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系列之八
前些年,盛传过一个故事,姑且不论真假,但很有意思。说还是东德和西德分开的时候,东德一青年翻柏林墙,要跑到西德去;东德这边的守卫一枪把他打死了。也巧,没过多久,两德统一,那个开枪打死“叛逃者”的守卫被审判。辩护人说他无罪,因为他是在执行命令或法律。但是法庭却判他有罪。因为在法律和良心面前,更应该服从人类的良知。守卫作为军人应该服从命令,但枪口抬高一厘米,就不会把人打死,既尊重了个体的生命,也没有违背命令或法律。
古话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有的时候,尘埃般的一厘米膨胀得如同天堑鸿沟,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是生死荣辱、福吉凶祸的关键点。
我就经历过“一厘米”的死里逃生般的惊险。虽然只有一次,但那已经足够了。
初一的下学期,我满十三岁。据说古代十三岁的男孩子称“舞勺之年”,顾名思义,“舞勺”就是跳舞,至于跳什么样的舞,就不知道了,想来大约是节奏欢快,热情奔放,能登大雅之堂,不会是挥舞着勺子找人打架或者要饭吃;而少女呢?杜牧说是像早春的二月里豆蔻嫩绿的梢头。想象一下,活泼的少年和清丽的少女载歌载舞,该是何等美妙的人间仙境。
然而,这也可能是一种错觉,或者是古代文人美好的憧憬,与“革命的英雄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格格不入,甚至是背道而驰。少年的我们向往的是:“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练兵场”。除了上文化课,更要“学工、学农和学军”。学军最有趣,摸爬滚打,舞刀弄枪,当然是木刀木枪。班上有些女同学,比男生还要泼辣彪悍,不是袅袅婷婷,而是猿臂狼腰,甚至是虎背熊腰,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
我个子矮小,坐在教室靠墙那一行的第二排。下午光线不好的时候,黑板上的反光晃眼睛,要看清楚黑板上的字,要偏着头,从前一排的两个同学脑袋的空隙中看过去,有时候还要弯着腿站起来。有个女生比我还矮小,却坐在倒数第二排。我无意之中发现,她上课看黑板的时候和我一样,也需要侧着身体偏着脸,从前面个子高的同学脑袋之间的空隙中看。但没过多久,老师把她调换到我的前面,虽然有点偏,看黑板却没有遮挡了。有个同学私下有鼻子有眼告诉我,说她舅舅从外地调回来,在人武部当科长;是她舅舅对校长说要照顾照顾她,还给班主任送了肉票、油票和香烟票。
她似乎总是穿着几乎洗成灰白色的旧军服,扎着齐肩的短辫;平时不爱说话,学习成绩也不算好。可是,“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还有“学工、学农和学军”活动,她都表现非常突出,尽心竭力;她公而忘私,是学雷锋和学“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先进个人。有个同学拾金不昧,捡了一角钱,上课之前,当着同学的面交给老师,受到学校的表扬;她不甘落后,一次交给老师十几个鸡蛋,说在城外草地里捡到的。后来有几个同学告状,说她弄虚作假,交的是自己家里鸡子生的蛋。但老师坚持说她是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千方百计做好人好事;让她加入了“红小兵”,还当了副排长(那时候班改成了排,副排长就等于副班长)。我们一直不服气。
一天上午,全校小学和初中有千把多师生在校内操场集合,红旗招展、方阵整齐,每个学生扛着一把自己准备的红樱枪。照例是先喊口号,人人脸红脖子粗,个个横眉竖眼睛,一副义愤填膺、不共戴天的样子:“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苏修新沙皇”!“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民兵指挥部的一个人在台上指挥师生唱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唱歌完毕,他又手持喇叭,教我们遇到原子弹爆炸时应该怎么办:看到天空上突然出现像太阳一样闪光的大火球,要立刻转身背对着,迅速爬在地上,两肘着地,撑着上半身,双手塞住耳朵,张大嘴巴,闭上眼睛,说是防冲击波和强光。然后,全体师生雄纠纠,气昂昂地到城外的广场上练兵。
这个广场不知道归哪个单位管,也从来没有人清理打扫,只能算一个大空场地,原先是开“公捕公判大会”用的,后来“红卫兵”和造反派批斗“走资派”或“地富反坏右”也用。广场的东边竖了二根粗木桩,上面刷了标语: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横联:全民皆兵。
学校原计划是学生分成两个阵营,一对一的互相假剌击,但不知哪个老师说:刀枪无情,小孩子们毛手毛脚,不知轻重,不会“点到为止”,而红樱枪头又很尖锐,要是戳到了脑壳上,那就不得了了。总指挥考虑再三,临时取消对剌,改为“急行军”。大家扛着红樱枪,排成三排,沿着广场边沿转圈圈跑步。几圈跑下来,个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只听到“稍息”,就躺的躺,坐的坐,横七竖八,乱哄哄的,不像练兵,倒像逃亡。
还是昨天,星期天放假,吃下午饭后,我妈叫我跟她去山脚下的“鲶鱼洞”挖地洞。他们“县革命委员会”的几十个人,分成三个班,每天晚上都要挖地洞,说准备打仗。“鲶鱼洞”很浅,就往深处挖,有人用十字镐挖,有人用铁锹铲,有人用竹筐往外搬土,个个汗流浃背;“办事组”的人挖到半夜十二点,“政工组”的人来换班了。
我回家洗完澡准备睡觉,忽然夜空中凄厉的警报声响彻云霄,叫人的神经立刻紧绷,汗毛直耸。只听见外面有个人在喊:“空袭!空袭!”又是一阵杂乱慌张的脚步声。我妈一边穿衣服,一边牵着我往门外跑,安慰我说:“莫怕莫怕,这是紧急演习,不是真的打仗。”外面场子上站着人武部的一个副部长,指挥大家排队,往离县城最近的山上跑,说是疏散。半路上有人看不见山上的小路,失足掉下沟里,疼得嗷嗷叫唤;另一个人在悬崖边晃了几晃,险些栽了下去,急忙拿出手电筒乱照,被那个副部长恶狠狠地训斥,说他在给敌人的侦查机和轰炸机引路。
等到演习结束回到家里,天已经快亮了,顾不得洗脸洗脚,爬在床上就睡着了。
早上被叫醒,睁不开眼睛,打不起精神,实在不想上学,但又没有理由,只好昏昏沉沉地去。“学军”学了一上午,都不知道是怎么撑过来的。我歪躺在地上,恍惚之间,听那边人群中谁在喊名字,好像是在叫我,又不像是叫我;我迷迷糊糊、鬼使神差地爬起来,就慌慌张张地跑过去。
广场上坑坑洼洼,到处都有拳头大小的石头,一不小心踩到石头,就会摔跤崴脚,刚才跑步“急行军”时,有十几个同学把脚都崴了。我一边磕磕绊绊地小步快走,一边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同学们都坐在地上,红樱枪斜靠在肩头,所以到处都是亮晃晃的枪尖,我在红樱枪丛中寻找是谁在叫。一脚踩到石头上,身体便向前扑倒。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感觉有人拉扯了一下我的胳膊,但没拉住;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银光闪闪的红樱枪尖,一头向它撞上去。顿时感觉额前剌疼,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几个女生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有的说:戳到眉毛了;有的说:戳到眼睛了。有的说:戳在额头上。我疼得紧闭双眼,一个女生在我耳边轻声安抚我:不要睁眼睛,我们送你去医院。我听出是她的声音,又听到她像打机关枪一样对老师说话,那意思是我怎样出事的。
几个老师和同学送我到医院,我害怕得不知道疼痛。医生医术高明,给我清洗创口,止住流血,这才看清楚,不幸中的万幸是:红樱枪尖正好戳在我的鼻梁骨上、左眉前下端和眼角隔离处。医生没用针线缝合,只用胶布把小伤口严丝合缝地黏接好,再用一块厚纱布包得严严实实。
我眉尖眼角的伤口愈合得很好,不凑到跟前,几乎看不见疤痕。有人告诉我,幸亏是她拉了我一下,虽然没有拉住,但是,她那微不足道的力量,却改变了我向前扑倒的一点点位置:那红樱枪尖戳中我的眉尖眼角,但没有正中眼睛,没把我戳瞎。苍天有眼啊!
我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送给她,表示感谢。她死活都不肯收,莞尔一笑,对我说:“当时,你半边脸都是血,好怕人啊。医生说,只差一厘米,你就成瞎子了。”
寒假过后,她没来上学,老师说她转校了,但我不知道她转到哪个学校。
我“好了伤疤忘了疼”,也没有打听她的下落,久而久之,居然把她和她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有时照镜子,无意间看到那隐约如细皱的疤痕,才会想起她,和那惊魂的一幕,而且越想越后怕:那错过去的一厘米岂止是瞎掉一只眼睛?从此以后,我会成为一个废人,生活轨迹将彻底改变,向无法预知的人生的黑暗中坠落。
经历了人世沧桑,我相信: 决定命运的,就是许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厘米。
2023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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