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候鸟的一生都在奔波，他们总不厌其烦地向两头的故乡飞来飞去。等到一头的地儿冷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收拾行李，排成一行行队伍像流星一般划过天空，马不停蹄地向另一边的家飞去。这被他们称之为“随春”，于是，每年春秋两季我总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我也是在几年前才第一次遇上和我搭讪的候鸟的。那时，他才一点点大，跟在大队伍的后头，飞得颠簸又滑稽。
于是，我忍不住开口问他：“嘿，小子，要下来歇歇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扑棱下了翅膀，落在了我的肩头，
我感到很惊奇。因为，从前，我总会对往来的他们发出邀请，但他们真的很忙，不等我再开口说话，就已经飞得老远。我在这一片土地上呆的时间也算长了，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悠闲的候鸟。
可能，他的羽翼尚未丰满，又或是，这是他初次南飞，还是太累了。
相比之下，我已经是棵老银杏树了，早就已经适应了平淡无奇的生活。落在我的肩头，我感受到了来自他的满足，他就在我这儿来回蹦哒，寻找着一些食物。
然后，等他吃饱了，喝足了，他就开口说道：“喂，老头，你活了多久啦？”
对于几万年才停留一次的访客，我并没有对他的无礼感到生气，而是像一位慈爱又睿智的老者，用自己醇厚的声音回答道：“记不清了。”
我知道，他是在没话找话，就这一点来看，它还是很可爱的。
“我听说过，‘老树不轻移’，但如果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你就不会感到寂寞吗？”这次，他很认真地问道。
看他这样严肃，我也不禁思索起来。清风忽地拂过我的树叶子，我仰望着天空，悠悠地说道：“当然寂寞啊，这么多年，我从没想过呢。可能对于我来说，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是一种恩赐了。”
这次说完，他像是开始沉思。像鸟这样的生物，总是活泼有力、精力充沛。像个“思想者”的举动，安在他们的身上，总显得有些突兀，感觉像在故作深沉，我心想。
良久，他才又说道：“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呢。你对外面的世界，难道就不会有期待和向往吗？”
“我都这把年纪了，就算想，又能做到什么呢？世界上的一切大多不是由自己决定的。万物间的一呼一吸，他从哪儿来就要回到哪儿去，生活方式不过是选择罢了。所以，作为树的我只能呆在原地不动，而作为鸟的你却可以翱翔于天际。趁着年轻，多看看吧，多愁善感可不适合你呢！”我注视着他逐渐丰满的深蓝色的羽毛，对他说道。
这次，他爽朗地笑了，对着澄澈的天空发出啾啾的响声。我不禁觉得，那是他在亲吻属于自己的天地，也是对天赐的祝福，抒发自己难以言说的喜爱之情。
这就是我总想着诱拐鸟类到我这儿栖息的原因。他们总是令人感到年轻，虽然奔忙，但十分充实。我喜欢他们的自由与热情，和他们在一起，我也能感受到心理上的慰藉与解脱。
“那么，每年的两次‘随春’，我都到你这儿来讲述外面的故事怎么样啊？”大概是乐开了，他向我提出了个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的绝妙提议。当然，我没理由拒绝，毕竟我都这一把年纪了。
不久，他就向我道别，继续“随春”了。我总觉得随春作为他们南飞的名字很是绝妙，只不过这一次，我的心也乘上了他的羽翼，去往我从未踏足的南边了。
我很好奇，开始期盼着一个又一个季度的到来，想着，那只久别的候鸟，是否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又会为我带来怎样的故事。像这样能开始有所思，有所念，有所想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身边的一切也跟着靓丽了起来，就像那只有着华丽的深蓝色羽毛的，在阳光的照耀下，会闪闪发光的候鸟。
……
-2-
第二年的春天，他果然如约而至。
说来让我有些惊讶，要知道，树可不好在短时间内长成参天大树，但是鸟却能在一年之间脱胎换骨。看得出来，如今他已经脱下了往日的稚气，肌肉更加健美，羽毛也更加华丽，还成了家，有了一堆儿女。他的伴侣长着一双翠绿色的翅膀，看起来，和他十分般配。
唯一有那么一点不好，就是他们一家可真是太吵了。对于我这种无牵无挂习惯安静的孤寡老人来说，实在是不太友好。但有朋千里来相会，还是很难得的，所以，我还是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夜幕降临时，鸟宝宝们都累了，于是，鸟妈妈去到我另一边的肩头安顿下他们。候鸟和我得以清静。
他依偎在我的肩头，仰望星空，开始和去年一样，陪着我谈天说地。
候鸟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畔，我被他描述的世界所吸引，心驰神往。我从来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来是那样的广阔而美好，有那样多的新鲜的事物。干净严整的街道，用红木制成的靓丽的楼房里住了好多的人，有数不尽的江河湖泊、亭台楼阁，有各式各样的瓦肆勾栏、小街巷铺。
他还说，自己见着了大海。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大海：跟天空一样，天空还蓝，怎么看都望不到尽头。那里的地叫沙子，鸟儿叫“海鸥”，海水是水做的，却是咸的。
他还对我说，太阳和月亮，就是藏在海肚子里的。太阳出现的时候，一切都灿灿生辉，万物都是红色的；月亮出没的时候，一切都冷清下来了，万物都是沉静的。而且，那里的风主宰着一切，所以，那里永远是春暖花开……
他说得连我也心动了，我也开始向往着热爱着那个名为大海的地方。
于是，我问他；“那里也有树吗？”
“有的，有的，自然是有的。那里有好几十棵直杆杆的树，叶子又细又长，硬得像针一样。那树还会结果，果子有那么大，里面还有汁水，那水还是甜的。”
我不禁羡慕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羡慕能够远行的候鸟，还是在羡慕住在那样美丽的大海边上的树。好吧，我必须承认，我已经厌烦了这里——荒郊野外的，连像我这样的树也没几颗，无人问津，冷清至极。但我却偏偏天生是一棵树，无论我有多么想，总是不能轻易地从另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更何况，我所生活的地方是这样的荒芜。
我知道，上天总是公平的，剥夺了我自由行动的能力，却赋予了我地球上绝大多数生命都无法比拟的漫长岁月。但我也知道，上天也是残忍的，一问也不问，就替我做出了一生的选择。我只能终身做一棵老树，一世也不懂漂泊。漫长的树，生又有何用？不过是蹉跎岁月，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罢了。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可悲。
“你可是一棵树啊，能够长得老高的！人们不总说，站得高，看得远吗？如果你自己都是高楼，又还在悲哀些什么呢？”听完我倒出的苦水，候鸟他这样说道。
猛然地，我被他的一语所点醒了。是啊，我是树，我拥有漫长的岁月，能够长得比天还要高，比地还要阔。到了那时——真正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无论天空还是大海，都得容我一睹芳容了。
当然，像他一样活得有意义的时光，才最珍贵，我既感叹候鸟一年间就成长了这么多，也万分感激他开导了我。
而我，要不断向上，再向上，成为一棵真正博学的大树！
几天后，候鸟和他的家人，安心地离开了。
……
-3-
不知又过了多少岁月，我的年轮，增加一圈又一圈。现在的我，俨然是一颗大树了。不过，我仍不满足，我仅仅只能望到山脚下的村庄，而更远的地方，仍是一片白雾，始终看不到大海。
我，还要继续向上，永不停止。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候鸟，每年春天依旧相见。只不过，候鸟不再是当年的候鸟，而是一代又一代，他的子子孙孙。候鸟的后代永远都遵循了他与我的约定，每年春天，总有那么一两只候鸟落在我的肩头，陪伴着我谈天说地，一如当年。
这些年，我的身边也逐渐热闹了起来。野花野草长遍了这里，还多了几棵树苗。这里不再是如以前那样的冷清，还多了一份恬静。
而我，也在一次又一次一次的不断重复的漫长岁月中，得到了新的希冀。春天，等嫩草抽芽，我也奋力挤出新叶，远望山脚下的小孩，放学归来放纸鸢，静候与老友一年一度的会面；仲夏，烈日炎炎，我投下繁茂的树影，顶起一片阴凉，像尊佛祖，在这片并不广袤的大地上，有我普渡人间；等到暮秋，我也穿上了火红的新衣，落红随萧瑟的秋风缓缓飘下，他们都说我无私、宽大，降解自己，以护明年春花；寒冬临近，我也瘦骨嶙峋，却还要伸出枝桠碰一碰这雪白的冰晶，等到被看似柔软雪花压得喘不过气，我也陷入冬眠，等到来年春风唤醒……
不变的人间，不变的轮回，尽管如此，我却不再苦恼，懂得了为此沉醉。因为，我一直都在毫不动摇得等待着，等树干枝丫完全健壮的那一刻，我将看到大海。
……
-4-
“这可真是一棵好树呢，拿来做建材一定很牢固！”深秋傍晚，有人抚摸着我的树干，这样说道。
我暗道不妙，没想到半路会杀出来个程咬金来！
大海！大海！我在脑里嘶声力竭地呼唤着。于是，我拼命地疯长起来。风儿拂过我的叶子，而我的根却在地底下不断地抽搐起来。
我到底是躲不开这一劫。几天后的早晨，宁静的山丘只听电锯在我的身体内呜呜作响。我发不出声音，但总觉得那仿佛是自己的悲鸣。死到临头了，我也没再感伤，只是感到有些抱歉——明年的春天，以后的春天，我再也不能等待那一只只候鸟赴约了。
生来如此，多亏了他们，我才能见识到山郊外的人间烟火，也才能明白世界是如此的美好。但既然已经得到了这么多——那就该放下，也不必强求了。
“咔——”啊，我就要倒下了！
最后一刻，我不再想做棵树了。如果可以，我也想远走高飞。于是，我尝试着，像候鸟他们一样，舒展开枝干，跳跃一次。
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就是大海！随着我身体的摆动，白雾突然散去，一切都变得那样清晰。原来这就是大海，和他描述的一样：宽阔无边，碧蓝纯净，春暖花开——我一生梦寐以求的向往之地。
沙沙而下的树叶，是我因太过激动而流下的眼泪。
我，已经足够满足，死而无憾了。
……
-5-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仍在思索，自己最后最后的结局。
我被砍下来，又会被运往哪里去？那里靠海吗？又或是有候鸟？有海鸥？那里是什么样儿的？而我又能伫立多久？
不！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希望自己能变成蒲公英，种子四处安家，轻松地就走遍天涯；也想成为一只候鸟，加入随春的队伍，自由自在地翱翔；哦，我更想自己是一座大山，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一切的美好皆融于我体……
但，也可能一切就都结束了。
回望过去，我埋下了种子。岁月不息，而我也可能容颜依旧。
我所热爱的世界啊，我曾真切热忱地在这里存在过……
作者：石美
（简评：文章构思，新颖独特；情节并不复杂，相对简约；语言简洁流畅，清新淡雅。全文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自然而巧妙，既增添了意味，又增强了可读性，颇有象征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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