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向我走来,我无聊刷了一通朋友圈,正要在小公园找个花红柳绿的背景板上个自拍,老人已轻轻挨着我身下的长椅坐下。
一阵不好的气味隐隐袭来,我不自觉往长椅边角挪了挪。要不是娜娜忽然给我发来微信,我可能立即就要起身了。
那个里面到底有什么?她指了指我的手机。
我头也没抬道,信息。也有不想继续对话的意思,我看也没看她。
我儿子媳妇,还有乐乐都整天低头盯着看。她仍执着找我聊。
我对她想说的没一点窥探愿望,只随口哦了一声,并顺势看了看远处新开的蔷薇。
她像得了鼓励似的,瘦干的脸忽然放了光,自顾自打开话匣子,我儿子头都秃了老了,他才四十岁,哦,不对,开了年四十一。媳妇好年轻,她什么也不做,乐乐跟我睡,天天跟着我。
我对这种千篇一律老夫少妻的故事没什么兴趣,但也不合适转身离开,便装着关切的口吻道,老公疼老婆家庭才和睦,是好事嘛,老人家你有福气的。
她颇为不高兴,撇了撇嘴,似乎故意转向一边,偷偷抹了一把泪,再回过头眼睛红红的,继续跟我说,我儿子负担重啊,两个孩子,大的好大要用钱;小的好小,要花精神。
我这才仔细观察起这个倾诉欲望很强的陌生老太太来,想她不会正经历着什么吧。除了满头雪白面庞黄黑,却穿着刻意讲究的宝蓝色大衣,样式时新,配了旧裤及寻常老太常穿的旧平底鞋。
衣服漂亮吧?媳妇的。我儿子买给她,她嫌老气送了我,我还不好意思穿呢,一开始。乐乐说好看,趁天好,穿出来看看。喔,你果然有眼光。老太太又是一通,我这才发现,这老太太跟点读机一样,不需要提问的。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眼看她又要接着进入更深入的聊天,微信正好嗡嗡响起来,我知道是娜娜,故意指了指手机撒了谎道,啊,我等的人来了,我要先走一步了。
你说胡话哩,这边上就是墓园,你约了什么人到这块来?老太太明显有点恼怒,还是在她脏兮兮的红色塑料袋里低头掏着什么。
啊,老人家,你是不是记错了?这儿是紫霞洲公园,不是墓园。我不由怀疑她是不是脑子不好了,还是谁家走丢的老人。
这块五十年前确实是块坟场,别看今天热闹闹的,我小孩子的时候,大人都不让我们单独来。我儿子最后一次带乐乐来玩,我还吩咐过他。她终于掏出一只月饼,好意掰了一半要给我吃。
我哪里敢吃陌生人东西,连忙推脱,她执意要我吃,并赶忙自己先吃一口道,放心,不讹你。我还是装模作样塞了一点月饼沫子进嘴,剩下的一直拿手上。她倒是完全放松下来,边吃边聊起来。
虽然我找了几次借口要借故离开,她却总用各种小手段把我留了下来,尽管娜娜确实约了我在公园南门碰面的。
老太太有个独子萧河,和这个城市里任何一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样,稍微读了点书,走南闯北胡混了几年后,再次回到出生的地方。萧河回来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岁了,带着一个儿子乐乐。老太太不知道他在哪里结了婚,跟谁结了婚又离了,只是瞬间儿子就老了。
上回儿子离家出走的时候才十七岁。老头子早早去世之后,十八年中,她如行走在漫漫长夜。虽然儿子骤然远归并没给她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她仍住老城南五六十年代的危房,每天早上到巷子口倒马桶,白天出去打零工,天黑回来再一觉到天亮,如此循环反复波澜不惊。这次儿子回来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是吃住,吃饭问题她凭着十多年的好人缘给解决了,她打零工的老板肯帮忙,同意她每天带饭给小孙子吃。但儿子不愿住这浊气冲天的老平房,要命的是,小孙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
租房?我出主意道。
你一看就是没过过苦日子的小姑娘,我哪有钱租房子。我让我家弟帮他到附近乡下盖了间房,坐个黑车过个汽渡就到城南。小孙子我帮他带。我也没想到他这么多年在外头,没带一分钱回来的。说到这儿,老太太不自觉眼圈又红了。我还是不相信她说的可信度,甚至猜想她不是编个凄惨故事来诈骗的吧。我还是决定立即离开她,至于她的老儿子和他们一家后来的事,我实在没有必要知道。
不要光吃月饼,来,我们吃个桔子。她明知道我一口月饼也没吃,还故意这样说,显得我很领她情意。我刚要推手拒绝,她一个桔子已经剥好,接着讲了下去。
三年了,小孙子上学了,萧河虽住得不远,却很少来看她和孩子。老太太几乎习惯了他行踪不定的儿子。这回儿子拎着一个皱巴巴的大黑包过来,老太太一打开,全是百元大钞。老太太吓得不清,儿子却让她放心用。老太太哪里敢用,花了一个月慢慢存了起来,她弟弟让她买房,她就抓紧买了,她跟孙子仍住老城南,她也仍然早出晚归打零工。
我虽然有点好奇钱的来源,为了表示我仍随时有要走的意思忍住没问。
钱来路正的,后来我家弟说,萧河他在部队练了好枪法,到公海给人做保镖。几回从弹子里头拣回小命,我家弟跟他一块外头闯,不说谎的。
我没想到这样一个普通老太太身边,竟发生这样离奇的生存故事。我隐隐预感到她的老儿子将会遭遇到些什么。
没有,你一定觉得我儿子有仇家报复,没有。他可争气,卖了房开了保安公司,给很多小区做事,我不少老姐妹都托我在物业找了工。他们都感谢我,羡慕我,不晓得妒忌不妒忌,我觉得是有的。人心最难掂量。她又不自觉抹起泪来,狠狠吃了口月饼接着说,而且他又结婚了,头发全秃了,脸皮也皱了,跟个小老头一样。
你该高兴才对。我低头看手机里娜娜给我的回复,漫不经心说。娜娜说她快到南门了,在找地方停车呢。我索性耐着性子听这陌生老太太说下去。
再后来,她老觉得有不同人跟踪她,一开始没在意,我家弟晓得后,我跟乐乐夜里搬了家。不久就传来儿子在紫霞洲公园跳湖的消息,他结婚才一年,丟下小儿子就走了。说到这儿,老人终于呜呜低声哭开了。
我这才发现,我一直坐在临湖的长椅上,听她说了一下午。而她,也才非常自然地把月饼掰成细细小小的一块块,投入湖水中。一圈圈涟漪过后,一群游鱼争着抢着一会便吞没了水面漂浮的月饼屑子。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正在我终于起身准备去找娜娜的时候,老太太忽然指着我手机壳子背面苦笑说,告诉她,我可怜的儿子,为了她跟她的孩子,命都不要了。她不要孩子,带走了钱。
我知道手机壳上是我跟娜娜的大头贴,娜娜都没告诉过我她结婚了。我想老太太一定伤心过度认错人了,没想到老太太从一块脏脏的手帕中取出一张照片,确实是娜娜。我满脸疑惑,刚想问,她却果决地走了,再轻轻转回头,嘴角抽了抽,勉强挤出一句话,告诉她,有空来看看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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