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香

作者: 孔己乙 | 来源:发表于2021-11-21 21:08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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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巷子里挤满了人,人们还在向前拥着,像一群鸭,拥几步又退回来,便爬上了两边人家的窗台上,伸了脖子向前望。

    软香家的院子里停着几辆车,有十几个人来回走动着。一个很高大很胖的秃了顶的抱着胳膊站在最外边,是个管事儿的。此刻他显示出了十足的领导魅力,大有泰山崩于前颜色不改的魄力,正手指间夹着香烟,抬头向房上望着,脸上隐藏着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微笑,很有些指挥千军万马,谈笑风生、挥洒自如的风范。

    房顶上站着栓子和软香,栓子的上衣被撕扯坏了,上面沾着血迹,看不出哪里受了伤。他像一头发了疯的豹子,眼睛里迸射着怒火,狠狠盯着下面的人,一手握着一个瓶子,瓶子里面装着汽油,瓶口处用棉花塞着。他站在房子的一端,另一端站着软香,女人的头发散了,在风中吹着,一会儿吹到前面,一会儿吹到后面。此刻,她面沉如水,两只眼睛里满是仇恨,胸口急剧起伏着,像栓子一样,一手握着一个自制的汽油瓶炸弹。

    那样一个贤淑的女人竟然被逼成这样,那双柔软滑嫩的手,本来是编织艺术品的,是调制美味的,此刻竟被逼得握起了武器。

    屋子里,栓子娘坐在炕上,手指着窗外大骂着,嘶哑中带着呜咽:“畜生——畜生,除非从我身上轧过去,别想动我的房子!”那只温顺的小狗,此刻正两只前爪搭着窗台向外面狂吠,声音很凄厉。外面的人举着木棒向它挥了挥,它并没有退缩,依然狂吠着,很有些无畏的精神,它在誓死保卫它的家园!

    院子里站着的人中,有一个拿着喇叭向房顶上喊话,断断续续听得出是在劝降。这种劝降是毫无意义的,即便再懦弱的人,当他的家园被侵占时,也会以死相拼。举着喇叭的人倒有些耐心,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沙哑的声音传出去很远,飘荡在空气中,刺激着人的耳膜,使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2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喊话的人见不凑效,凑到大块头儿近前,耳语了几句。大块头儿轻轻点了点头,依然不失王者风范。喊话人召集了十几个人,向房子的两侧指了指。十几个人分做两拨,搭了梯子,准备抢占房顶。

    梯子搭好了,十几个人聚在下面,准备向上爬。栓子瞪着眼睛,“呼”的一扬手,一个汽油瓶炸弹掷了下去,“砰”的一声在地上炸开了,火蛇到处乱窜。那些人没料到栓子真的敢扔,突然炸在身边了,吓得惊慌逃窜,等稳了心神,发现没有受伤,便又聚在一起,指着房顶骂开了,骂得很难听,却终不敢向梯子跟前迈一步。

    栓子这边扔了汽油弹,软香那边的人便没敢再动。喊话人又跑到大块头儿身边,大块头儿接过喇叭,向前走了几步,向上喊着。没有听清他喊什么,却听见软香声嘶力竭地吼着:“不能拆我的家!”大块头儿又举起喇叭,说了些什么,没有听清。软香突然拔了一个汽油瓶的塞子,把瓶子里的汽油都倒在了身上,大声喊着:“滚开!”大块头儿再次举起喇叭,说了些什么依然没有听清。软香微笑了一下,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火苗迎着风突突地跳着,软香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依然面沉似水,继而爆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呼喊:“滚!”大块头儿面带微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心里一定认为这不过是刁民的把戏罢了,让她闹一会儿,累了就好了。

    火苗离软香的衣服只有一尺,大块头儿依然保持微笑。围观的人很多,还有那么多下属,他不能让一个弱女子威胁住,丢了脸面,失了威严,不是闹着玩的。或许他内心已有些恐慌,但仍要保持很冷静的微笑。

    围观的人大声喊着,劝着软香,也有人小声骂着大块头儿。软香没做理会,将火苗移近了些,与身体只有半尺了。大块头儿依然微笑,镇定自若。这是两个人定力的较量,他想,此刻必须要有足够的定力,否则稍一松弛就会败下阵来。

    软香将火又向身体移近了些,如果来一阵风,火苗就会点燃她。大块头儿仍旧微笑,他不再向上喊话,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拎着喇叭,无谓地向上看着,他可能是想看看这小女子怎么收场。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较量,无论如何不能输。

    3

    栓子手握着汽油瓶,死死盯着下面的人,防备着他们突然袭击。软香又向下喊了一句:“滚开!”这一句喊得很冷静,一点也不夹杂情绪。大块头儿没有表态,他看出这个弱女子已经累了,刚才的那句话声音那么平淡,那样软弱无力气。

    软香闭上了眼睛,她知道,不流血,这件事情是不会罢休的。软香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果断地点燃了自己的身体,火蛇“呼”的一下在她的身上蔓延开。

    “扑通——”

    软香从房顶上滚落下来,围观的人们呼的围上去,向她身上泼水、撒土,一阵手忙脚乱。栓子从房顶上跳下来,看着在地上翻滚着的女人,仿佛傻了一样瘫坐在地上,手里的汽油瓶不知道何时脱落了。

    火终于灭了,软香已经不是软香了。大块头儿终于醒悟过来,但毕竟是经过大风浪的,在这突然的变故面前,依然没有乱了阵脚。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指挥着两个人,帮忙把软香抬进车里。栓子看见软香被抬进车里了,才疯了一样冲到大块头儿跟前,却被死死按住了。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嘴张得很大,却喊不出声来,脑门子红得吓人,像要迸出一块血。老太太光着脚从屋里跑出来,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没有想到结果会这么坏,看着车开走了,一下子瘫在门口,流着泪指着那些人却骂不出声音。

    经过抢救,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身体大面积烧伤。她已不再有原来的容貌,此刻她还在昏迷,当她苏醒之后,她该怎样去面对这一切?她还有信心生活下去吗?

    栓子握着我的手,哽咽着跟我讲述了这些,眼泪混杂着鼻涕。他不再仇恨那些强行拆除了他家房子的人,而是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仇恨自己的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的家园,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这个用双手编织着有滋有味的生活的年轻人,已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

    4

    小城向西有一条河,当地人称蝲蛄河,视为母亲河。河面不宽,上面覆盖着积雪,像一条宽大的白布袋。此时节正是孩童们的玩乐天地,清扫出空地,滑冰车,抽冰猴儿……无不兴奋之至,大呼小叫着,摔了跟头,也顾不及疼痛,一骨碌爬起来,没有哭骂声,只从鼻子里、嘴巴里,喷出哈气,把兴奋弥散在寒气中。

    我一时看得呆了,孩子多好啊!世间任何烦恼都与他们无关,只知玩耍游戏,快乐便好。突然有种冲动,想要下去和他们耍上一阵子,向下试探几次,终于没有下去,骑了车子向河那边的棚户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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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百户人家,一户挨着一户,不留空隙。时候尚早,人们刚起来。女人在灶下忙着生火,男人赖在炕上逗着小儿的牛牛儿:“给爹吃了吧!”小儿听话,真的在裆下抓了一把,递到男人的嘴边,男人咬了几下,说:“真香!”过了一会儿,饭菜还没有端上来,男人又对小儿说:“把牛牛儿给爹吃了吧!”小儿歪着头,一脸正经:“刚才不是吃了吗?现在没有了!”男人憨憨地笑着,一把抱过小儿,用胡子扎孩子的屁股,小儿咯咯咯咯地乐,笑声透过窗子传出来,凝结在冷却的空气中,嘎不溜丢,脆生生的。

    我感动于这一幕,生活多么简单,快乐是俯拾即是的,这个棚户区实在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天堂。即使真在天堂里,也未必有这许多质朴的快乐。我一时向往了这里的生活,作想自己也要像他们一样过简单的日子。想来想去总归是不能的。他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无所求。自己能做到吗?

    一路走着,就看见巷子尽头,有一棵枯死的老槐树,老槐树下面是一口枯井,井沿儿上坐着七八个十几岁的孩子,说笑着。我走近去想要看看那口枯井,听一个稍大的男孩儿说:“都别说话,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是真事哩。……”后面的声音很低,像怕被别人听见,鬼鬼祟祟的。讲笑话的说完,自己先乐得手舞足蹈,听笑话的也嘎嘎嘎笑起来。一个小的仰跌进了枯井里,“扑通”一声,不一会儿又爬上来,坐在井沿儿上,前仰后合,无所顾忌。

    5

    我一时觉得有趣,又向前走了一段,看见一家院门敞开着,门口坐着一个六旬上下的老太,眯着眼,端着烟袋,脚边趴着一只卷毛小狗。再往里看,一男一女,看样子不到三十岁光景,男人一手握着短刀,一手拿着一根竹丝,在卖力地修理着,嘴角也跟着用力,很专注;女人双手灵动,在编织着什么东西,一样很专注,仿佛这个小天地里面只有他们和他们手里的物件。地上零散地堆放着一些工具和半成的手工艺品。

    这个场景透着和谐自然,原始的劳动工艺在一修一剪、一编一织中展现得恰到好处,简单而美丽。

    “有事吗?小伙子。”老太在鞋帮儿上敲着长杆烟袋,斜着眼睛向上看。

    “哦,我——”我回过神儿来,主意已定,就和这一家老少聊上一聊,一定收获不小。

    “大娘,我是来采访的。”

    “采访?你是记者?电视台的?”

    “不,不是,是作协的。”

    “做鞋?我不用了,你去问问他们吧。栓子,来客人啦,做鞋的,你问问小香要不要做一双。”

    栓子停了手里的活计,向门口望,女人也向这边看,我一时感觉不好意思,站在门口没有动。

    叫栓子的年轻人倒爽快耿直,招手让我进去。

    “人老了,爱打岔,别介意。软香,给领导搬椅子!”栓子支使着女人。

    “不用麻烦,我不是领导——”我赶忙解释。叫软香的女人已经猫腰钻进屋去了。

    不一会儿,女人搬了一把折叠椅出来,放在地上,打开了,请我坐。我道了谢,坐在折叠椅上。这才看清,原来他们在制做着手工艺品,几根竹丝,一些羽毛,外加一些杂七杂八的废旧物品,组合到一起,居然编就了各各式样的鸟儿,不仅外形逼真,连神态都有了,简直是绝了。我一面惊讶于这对儿年轻夫妇的手巧心灵,一面轻轻地拿起一只成品,端在手里仔细端详着,一面琢磨着,到底是怎样蕙质兰心的人儿才会有这样的巧劲儿呢?一面也就打量了一下女人,中等个头,皮肤微黑,却丰润饱满,留着长发,拢在后面扎在一起,眼睛很有神,像是在说话。衣着朴素,却干净。虽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身材却保持得好,胸前鼓鼓的,屁股翘翘的,腰不粗不细,匀称得很,从头到脚透着健康和活力,嘴角一笑就往上翘,天生就了几分妩媚,实在是一个十分彩的人物。

    “软香,给领导沏茶!”

    门口的老太向这边看了一眼,没言语,又扭过头去看外面。她脚下的小狗一动不动地趴着,却支着耳朵,在听这边的动静,乖巧得很。

    不一会儿,软香端了茶水出来,递给我。我忙起身接了,又打量了一下女人。软香有些察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我不是领导,是写小说的,来采风。”

    “你——是写小说的?”栓子认真地打量着我。

    “小说,就是——”

    “我懂,我也写过小说——”栓子一边削着竹丝,一边讲着他的创作经历。软香在一旁编着一只快要完成的小鸟儿,不作声。

    “上学那会儿,我作文写得好,好几次被老师拿了做范文在班级里读。我就来劲儿了,琢磨起了当作家的梦,满脑子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想着用一支笔写尽世间百态。可就是这个梦害了我,高考作文,我写了当时社会上十分敏感的话题——强拆,写的时候,只顾痛快了,没考虑后果,没想到后果不堪设想!得了零分。从那以后醒了,也不再做作家的梦。这一晃快十年过去了,现在成了家,有了她,更没时间搞创作,就彻底扔下了。”

    “那篇作文你还记得吗?”

    “记不全了,时间太久了,当时因为心里有一股子激怒,就一气呵成了,现在再让我写,却不能写得那般畅快了,我现在学会忍了!嘿嘿——”

    “如果能考上大学,现在就不是我在这里和你一起做这小东西了。”一直未说话的软香,突然插了一句,用手捋捋头发,继续揉捏着手里那只快要成型的小鸟。女人的头发很好,根根水亮。

    “我要是上了大学,还在这里?早在城里住了洋楼。”栓子得意着。

    “臭美吧!”软香瞪了栓子一眼。

    “不想再写了?”

    “不写了,不想写了,往后安安生生过日子。有老娘,有老婆,足了,不想别的了。我认命,注定了要披农民这张皮,就稳稳当当做一个合格的农民。其实有时想想,农民有什么不好呢?当官儿的想着法儿往上爬,爬上去了,又想着法儿弄钱,不定哪天犯了事,爬得再高,都得掉下去,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商人想着挣钱,钱挣到了,就吃喝嫖赌,糟蹋了身子,还不定啥时被绑了票儿。当农民最平安了,不必恐惧这个,不必焦虑那个,吃得饱,睡得好,晚上搂着老婆干那事的时候,心里踏实!”

    软香瞄了我一眼,脸刷的红了,装做什么也没有听见,认真地编织着手里的小玩意儿。

    “听说城里现在流行了一种叫‘抑郁症’的病,他们就是害怕哩,才得病。怕犯事,怕被绑票儿,怕这,怕那,总之,他们没有不怕的,一边和女人干着事,一边要防女人套他的话哩,多累啊!可是他们就喜欢那样累着嘛,请了专家治疗,又请心理医生,我看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索性扒了西装,套上农民这身皮,在乡下呆上半年,保管啥病都好了。”

    栓子很健谈,我听着也觉有趣,便欣赏了这个年轻人的性格,心里一阵酸痛,想起了老曹的执着。性格决定命运,真对哩!如果老曹能够适时地选择放手,而重新开始生活,或许他现在正和细芳旅游度假呢。而事实上,他却选择了孤零零地离开,没有一丝声息,有谁知道,曾有这样一位诗人存在过呢?

    6

    “你写的那起强拆事件是怎么回事?”

    “你想写小说里?”

    我点了点头,栓子满意了我的态度,略回忆了一下,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讲开了:

    “前年夏天,水灵她爹听说要动迁了,就在正房两侧盖了两间厦房,琢磨着能多得些补偿。没想到,开发商第一次和她爹谈的时候,还和颜悦色,一脸和气,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后盖的那两间厦房就是不作数。第二次谈的时候,气氛就不对了,沙发上坐了三个纹身男,她爹说一看就不是好人,果然是专以平事儿为营生的。她爹有些胆识,没被吓住,要是不赔偿两间厦房,死活不签合同,最后一拍桌子走了。哪里想到,当天半夜里,三口人正睡得香,突然从窗外扔进来几包东西。水灵爹赶忙去拉灯绳,灯绳还没抓着,就听见水灵在西屋没命地喊叫,水灵爹也顾不上拉灯绳了,光着脚跑过去,看见水灵正在炕上翻滚着,身上有五六条长蛇缠绕着。灯亮了,水灵却不叫了,仰在那里翻白眼。她爹也是最怕蛇的,这时却来了胆量,三把两把,把蛇从女儿身上抓下来,扔出窗外。她娘也披了衣服过来,看见女儿仰在那里,口里流着涎水,翻着白眼,活活给吓死了。她娘慌了,抱着又是掐人中,又是拎耳朵召唤,好半天才叫过来。叫是叫过来了,却落下了毛病,一受惊吓就倒地上翻白眼。二十几岁了,总流口水,好好说着话呢,一股口水就流下来,有时她不知道,就脏了衣服,叫人看着心里就可怜。那姑娘不光叫水灵,人长得真像水萝卜一样水灵儿呢!”

    栓子说着说着,激动起来,骂开发商歹毒,骂官商勾结,气得手也抖了,话也说不利落。

    骂过了情绪缓和了些,说:“痛快了,痛快了,骂过了心里就痛快了。也明白,骂也不顶用,可是骂过了,心里就不堵了。”

    听栓子讲完,我陷入了沉思,民生问题就在身边,为何不写一写呢?我决定把栓子讲的故事写到小说里面去,同时也担心,这样写,发表会不会有困难?

    栓子停了手里的活计,看了看天,说:“软香,快做饭去,让领导在咱这吃!”

    我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赶忙站起来,摆摆手:“不,不,已经很讨扰了,哪能再麻烦!再有,千万不要再叫我领导了,我只是一个写小说的。”

    “不叫你领导了,到饭点儿了,这时候走,是看我家困难吗,拿不出什么好吃的招待你?”软香自我进院子跟我说了第一句话。

    “别犹豫了,软香,给咱下汤条啊!”

    “好嘞!”女人答应得干脆利落,扭身进屋去做汤条了。

    7

    我跟着栓子进了屋,虽然外面看起来有些简陋,里面却干净齐整,锅碗瓢盆都摆在各自的位置上,用乡下的土话讲,是个过日子人家,这些都是女人的功劳。

    栓子拉了我坐在炕上,茶壶里又续了水。软香在厨房里独自忙活着,一会儿进来取这,一会儿进来取那。我感激着女人的勤劳朴实,羡慕起栓子来。

    农民的胆子小,所以发展的步伐赶不及城市,但有时又很大,即便来了陌生人,也一样热情招呼,眼神里一丝警惕都看不出。在城市则不然,楼上楼下或对门住了十几年的邻居,可能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若是去敲门,也必是从猫眼里望上半天,门开了,也不往屋里让,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像是在看贼。直到坐下聊开了,也不吐肺腑,说话往往留半截,防止被人抓住把柄。

    城市里的人们用钢筋水泥筑起的铜墙铁壁保护了自己的肉身,同时也封闭了情感和思想。物质越是丰富,精神越是匮乏。居然就有人拿了几千元钱卷了爆竹点了,“砰”的一声,纸屑乱飞,眼泪也流个不止。

    到底是进步,还是退化?如果仅仅用物质的富足来衡量,那的确是进步了,然而这物质的进步又带来了什么呢?带来了精神的麻痹,思想的堕落,犯罪率的攀升。物质的富足使身体强壮起来,身体的强壮又使性格野蛮起来。街上不是到处都有一群四肢发达的家伙无事生非吗?到底进步了,还是退化了?

    女人很麻利,很快摆上了饭桌,一大盆过水汤条,一大碗鸡蛋酱和一大碗土豆酱。又切了一盘香肠,拆了一包花生米。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简单是简单了些,却感觉胃口大开。栓子从箱子里掏出一瓶白酒来,软香问:“还喝酒啊?”栓子说:“今日有贵客,一定要喝的啊。怎么,你舍不得酒?”“说什么话,要喝酒的话,我就再弄两个菜啊,喝就尽兴啊!”我觉得女人真诚得可爱。栓子一边起酒一边说:“不用现做了,去永生家拿一个牛肉罐头、两片猪耳就好,出去时叫妈来吃饭。”

    女人解了围裙,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老太领着狗进来了。我看见她的脚有些跛,便赶忙站起来,和栓子扶着她坐了主位,我和栓子各坐两边,老太对面的位置留给软香。

    老太问我名姓,多大了,住哪里,来干什么,一脸的随和。我看着老太慈眉善目,想起了老家的母亲,又联想到现在的处境,心里不禁酸了一下。

    “不让叫领导,就叫兄弟。兄弟,说实话,我第一眼看你,就知道你不是俗人,要写就好好写,以后一定是个人物!”栓子一边说一边倒酒。软香回来了,找了剪刀,开了牛肉罐头,倒在盘子里,又切了猪耳,拌了辣椒油和洋葱丝端上来。返身又去厨房拿了个杯子放在桌子上:“栓子哥,给我倒点儿,我也陪作家喝喝。”我没想到女人这般爽快,愈加欣赏了她。

    “把你能的,有栓子陪,还不够吗?”老太一边捞着汤条,一边向女人瞪眼,却没有着恼的意思。

    “娘,就让我喝点儿吧,栓子哥怕陪不好人家呢!”软香撒了娇。

    老太笑着摇头:“你要是男娃,酒厂怕是要喝黄哩!”女人“扑哧”一笑,拿杯子央求着栓子。栓子看着我说:“兄弟,你这嫂子是有些量的,我是不行,怕你也未必行!”就给软香也倒了一杯。我心里暗暗惊讶,看不出女人好酒量,有心要领教。

    “兄弟,先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要不喝酒伤胃。软香,给兄弟捞汤条,让兄弟尝尝你的手艺。”

    软香拿过我的碗,捞了一碗汤条,用勺子打了鸡蛋酱和土豆酱在上面。我接了过来,软香就不眨眼地看着我。我知道女人在等我的评价,便用筷子夹了汤条在嘴里嚼。面条爽口滑嫩,鸡蛋酱和土豆酱也香得实在,恰似泥土的芬芳。

    “好吃,真香!”一向不大爱夸奖人的我,竟忍不住赞叹了。没想到这么简单朴素的东西,吃起来竟让人全身受用。

    软香没有想到我能给予这么高的评价,看我说得真诚,就眉开眼笑了,开心地说:“兄弟要爱吃,以后就常来,嫂子给你做。”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一时激动起来,要跟软香碰杯。

    在这个饭桌上,他们已经把我当成了家里人,我自己也感觉已经融入了这个家庭,似乎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这感觉太温馨了,我忍不住有些想流泪。

    8

    三个人喝开了酒,女人果然好酒量,一杯下去之后,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是脸颊有些微红,因为肤色微黑,也显不分明,眼角眉梢更透了一番妩媚。

    老太也显得很开心,讲了一些她所经历的趣事,逗得三个年轻人哈哈大笑一阵子,地上的小狗也跟着凑趣,“汪汪”地兴奋着。这饭便吃得格外轻松、愉快。

    栓子倒第二杯酒的时候,老太放下了饭碗,告诉我多吃些,说她要去后院码牌呀,就不能陪了。一边说一边挪着下了炕,领着小狗出去了。走到屋门的时候,叫了一声软香,软香像猫一样应声出去了。我猜老人一定是告诉她少喝点酒。

    很快一瓶酒三个人喝光了,栓子有了些酒意,说话声音很高,软香却不见醉,一举一动,自然如故。我不禁佩服起女人的酒量好,却也不敢再喝了,怕喝多了闹出笑话。

    这顿饭吃得很好,饭菜自然好,最主要的是心情畅快。连日来,心绪很不宁静,这顿饭吃得好,心情放松了许多,敞亮了许多。

    临走的时候,我想起来,这么打扰人家,应该留点东西作为报酬。可是翻遍了身上,只带了十几元钱,怎么拿得出手!栓子看出了我的用意,脸上没了笑容:“兄弟,你要干什么?看不起我吗?一顿饭还款待不起?”软香也说:“兄弟,你这样就见外了,咱们以后就不来往了吗?”

    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嫂子,下次来,还给咱做汤条啊!”

    “放心吧,你啥时想吃了就来!”

    我骑上车子离开了,留下一对儿朴实的男女在身后望了许久。

    骑到蝲蛄河边上的时候,酒劲儿上来了,头晕脑胀。我想停下来清醒一会儿再走,可怎么也停不下,七扭八拐,一下子冲进了蝲蛄河里,“扑通”一声跌进积雪里,没有感觉疼痛,却觉得蛮舒服,索幸一脚蹬开车子,仰面躺在那里,看天上的云,想栓子和软香,羡慕他们简单的生活,简单的日子,越简单越是轻松啊!女人真好,女人能改变男人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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