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冯时安一家搬来的时候,我二十六岁,在镇小学教书。
我是土生土长的阳普镇人,在这里出生、长大。父母辛苦供我读完了大学,我站在父母的肩膀上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大学毕业后在城市里工作了两年,我就选择回镇上当一名老师。从我的名字来看,这个选择似乎辜负了父母对我的期待。
我叫高羽飞。父亲说,像羽毛一样洁白、高飞。
我家离镇小学很近,下班后我常常回家住,也常常在学校教师宿舍住。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火红的落日渐渐西下,天边映出金色的光辉和一大片红色的晚霞。实际上在每一个晴天的傍晚几乎都可以看到如此美丽的天空。走出小学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闻春天的花香,或是闻夕阳的味道。我不清楚我在闻什么,也或许我什么都没有闻,只是心情愉悦,又是一个清闲的周末。
正要步行回家的时候,我惊讶地看到小学隔壁那户荒弃许久的房子大开着门,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不远处有两位五十来岁的阿姨一边张望这户房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什么,从她们的神态来看,她们也十分好奇。
我走到两位阿姨身后,和她们一起驻足观望。一个中年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看上去和我的学生差不多大,大概读四年级的样子。中年男人和小男孩一前一后走到轿车旁边,打开车门,从车里取出四个大大小小的包裹。男人提着两个大包裹,男孩跟在后面拎两个小袋子,又回到房子里。目光随着他们往房子里看,客厅还坐着一个瘦削的女人。
一个阿姨说:“难不成是新搬来的?”
另一个阿姨说:“估计是。”
回到家后我告诉妈妈,小学隔壁好像新搬来一家人。
妈妈并不惊讶,一边做饭一边平淡地说:“听说了。”
“他们从哪儿来?”我问。
“听说是外省的。”
“怎么搬到这儿了?”
“那谁知道呢!”
周一清早,我赶到学校上周一的第一堂课,远远地就看见那个小男孩一个人在学校门口的空地上踢足球。我越走越近,足球突然朝我滚来,直到碰到我的脚尖,我和足球都停住了。
小男孩并不胆怯,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也面带微笑看着他。这是我们第一次打照面,他剃着板板正正的毛寸头,说长不长说圆不圆的小脸看起来很有精神。我轻轻地将足球踢给他,足球停在距离他一米左右的地方。他抱起足球跑回家了。
没想到的是很快就再次见到小男孩。离第一次和他打照面过去了一周,新一周的周一早上,教务主任领着小男孩来我的办公室,说是新转来的,安排在我班上。
小男孩并不胆怯地看着我。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冯时安。”
我将他带到班级向同学们简单介绍了他,并让他和同学们打招呼。
“大家好,我叫冯时安,以后和大家是同学。”
同学们用好奇的目光随着他从讲台移到给他安排的座位上,而他从容得像一个大人。
放学后冯时安在办公室门口探着脑袋往里看。看到我在办公室并且只有我在场后,他说:“高老师,踢足球吗?”
我答应了,心想借这个机会了解一下新来的学生。
“一会操场见,我回家拿球。”说完他就跑回去了。
我在操场等他,看见他拿着球走来。
“我回家拿球了,我家很近。”他说。
“我知道,你们搬来那天我看到你了。”
他没再接话。我们开始踢足球,倒不是真的踢足球,毕竟我不会,看得出他也不会。我们只是互相把球踢过来踢过去,踢远了,我们就跑过去把球踢近,再踢给对方。幸好今天穿的不是裙装,我心想。
我从不觉得和小孩玩是没意思的,相反,和小孩待在一起让我充满旺盛的生命力。这种旺盛是血液里流动着的。每个小孩身上都有我们最初为人时的影子,那是我们最初的样子。大人是长大的小孩。社会是大人的社会,我想,世界却是小孩的世界。
这时放眼望去,视野尽头的上空又出现了美丽的、绯红的落日和晚霞,偶有小鸟飞过,小鸟融入这傍晚天空,美得像一幅画。
我再踢一脚球给冯时安后,喊他停下来休息一会。他没有听,跑到一旁的篮球框附近,将足球当作篮球投起来。我在操场边缘坐了一会后,也走过去和他一起投足球。他投两次,我投两次,轮流投。
我边投边问:“你们怎么搬来这儿住了?”
“我曾祖父曾祖母以前住这儿。”
“原来你是冯老爷爷的重孙,我小时候见过你曾祖父曾祖母。”
他没接话,我接着说:“你告诉爸爸妈妈你在学校操场玩了吧。”
“没告诉。”
“那你再不回家他们该着急了。”
“我妈不会着急。”
“你爸爸呢?”
“我爸很晚才回家。”
“你爸爸做什么工作?”
“他以前是老师。”
“现在呢?”
还没等回答,他转头看着学校门口的方向说:“那是我妈。”
我看到一个瘦削的女人在学校门口往里面张望,头发有些蓬乱,不修边幅,时而努嘴,时而发笑,还自顾自地嘀咕些什么。要不是操场离门口近,是看不到这些的。
冯时安立马抱起足球,说:“我先回家了高老师。”说完就跑开了。
尽管我对冯时安妈妈的情况充满好奇,但之后也没和他聊过。
2.
冯时安的爸爸得知我近期常在放学后陪冯时安踢足球后,非要来见我一面表示感谢。实际上不完全是我陪冯时安,他也陪伴了我。镇上的年轻人都去了城市,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后来一段时间我们在放学后不光是踢足球,我还会带他玩我小时候玩的跳格子,他会带我看蚂蚁是如何把它们的食物搬进洞里。
放学后的一个黄昏,我和冯时安在操场上寻找蚂蚁。一个男人在不远处看我们许久,他穿着西装,看起来将近四十岁,面容却依然俊郎。
他是冯时安的爸爸,他们搬来那天我见过。见我们玩得差不多了,冯时安爸爸喊冯时安回家,他自己留下来和我寒暄了一会。
“你好,高老师,我是冯时安的爸爸。”
“你好。”
“听冯时安说你是他班主任,最近还总陪他玩,非常感谢!”
“应该的,我很喜欢小孩,更何况时安是我学生,更应该多关爱陪伴。”
“听时安说你以前是老师。”我接着说。
“是,教过几年书,时安出生后我就开始养鹅了。”
“养鹅?”这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领域,我感到新奇。
“是啊养鹅,我在下面的村子包了一块养殖场。”说着他还顺便掏出衣服口袋里的名片,递给了我。
上面有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他叫冯文。
“很有意思。”我说。
“是啊很有意思,更多时间都在和大自然接触,生物、植物,真的很有意思,还能挣多点钱养家。”他说完笑了笑,又说:“时安很喜欢高老师,我平时陪他的时间少,他能遇到你这位老师我很高兴,很感激,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我。”
就这么聊了几句后,他也回去了,给我留下的感觉是温文尔雅。
第二天是周六,我骑单车去镇上的银行办事,在经过冯时安家的时候,我看到一些人在他家门前围着。我停下单车,走近一看,镇上的霜姨正拽着冯时安的胳膊,一边骂:“你这野崽子!”一边朝冯时安的脸扇了一巴掌。
霜姨脾气暴躁,蛮横霸道,不懂分寸,镇上的人都不喜欢她,包括她的丈夫。她不能生养,听说她丈夫早在外面有其他女人了。她和我妈同龄,按这个辈分,我喊她霜姨。
见到这幅场景,我立马走过去把冯时安拉到身后,说:“怎么回事啊霜姨?”
霜姨说:“这崽子偷东西,偷摸进了我家客厅,一见我撒腿就跑。说他还不承认,还犟嘴!”
“我没偷东西!”冯时安愤怒着冲霜姨喊。
这时候冯时安的妈妈从房子里走出来,在我身后抱住冯时安,她流泪了,一边抚摸冯时安的头一边冲霜姨说:“打你,打你……”
“看看,就这疯娘还能生出好儿子来?”霜姨指着冯时安妈妈说。
围观的人们都窃窃私语。
“霜姨,您回家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要是丢了东西您再来找他,要是没丢东西,您教训也教训过了,气也撒了,就先回去吧。他是我学生,我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好让他改天特意向您道歉。”我说。
霜姨听完气鼓鼓地走了,围观的人也纷纷散去。
这时冯时安猛地推开他妈妈,跑走了,我跟了上去。镇上有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路,每条路的两边有两排房屋,房屋的后面有山林、小河,还有菜园。冯时安跑到小河旁坐下,我停下脚步后,也坐到了他旁边。
“我没偷东西。”他说。
“首先我相信你,那你能和我说说怎么进了人家的客厅呢?我知道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路过她家的时候看到她家客厅墙上有一幅画,和我小时候爸爸送给我的那幅画很像,我就走近盯着看了一会。”
他接着说:“我只是站在门口看,根本就没有进去,她一出来我就下意识吓跑了。”
说完他委屈地哭起来。我轻轻地拍拍他的背安慰他。
过了一会他认真地看着我说:“你能当我妈吗?”
我一边觉得童言无忌很好笑一边又替他难过,因为我知道他的妈妈不是正常的妈妈。
我说:“可是世界上没有人比你妈妈更爱你。”
“没有同学和我玩,在之前住的地方也没有,因为我有一个疯妈妈。”
“你妈妈一直这样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一直这样。”
“那你更应该爱护她,或许她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而你已经是一个小男子汉了。”
“嗯。”他认真地看着我说。
就这么聊着聊着,幕色悄悄降临。冯时安竟趴我腿上睡着了。我要去银行办的事情还没办,我想,明天再去吧。我轻轻摇晃他,想摇醒他一起走回家,但他只是哼哼唧唧的,并没有醒过来的意思。我想到他爸爸递给我的名片,我从口袋拿出来,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他爸爸。
“时安爸爸,我是高老师。时安在我这儿睡着了,在小河旁,你来抱他回家。”
短信发送出去后我竟莫名地愉悦,我竟期待再次见到冯时安的爸爸。
“马上到。”一分钟后收到回复。
十多分钟后他来了,身上还粘着三两根鹅毛,想是刚从养殖场过来。
他从我身边抱起冯时安,说:“怎么睡这了。”
我也站起身。他抱着冯时安走在前面,我跟着他的步伐走在后面。“下午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等时安醒了让他告诉你吧。”我回应他。
他沉默了。我们都在沉默。
大概三五分钟的样子,就快到他家了。我停在下午停置的单车旁,说要回去了。他却说:“高老师等一等,我能跟你聊聊吗?”
“可以。”
他将冯时安送进房间盖好被子后,很快就出来了。从我站的地方可以通过窗户看见那个房间,我还看见冯时安的妈妈坐在床边看着冯文出来,他们之间没有说话。
“往你家的方向走吧,边走边聊。”他说。
我不知道这时候冯时安的妈妈是否在窗户旁看着我们,或者我不知道她坐在床边是否就能看到。
我推着单车往家的方向走,冯文和我并排走在我的右边,中间隔着单车。我把下午发生的不愉快告诉了他,我知道他很关心这个,所以想和我聊聊。接着我们就这个问题聊了许多,关于孩子的教育、孩子的心理健康、孩子的成长以及未来。他是一位爸爸,我是一名老师,在孩子的问题上我们像两个非常成熟的人,有许多想法和见解。
聊完孩子的问题我们开始聊家常。我说:“对了,听时安说,冯老爷爷是时安的曾祖父?”
“是,你从小住在这,应该见过我爷爷奶奶。”
“小时候见过,可是怎么从没见过你爸妈和你?”
“我爸很年轻的时候就去外省打拼了,娶了我妈,我妈是外省的,就一直生活在外省了,我在外省出生、长大、结婚生子,从没来过这边。我爸妈也极少回来。”
“真是这样啊,小时候听我妈和镇上的阿姨们说过。我记得后来你爷爷奶奶也被接到外省了。”
“是啊,我爷爷奶奶现在已经作古了。”他叹息一声。
“听说了,过去好几年了。”
沉默一会后,我终于禁不住好奇地问:“时安的妈妈……是什么情况呢?”
他又叹息一声,说:“她妈妈自杀后,她彻底精神失常了,那时候时安才出生不到两个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接着说:“是遗传性精神疾病,结婚前并不明显,她妈妈自杀,她受了很大刺激。”
“很苦。”我说。
“我爸妈不愿意和她同住,因为这个经常吵架。我就带着她和时安来这边了。正好我想扩大养殖场,在外省我已经有一片养殖场了,销路也很稳定。”他说。
快到我家时,我们在一盏路灯下停下。
他说:“很多年没有和一位女性这样交流了。”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里竟泛起泪光,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亮。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他心里很苦,他的妻子也苦。除了这些,我还感受到一种暧昧的、微妙的氛围在四周萦绕。
回到家后,妈妈问我刚才在家附近和我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我说是学生家长。妈妈面露不悦,告诉我别和已婚男士走太近,尤其是天黑的时候。本想回来告诉妈妈,新搬来的一家是冯老爷爷的孙子孙媳和重孙,但转念一想,什么消息不是妈妈们先知道的呢!
周日一早我再一次去镇上的银行,没想到办完事一出银行就遇到冯时安和冯文。他们在车里,冯时安按下车窗喊:“高老师,高老师!”
我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冯文说准备带时安去养殖场看一看,并且邀请我一起去。我上了车,和他们一起来到养殖场。
冯文的养殖场依山傍水,真像他说的亲近大自然。起初我们聊了许多诗意的话题。我是语文老师,他以前也是。他说从古至今大多文人都喜欢远离城市,隐居山林,因为大自然有时胜过一切,甚至胜过语言文字。把养殖场的角角落落都参观了一遍后,我们来到养殖场附近的小池塘,池塘边上有一排树,每棵树间隔一米左右。我和冯文一人靠着一棵树,这时我们并不说话,一起看水看山,看冯时安追着鹅跑。我有时也看看他,他也看看我。通过昨晚的聊天,我感觉到内心的某一处和他更近了。此时我觉得春光无限好,温暖的微风吹皱水面,水荡漾着,荡漾到我内心柔软的地方。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种心情。
过了一会,突然听见“扑通”一声。我和冯文开始四处张望,看到冯时安掉进水里,我们急忙跑过去。冯时安在水里不停地喊:“爸!爸!”冯文立马走进水里,折腾一番,总算把冯时安拉上岸了。父子俩的衣服都湿透了,轮番表演打喷嚏。几个喷嚏过后,我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三月天还是有些凉意,衣服湿了容易患感冒,我们很快就坐上车回家。我在镇银行下车,骑上自己的单车回家。
第二天一早冯文就发来短信为冯时安请假,说冯时安发烧了。午休时,冯文又发来短信说冯时安在镇诊所打点滴,要再请一下午假。我趁午休没课,赶去镇诊所看看冯时安,毕竟昨天落水时我也在场。
“高老师来了。”冯文对冯时安说。
“是昨天落水导致感冒了吗?”我问。
“一定是了。”冯文说。
就这么在诊所待了一会,问候几句后,我就要回去了。才走出去两脚我听见冯时安说话了,他问冯文:“你觉得高老师漂亮吗?”
这令我好奇,我停下来听他们接下来要说什么。
冯文说:“怎么问这个呢?”
“我觉得高老师漂亮,比妈妈漂亮,高老师经常穿裙子。”冯时安说。
顿了几秒,冯时安又接着说:“爱漂亮的女生都喜欢穿裙子。”
“是啊,女生都喜欢穿裙子。妈妈以前也穿裙子。”冯文说。
“那妈妈以前也漂亮。高老师说,没有人比妈妈更爱我。”
“是啊。”
实际上我很困惑冯时安为什么突然对冯文说这些,我觉得小孩是敏锐的。
冯时安感冒恢复之后,迎来的是十岁生日。恰好那天冯文要去县城批发一些养殖场所需物料。他带上了我,让我帮他为冯时安挑选生日礼物。我给冯时安选的礼物是篮球,这样以后就不用把足球当作篮球来投了。之后我和冯文来到绿植市场,他购买了几盆大大小小的绿植,还特意送给我一盆文竹。文竹十分漂亮,我十分喜欢。我心想,这是非常快乐的一天。
3.
接下来令我头疼的事还是发生了。镇上的人都在传我和冯文走得太近。办公室的同事笑说:“最近和学生家长相处挺好呀,坐家长的车,他还送你回家。”
当我走出学校,外面接孩子的家长和邻居们也会在一起小声谈论。“高老师表面看着……”“高老师作风……”“不检点……”
我知道这些一定会传到我爸妈耳朵里,小镇的风言风语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传播。
我妈说:“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想想我和你爸,别让我们抬不起头。”
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件事,很复杂,很乱。外面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多的时候,校长也开始找我谈话。在校长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基本上是围绕别给学校带来不好的影响来谈的。
我只好刻意不再和冯文碰面,也开始避免和冯时安单独出现。我以各种理由委婉拒绝和冯时安在放学后的操场上玩耍。但我和冯文依然保持短信联络。通常是他发短信来向我了解冯时安在学校的情况,你一言我一语,接着就会聊到各自的人生和心情。
就这么过了大概一个月,我和冯文始终没有碰面。已经到了四月中旬,小镇处处开满了花,小鸟依然从清早就开始叽叽喳喳地叫,傍晚时分的落日也依然美得像一幅画。
一天夜里,冯文发来短信向我求助。短信里说冯时安的妈妈病发作了,拿着刀到处乱砍。他让我去把冯时安带走。一是怕伤到冯时安,二是不希望给冯时安留下童年阴影。冯文甚至打了两个电话过来,我没有接。
我想,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去帮他,或者说,是帮助冯时安。他是我的学生,我帮助他是合理的、正确的。
赶到冯文家的时候,冯时安一个人在门外站着哭。他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样抱住我。我看到屋里一片狼藉,还有冯文的嘶吼声。为了冯时安的安全,冯文把冯时安关在门外,而冯文也站得远远的,试图制止冯时安的妈妈。谁也不敢接近。
意外的是,冯时安的妈妈通过窗户看到我之后,竟突然平静下来。她把刀丢在地上,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冯文见状赶紧冲上去捡起菜刀藏起来。接着冯时安的妈妈躺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想是累了。
冯文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他无力地躺在房间的床上,让我也躺下看夜空。
我们看见的是白花花的天花板。有时人生就需要这样,把白花花的天花板当夜空看,把一团糟的生活当诗来看。
“你看见了吗?”他说。
“看见了,有月亮,也有星星。”
我又说:“我们躺的不是床,是草地。”
“不是草地,是人生的这一刻,是时间。”他说。
我们并排躺着,脚悬空着没有放到床上,我们的手挨着。此时我感受到我热热的脸颊上仿佛出现了一道晚霞,一道绯红的晚霞。
就在这时,冯时安的妈妈出现在房间门口。我们慌张地抬起头看她,她也看着我们。一片沉默。
第二天一早醒来,妈妈告诉我镇上死人了。
“谁家?”我问。
“小学隔壁新搬来那家,那个女人死了。”
听完我僵住了,脑袋一片浆糊。
我连忙赶到冯文家,警戒线把他家和外界隔开了。警戒线外围着许多人,还有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冯时安从屋里走出来,他看着我,眼神充满悲伤和挣扎,或许还有埋怨。我从未见过一个小孩的眼神如此复杂。他就那么看着我,不说话,让我想起初次打照面时的场景。
但我始终没有看到冯文,之后也没再见过。
是的,冯时安的妈妈自杀了,在看见我和冯文躺在一起之后。或许她看到的不止是那一幕,她还看见夜色里我推着单车和冯文并排走,还看见我和冯文一起从县城采购回来,还有冯文的手机短信,甚至还有冯时安对我的喜爱和依赖,她都看见了,我猜。
愧疚笼罩着我,阴影笼罩着我。
春天就要过完了,我辞职离开了小镇。
到现在已经过去许多年,我还是不能忘记最后见到冯时安那天,他看我的眼神。我还是常常想起二十六岁那年,那个滚烫的、绯红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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