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错

作者: 阳关旧曲 | 来源:发表于2023-03-12 21:03 被阅读0次

    1

    这是最后一波小高峰,忙完以后就可以收摊了。

    “苏筠,你看谁来了?”

    苏筠刚把馄饨下到锅里,循着高亢的声音望过去。她的视线不自觉的直接越过明霞的肩膀,落在她身后那张拘谨憔悴的脸庞上。苏筠刚挤出的笑容停在了半路,心脏往胸口猛踢了一脚,疼的她鼻腔泛酸。沸腾的热汤溢出来烫的苏筠手一哆嗦,笊篱“咣啷”掉在了地上。

    等馄饨的客人不愿意了,皱着眉头小声抱怨道:“怎么这样啊。”

    苏筠紧忙捡起笊篱,一边在清水桶里涮洗干净;一边道歉;又忙乎着让明霞和仲宣找地方坐。为了表示歉意,苏筠给客人多加了一个煎蛋,想了想又麻利的烫了把青菜。客人走后,苏筠问明霞和仲宣要不要吃点东西?

    明霞挥挥手,“人家仲宣在美国什么没吃过?能看的上你这小摊馄饨?我们吃过饭来的,你快别张罗了。”

    明霞是好意,只是说话太过爽直有时难免让人不自在。苏筠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仿佛拿不定此刻该拿出什么样的表情。恰好此时又有客人喊她,苏筠忙答应着站起来,“那你们先坐,我这边也快结束了。”

    仲宣这次回国是奔父丧而来的。父亲生病初期,他曾准备把老人家接到美国疗养。可是故土难离,倔老头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仲宣想着干脆做完手头的工作后回来住一阵子,好好陪陪他。可是一旦忙起来就没完没了,回程一拖再拖。时间向来对谁都一视同仁,它急匆匆的飞逝而过把这难以弥补的遗憾留给了仲宣。

    丧礼结束后几个同学小聚,仲宣这才得知苏筠也回到小城了。

    “唉,苏筠命苦哇!听说直到头两年才嫁人?她丈夫是个消防员,在一次救灾中殉职了,给苏筠留下一个两岁多的男娃。丈夫死后,苏筠就搬回来跟妈妈住。她白天上班晚上推着小吃车去夜市儿摆了个馄饨摊,听说一天就卖三个小时倒比上班挣的还多。如今她不但要养活娃娃,连死了的丈夫的妹妹都是她在供养。就因为这,吓跑了好几个上门提亲的人,气的她妈妈直骂她缺心眼儿。”

    同学们讲起苏筠的辛酸,个个都唏嘘不已。既赞叹苏筠坚韧不拔的性格,又感慨她对丈夫的深情厚意。仲宣说想见见苏筠,明霞跟她最熟又正巧没事儿,就自告奋勇要给他带路。吃完饭,两个人打了个车就来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仲宣的眼睛里却只看的见苏筠忙碌的背影。她比从前更瘦了,略微有些驼背,忙的没空撩开眼前那缕碍事儿的头发。

    仲宣有点坐不住了,心里为自己唐突的行为感到可耻。他是一时情难自禁,却没考虑到一向心气高傲的苏筠,定然不愿意被他看到现在这副落魄狼狈的样子。

    终于卖完了最后一份,苏筠勉强恢复了往日精明能干的神态,逗他们:“哎,刚才请你们吃你们不要吃,现在可全都卖了个精光啊。”

    “谁稀罕吃你那个。”明霞笑着故意气她,“仲宣明天就要走了,大老远来一趟你也没工夫坐下来叙叙旧。”

    苏筠擦桌子的动作迟疑了一下,马上又换了笑脸问:“怎么那么着急啊?”

    “哦,这边事情都办完了。正好听见你也回来了,就想着顺路过来看看你... ...和孩子。”

    “事情办完才想起她......顺路来看看......”。这些话仲宣自己听着都有些刺耳。苏筠倒不介意,落落大方的邀请他们:“既然这样那就家去坐坐吧,反正也不远。”

    明霞手脚麻利的帮苏筠收拾桌椅板凳。她是嘴冷心热,平日里只要有时间就来帮苏筠照管小摊,早就轻车熟路了。

    仲宣帮不上忙,垂着手站在旁边等着。车子有点重,苏筠故意模仿抬重物时发出的“嘿咻”声,逗得明霞前仰后合。仲宣也只好含着笑,默默的跟在后面。

    2

    夹竹巷全长一百二十米,以前住在这里的六七十户街坊,现在大多都搬出走了。苏筠家住最里面,越走越黑,似乎连路灯都暗了些。

    小时候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最让人胆战心惊的就是走夜路。尤其那天在学校听同学讲鬼故事,回家的时候晚风在头顶阴森恐怖地呼啸盘旋着,晃动的树影似鬼影幢幢。苏筠忍不住快跑起来,听见后边“咣啷咣啷”的声音跟着自己跑。苏筠心里害怕,跑得更快了。

    “我说——你能不能慢点啊?”仲宣从后面气喘吁吁的喊住她,那会儿他还是个憨厚老实、讨人喜欢的小胖子。

    苏筠这才知道跟着她的是人不是鬼,刚才的“咣啷”声是仲宣跑起来的时候书包晃动的声音。苏筠不怕了,当即站定脚跟等仲宣赶上来的时候气呼呼的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谁跟着你呀,我家也住这里啊。”仲宣心虚的说。

    可是他家明明住在巷口。

    原来仲宣担心苏筠走夜路害怕,每晚放学都会偷偷地守护着她,直到看见苏筠平安无事的回到家他才掉头往回走。那时候少年怀揣懵懂青涩的心思,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难为情。

    大约是熟悉的环境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苏筠和仲宣不约而同的露出温暖的笑意。到了巷口,明霞突然说家里还有事,不陪他们进去了。

    苏筠极力挽留:“都到家门口了,哪有不进去的道理?”那语气仿佛责怪明霞是不懂礼数的孩子。仲宣也不愿意让她走,他害怕跟苏筠独处的局面。

    但是明霞竟不理会,挣扎着甩开苏筠的手,撇下他们自顾自走了。

    “这个明霞,还是那样急三火四的。”仲宣讪讪的笑道。

    苏筠让仲宣自己进屋坐,她去对面把孩子接回来。妈妈已经带孩子睡下了,听见动静探起身来问她:“谁来了?”起风了,苏筠用一条小被把孩子裹紧抱在怀里,才说:“没谁,您睡吧。”

    这一折腾,孩子就醒了,委屈的瘪着小嘴儿边哭边叫妈妈抱。苏筠把仲宣他们临来时买的香蕉扯了一根儿,剥完皮递给他:“乖乖不哭,妈妈去做饭。”

    她要给仲宣煮夜宵,仲宣坚持不肯,苏筠固执的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哪有空着肚子走的道理?家里而也没别的,我去给你煮碗馄饨。你还没吃过我做的饭吧?”

    苏筠的声音哽住了,仲宣只得放手。他重新在桌旁坐下,孩子一边啃香蕉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仲宣,弄的满脸都是果泥。

    仲宣很想抱抱他,但双臂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束缚着,怎么也抬不起来。

    当年仲宣有机会出国留学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直到父母办好所有手续他才知道。虽然非常不情愿,最后还是被父母押着上了飞机。

    临行前仲宣鼓足勇气对苏筠表白,并问她愿不愿意等自己回来?苏筠含羞带笑,甩着辫子跑开了。后来苏筠在写给仲宣的信里说,其实她早就感受到仲宣的心思了,她心里虽然愿意,但仲宣越是逼着问她就越不好意思回答。

    仲宣给苏筠回了一封信,说:“那个时候特别迷茫,未来都是不确定的。但是你红着脸跑开的时候我内心感到确然的欢喜,因为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感情。”他随信附了张自己的相片,是在新学校的教学楼前照的。那时候因为吃不惯西方快餐他瘦了很多,对苏筠开玩笑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折磨人的相思既让人欢喜又让人恨。”

    仲宣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艰难度日,给苏筠写信成了唯一慰藉。他的思念化成涓涓细流,沙沙的顺着笔尖流淌到纸面上。奇怪的是以前当着面不敢说的绵绵情话,写信的时候竟然可以畅所欲言,所以当时竟傻的不曾想过交换其他联系方式。

    在书信往来不息的交流中,两颗年轻的心越发火热。仲宣从没料到幸福会有戛然而止的一天。半年后他的信仍如雪片般寄出,却再也没收到过苏筠的只言片语。

    仲宣的眼角湿润了,那孩子以探寻的目光看着他,嘴里发出温柔的声音。他往前探着身子,双臂张开,仿佛要给仲宣安慰似的。

    “假如他当初没走,假如他现在是这小屋的男主人... ...”他打了个寒噤,不能再继续往下想,连想一想都是对另一个人的亵渎。

    3

    仲宣逗着孩子玩,听见苏筠在厨房喊他:“阿宣,去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话音落地,两个人都怔了一下。仲宣立刻明白在厨房煮馄饨的时候,苏筠也跟他一样不知有多少往事在心里翻涌沸腾,这才自然而然地喊了他的小名。

    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汤里飘着湛绿的香菜,诱人的辣油。她还记得仲宣的口味,稍微加了一点香醋。

    苏筠刚坐下,孩子就举着小手要抱抱。她把孩子抱在腿上,使劲儿摩挲他,惹得他咯咯笑。

    “快尝尝啊,待会儿凉了该不好吃了。”苏筠催促他。

    这是今晚第一次,苏筠带着温情脉脉的笑意直视仲宣的眼睛。此刻她目光如水,不染铅华。仲宣觉得中年以来那些隐忍不发的激情,辗转难捱的深夜,都被这目光消解了。

    孩子伸手来抓煎蛋,被苏筠握着胳膊制止了。

    “当初你为什么没再给我写信?”

    他结婚又离婚,再结婚,没有一段婚姻能够圆满。抑郁难纾的心结耿耿于怀的折磨了他多年,现在他有权利为自己讨回公道。

    “还说呢,高中毕业后我去外地读书,家里的信都是妈妈接收的。我妈不认识英文,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就把那些信一股脑的扔在床底下的鞋盒里。后来等想起来的时候你已经结婚好几年了。”

    她平淡的口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苏筠这样看轻他的痛苦使人气恼。他只顾着怨恨她无情,哪里想到她撒了个弥天大谎。当初仲宣难以适应国外的生活,再加上难以派遣的思念煎熬,便给父母打电话闹着要回来。仲宣母亲弄清楚原委后,亲自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指责苏筠自己不好好读书还耽误仲宣的前途。

    苏筠妈妈一怒之下,勒令苏筠再不许跟仲宣联系。

    其实苏筠上大学后也曾偷偷给仲宣写过信,但那时候他已经辗转换了几次寄宿家庭,两人彻底断了联系。年轻的感情有多脆弱?一点挫折都经受不起。

    苏筠经人介绍认识了后来的丈夫,那年她已经三十二岁。虽然仲宣说过自己肯定会回来,但她真的没勇气再等不下去了。结婚前妈妈把那一摞扎的整整齐齐的信件还给她,苏筠抱着哭了个酣畅淋漓,信封都浸透了。第二天,苏筠顶着红肿的眼睛和那个老实巴交的人结为了夫妇。

    但是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往事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缄口不语,忍一忍早晚都会过去的。

    仲宣吃完馄饨,摸出纸巾大声擤鼻子,“太辣了。”他带着哭腔,仿佛为自己的行为分辩般小声说。

    苏筠微微晃动着身体,哼着催眠曲哄孩子睡觉。那孩子脸蛋红扑扑的,惬意的翘着小脚丫冲母亲微笑。苏筠和仲宣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们之间横亘着浩浩荡荡的岁月洪流,滔天巨浪裹挟着热烈的青春奔涌而逝。这其中有多少因缘际会?有多少阴差阳错?有多少求而不得爱而不能?又有过多少歇斯底里的想念?

    原本以为再见面的时候会痛哭流涕,会向对方鞭挞讨伐。但如今昏黄的灯晕下,洪流这一头的他双鬓花白,那一头的她面颊消瘦、皮肤粗糙。两人佝偻着相对而坐,心头似有千言万语,又仿佛无话可说。

    沉寂的深夜,飕飕的晚风抓着树枝不断敲击着玻璃,一声声催得紧。终于仲宣看了看表,说:

    “我得走了,等有时间再回来看你... ...和孩子。”

    “哎——”苏筠含笑答应着。然而两个人心里都知道,而今各在天一方,今日别后恐怕再无缘相见。

    苏筠趁着转身把孩子放到床上的功夫,偷偷掸掉眼角渗出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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