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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第二十三个星期五,他跟她的第七次见面。
靠窗的位置,他穿着笔挺的老式黑西装,正襟危坐,右手边是两把崭新的雨伞。
天空静悄悄蒙上一层惆怅的灰色,我调头向窗外望去,不禁猜想,她应该快来了。
我缓缓走向前,俯下身子去问他,“要喝点什么吗?”
“给我一杯咖啡就好”
还是和原来一样,我笑笑,离开沙发座。
站在柜台的兼职小姑娘扯着我的袖子问轻声,“漾姐,你说今天那姑娘会来吗?”
“会来的”
我将咖啡放到他的桌上,“您的咖啡,请慢用”
“谢谢”
语气一如往常简短清淡,他人的时光,他总是来不及多待一会儿。
不是繁华地段的下午,车流稀,店里客人也少,我索性坐在他身后的一旁,拿起小说翻阅了起来。
余光处,他是沉默静止的,偶尔大门上的风铃摇摆低吟,他会立即反应过来,抬头去整理自己的西装和领带,不一会儿又慢慢坐下,重复几次,寻常人早就有些急躁了,他却依旧平静。
属于导盲犬身上独有的铃铛声响起,我跟他同时有了触动,往大门那里看去,光洁的额头之下,是一张干净白皙的脸,她摸索着最靠近大门的位置,安静的坐了下来。
我笑着合上了书,看着他愣愣的理了理他的西装。
兼职姑娘正要过去,被我示意停在柜台,我朝那位女客人走去,特意加重脚步,“你要喝点什么吗?”
她收起导盲杖,朝我微微撇头,“请给我一杯拿铁,谢谢”
我跨了一大步,才发现我踢倒了她放在沙发旁的导盲杖,正想去捡,隔着起码三步之远的他却比我更快一步捡起了导盲杖,递给了她。
“谢谢”
金毛熟悉的蹭了蹭他的脚,他蹲下身子轻摸着狗的毛发。
感觉到陌生人的靠近,她语气有些惊慌的叫着狗狗的名字,狗狗听话的靠到她的身边。
大概是怕她多想,他急忙开口,“你的狗听话,养得真好”
她慢动作的去摸狗狗的头,抿嘴微笑,“是人送我的,一个好人”
他眸子里明显的涌动,紧咬着腮帮,艰难的笑出了声,“是你养得好”
我急忙上前,放上了那杯拿铁,视线望窗外瞥了一眼,虽然知道她看不到。
“感觉等下儿会下雨,二位带好伞了吗?”
她急忙伸手往挎包里去探,摸索了一会儿,纤细的手指慢慢滑了出来,又缓缓伸出,轻抬起,从桌沿慢慢挪到马克杯上。
“我刚好带了两把,要不,借你一把”
她一听,穿过杯柄的手急速抽出,马克杯被重力一甩,直接倒在了她的腿上,他根本接不住。
她却在摆完手之后,才感觉到疼痛。
他急得不行,拿起桌上的纸巾不断往他膝弯处抹去。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时往后退,连沙发座都被她移开小半步。
“先生,先生,我来吧”
我叫了他几声,看着她不知所措的脸上满是警惕,他才反应过来,颓然退后半步。
借着空子,我急忙询问,“没事儿吧”
她不时微转着头,似乎在找他的准确方位,“我没事,不怎么烫”
窗外淅沥的雨声开始传入,行色匆匆的人们争相从窗外的屋檐下走过,店里涌进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此起披伏的脚步声,稍显低沉的男士声,稍显轻细的女士声,人们往肩上拍打雨渍的声响,手机提示音,接电话的铃声,手机拍照声,米色的薄纱窗帘翩迁起舞的声音。
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儿,汇成节奏紧凑的曲调。
她右手紧拽着智能导盲杖,左手紧抓着狗绳,蜷缩在沙发的最左边,在白花花的日光灯的映照下,皮肤就像泛着一层光晕,她的头微微往左下垂,上下眼皮靠的过于紧密,浓密的睫毛服帖的缩在一起,神情平静到专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看着他就静静坐在她的对面,时刻留意着会不会有人碰到她,吓到她,他认真的履行着他的“职责”,表情专注的像在雕刻世上最精美的钻石。
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曾在一本著名摄影的杂志上感受过,经过精心的角度选拍,细致的采光处理,拍出来的一些最平常的东西都美得不可名状。
其实很多东西,只是你看起来不真实而已。
店里的人来了又走,空旷了不少,我悄悄打开了音乐,似乎是放到她喜欢的歌手演唱的歌曲,她舒服的侧靠在沙发上,小狗半蹲着坐在她的身旁。
他眼眸朝下,拿起了桌上的雨伞,轻轻打开了上面的包裹袋,解开捆绑绳,起来的很利落。像是事先算好了一般,他三步到达了她的跟前,右手食指中指微屈,他轻敲着桌面,将伞放在她的桌上,“雨伞借你,不过你还是等雨停了再走”
“不用了的……”
“接着吧,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她还要说些什么,他却已抬脚走向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内夹里拿钱的时候,手指却温柔的在一张五寸大小的全家福上稍作停留。
我微微一抬眸,大概十六七岁的姑娘笑得十分灿烂,旁边蹲坐着一头伸出爪子欲要握手的纯色的金毛,不远处,站着一位身材纤长的妇人,正低头撩着额发。
“结账,老板娘”
我急忙从个人思绪中游了回来,“哦,一共是十五块”
他抬手往身后指了一下,“那边的,算一起”
“好的,先生,一共是三十五块”
找零期间,他的视线仍在她的身上停留。
透过侧脸,我看到了隐忍,酸楚,还有庆幸,甚至有更多我拿不出词汇的情绪,他都有,在这半分钟内。
也或许,他什么也没想。
他走出了大门,停靠在落地窗外的屋檐下,直击柏油马路的形如小黄豆的雨滴不时往他黑色皮鞋上砸去,黑色西装裤腿不时被雨风带动轻微摇摆,雨滴从他的肩头滑过,烟雾缭绕,他吸完最后一口,打开雨伞,将打了雨水的烟把儿丢进了道路旁褐红色垃圾桶。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向斑马线,或许是视线太远,他稍显臃肿的背影看起来朦胧抽象,让人不由多看一眼。
雨后,我拿出笔记本电脑,写下了曾经想要用千言万语叙述的故事。
迈入2015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六,他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而就在那个晚上,他的姑娘令得幸运的她活了下来。
他说,她们是那样的像,喜欢躲着人群走路,对于这个世界,即害怕着,又喜欢着,她们都是善良的孩子。
他又说,可我忍不住不去责怪自己,没有尽最大的努力去挽救我女儿,看着另一个人耗尽她的生命,我内心像几百颗钉子在扎,难受得厉害。
他还说,他不后悔,只是难过散不去。
很多时候,我们总在考虑完对错之后,才想起伤痛的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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