来!他简直想把脑袋扎到面前的玉蕊羹里,淹死也不抬头。
幸亏除了他们两个,没人知道这曲子的缘由。
铁珩拿酒杯挡着脸,转过来冲他微微一笑,眼中闪着促狭之意,更有一点点无奈的纵容,他用手比了个拿筷子扒饭的动作,大约是劝他“多吃肉,少喝酒”吧?
“他这是怕我还生气,特地让他们唱这个叫我开心的。”岳朗一念及此,不由得心里软了一半,眼睛更是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只觉坐在远处的铁珩是那么好看,连头发丝都好看得不行,一举手,一投足,全是那么恰到好处地合他的心意。
岳朗听话地夹起一块葫芦鸡,多多吃肉,酒更是不用再喝,他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TBC
ps:岳朗的小令调寄《更漏子》,见第一部第三十六章 笔底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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