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作者: 阿雾 | 来源:发表于2021-05-22 12:34 被阅读0次

    “我等他十年,这世间故事水流花开且从容,已作笑谈。”

    “所以,不等了。可悔?”

    “不悔。”

    1998年,香港,维多利亚港口。

    父亲病逝,宋静如见不得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自作主张接了二舅的邀约,与母亲一路渡水,到香港小住几日。

    墨色的夜,终归是无边无际。海上风浪大,宋静如取下披肩围在母亲身上,海水的咸腥味扑面而来。宋静如坐在甲板上紧紧攥了母亲的手,这才强压下了心头的恶心。

    船入港口,她与母亲置身其中盼望四周,喧闹嘈杂,亦不见有熟识面孔。

    她们被人群挤来挤去,宋静如躁的满面通红,几度眩晕,只得咬牙弓了腰护着母亲和行李。

    “宋小姐,阮婶婶……”对面的破木箱上站着一个少年,身上的白衬衫被风鼓吹起,活像个发面馒头。

    宋静如正踮了脚焦急张望,忽见此景,“扑哧”一声轻笑,这才扬了手。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眼神明媚若坠星河,眉梢灿烂绵延万里,额角的潮湿淋漓。他从拥挤的人群里走过来,发白的脸上挂着如水的汗珠。

    沈绪之,阮成仁的弟子。

    少年这样介绍自己。

    他叫了黄包车将她们一路护送至阮宅。阮成仁在家里已设了宴,等待小妹阮成秋与外甥女前来。

    阮成仁望着家妹,不忍:“小秋,凡事总要放宽心,不能再执拗。”

    阮成秋点头,哥,我明白。

    明白是一回事,放下是另一回事。他是一树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是爱,是暖,是希望,是人间的四月天。人已不在,空留遗憾。

    半夜,宋静如哄母亲入睡。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静如出门透气,走到了兰桂坊酒吧。露天的看台上,人多。宋静如坐在角落的小桌边,点了一杯生啤。

    彼时春衫少年郎,笑看风华不知愁。她有了醉意,在楼上忽而望到熟人,心中期待,下楼去寻。

    小路入口路灯昏黄,酒吧门前的五彩霓虹映的人背影斑斓。一名瘦高的男子嘴里含烟,轻笑:“阿之,衣服送你就好,不用还我。”

    少年弯腰道谢:“叶哥,说好只是外借,衬衫已经洗干净,我不能要。”

    这孩子向来执拗,男子无奈地接过叠的整齐的衬衫。抬眼望见对面的小姑娘,吹了声口哨:“这是哪家的漂亮妹妹,来找谁?”

    少年一怔。回头,表情有些紧张:“宋、宋小姐。”

    男子拍了拍少年的肩,笑起来:“看来是找你的,绪之。原来这就是你要接的人,怪不得。”

    静如笑了笑,指着自己:“您认识我?”

    男子摇头:“并不,是我这小阿弟,今早火急火燎的找我来借衣服,说要穿的体面一些去接一位小小姐。”

    静如看他,少年身上的麻布汗衫破了洞,黑色衣角上洇着墨迹一般的污色。

    男子离开后,沈绪之低了头,羞涩地搓了搓衣摆。

    宋静如上前,牵住他的手:“绪之,我请你喝果汁可好?”

    他错愕:“您不嫌我?”

    她摇头:“怎会。”

    再见时,是在几日后。

    宋静如在街头的服装店挑了几件衣服,香港的服装款式时髦,她很喜欢。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她提着衣袋往回走,再回阮宅时却不慎迷了路,被一群傍晚出来喝酒的醉汉堵在深巷。孤立无援时,沈绪之冲了过来,对着领头的人拳打脚踢。

    “宋小姐,快走。”

    成年男人受伤发了狠,少年身上已经沾满了血,他的表情有些凶。对面,酒意熏天的男人手握长棍,将他围在其中。

    静如咬牙冲进人群,拉着他转身就跑。她在内陆生长了十八年,从没有一个人会护在她身前,告诉她,快走。

    长风呼呼的从耳边刮过,她一不小心就红了眼。

    拼命跑过长坡,街巷,酒吧,跑进阮宅。

    “谁让你救我的?”她心口堵的难受。

    “您是师父的家人,我得保护你。”他低声开口:“宋小姐,您别怕我。”

    这少年嘴角破裂,双眼青肿,短衫污糟。眼下在意的却是她见他打架,可会害怕。

    房间里,静如卷起他的衣衫。后背是红紫交替的新老棍伤,伤口多至腰侧。她沾上药膏,耐心涂抹。

    女子温柔的手磨挲着伤处,冰凉的药感透过后背传来,沈绪之的身体有些哆嗦。

    静如掀起他左腰腹的衣摆,一道深红的长刀疤映入眼中,她颤抖着抚上,沈绪之按住她微凉的指尖,嗫嚅开头:“痒。”

    他今年十六岁。

    十四岁时替阮成仁挨过一刀,没死。万幸成了他的弟子。

    “我替师父收租,黑白两道都有沾染。宋小姐,我干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

    他三言两语,将他九死一生的经历说的轻巧。

    如何不懂,这少年眸里的深情和慌张。

    雾散处,玫瑰开花,天光大亮。她摇摇头:“绪之,我不怕的。”

    他说,宋小姐,看到你照片的第一眼就觉得你面善,人也美,需配得上这人世间最好的词。可你和我不一样,和我这种阴沟里活着的人不一样。

    宋静如临走时,沈绪之塞给她一块黑布,里面包着的是一枚透亮水润的白玉镯。

    一切情,不在言语,在心上。

    再见时,是五年后萧瑟的深秋。

    阮成仁病重,宋静如代年迈的母亲前赴香港。

    他变得陌生许多。削薄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的脸很瘦,黑压压的瞳仁望过来时,压的人喘不过气。

    这些年,不知他经历过什么,眼前的人分明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男人模样。

    “师父无碍,吃了药睡下了,我先送你去卧房。”他接过她的行李,引她往后院走。

    她不知怎的,有些紧张。

    这会儿在房间,他才有机会好好看看她。她出落的更加美艳,比之五年前。娇美的柳叶眉,含情的桃花眼。皮肤细白如温玉,柔光若腻。

    她叫他:“绪之。”眼中似有情动。

    乌云遮了月,房间有些暗。未开灯,他单手覆上她的手背,摸到细腕处戴的物什,是一枚玉镯。

    他的指尖灼热,直烫进她的心。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他眼前是这人,脑海里也只有这一句诗。

    沈绪之的手心发烫,大手压在她的脑后,低下头,薄唇印在她的唇上。

    心脏处酸涩的厉害,她的唇微凉而柔软。

    他无法控制,没成想年少时误打误撞的喜欢竟让爱意如此汹涌。

    他念她多年,爱意深埋心底,却在见她的这一刻溃不成军。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逾矩。月光再次洒落下来,他看到她眼中的期待,放了手。

    晚饭后,阮成仁叫众人过去。

    他决定返乡祭祖,重立祠牌。阮成仁在外漂泊数年,自香港回归后,才与大陆的亲人有所往来。

    他一生自命不凡,在香港闯出一片天地,实为不易。唯一遗憾,膝下无儿承欢。

    他说,他死后,要葬于江南,他的故乡。

    九月二十,阮成仁算好的良日。

    他只带了静如和绪之回乡。

    阮成仁身体状况不佳,不想大操大办,只请了十几位德高望重的家中长辈在阮宅的祠堂主持。

    天微亮,祭祖开始。

    二伯回家,宋静如与母亲今日特意隆装盛饰了一番。母亲身穿深绿色的百子刻丝旗袍,脖颈挂着珍珠,肩披褐色绒披风,脸上多了些往日明艳。

    宋静如穿的是定制的银丝暗纹花月旗袍,长发盘在脑后,束上簪。手腕上只简单的戴了玉镯,却是美貌盛人,眉目间是玫瑰的娇艳。

    阮成仁对着祠堂的牌位磕头上香。香雾袅袅间,宋静如听闻舅舅说:“不肖子孙阮成仁携儿子阮绪之特来祭拜列祖列宗。”

    彼时,宋静如的耳中再也听不见旁的话。她不可置信地望向跪于舅舅身边的男人,身体陡然有些发软。

    绪之,阮绪之。

    阴差阳错,她一身盛装出席,原来贺的不是舅舅的归,而是他的喜。

    他搀扶着阮成仁走来,眼中倒映着她有些苍白的脸,他唤她:“阿姐。”

    她的心一疼。这世间青山灼灼,星光杳杳,秋风渐晚风慢慢。她等了多年,原以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怎么眼中之人忽而就变了颜色。

    祭祖结束,已经是接近中午午饭的时间,各家长辈聚在一起,在老宅留下吃饭。

    阮家的长辈拿着贺礼,递于绪之。母亲也从包里取出礼物,放在桌边。

    原来,他们所有人,都知晓他的归来。

    “绪之、弟弟。阿姐来的匆忙,没有备礼,你可不要见怪。”她坐在他对面盯着他看,心中百转千回叫出的名字,几乎是咬碎了牙。

    他抬眼,并不做声。眼中是刺目的光,烫人。

    阮成仁替他作答:“没关系,如如,你是小孩子,不用送礼。”

    她淡淡笑了笑,点点头。低头盛了热鱼汤,未搅。一饮而尽,险些将自己烫出眼泪。

    胸口很闷,喉咙很涩。她在母亲担忧的目光中饮了许多的酒。目光虚浮,不知是望着谁的方向说,母亲、舅舅,我今天真的很高兴。

    她失了态,不顾规矩的提前退场往外走。

    阮成仁嘱咐他:“绪之,去看看你阿姐,她醉了,一个人不安全。”

    宋静如拦车走出了门,直奔酒吧。

    她以为她和他,总会重逢。就如山川河流,就像万河归海,落叶归根。却没想到,她的满心期待,已经成了笑话。

    阮绪之找到她时,她正坐在酒吧看台的小桌边,一个人。如同十六岁那年一般,她在兰桂坊穿着长裙说要请他去喝果汁。

    今夕何夕?岁月流转,他们转眼已经物是人非。

    他递给她蜂蜜水:“静如,喝些水解解酒。”

    她未接。眼看着他俊朗的脸,很想抓住他问——她算什么?白玉镯算什么?那个吻又算什么?

    他坐在她一侧,看着她悲伤的姿态,低声说:“静如,父亲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让他失望。”

    她笑,眉眼间如此动人。她说:“绪之,这世上没有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两全法。”

    “爱意由风起,风静爱不止。可是绪之,我当然不会试图再次徒手摘星,我要你奔我而来。可你不知,你不要我。”

    她在他破败的目光中抓起桌边的酒瓶狠狠地砸向手腕。

    五年的时光,在她的手上留下了不深不浅的痕迹。

    玉镯和酒瓶碎了一地,他的眼神黑沉的厉害。

    痛。

    比刀子戳入心脏,比铁棒打在身上,比骨头断裂,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他的眼白泛红,原来,他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她见他流泪,已经是肝肠寸断。这滋味,好难熬。

    不该有。

    她捂着左手的血离开时,眼中是绝望,是疏离。

    宋静如有她自己的骄傲,阮绪之也该有自己的前程似锦。

    她其实有许多话想说给他听,如此情深,却难以启齿。

    原来若真爱一个人,内心酸涩,反而会说不出话来。甜言蜜语,多数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人们说,有幸遇见一生挚爱时,时间会停止。可当时光开始流转,它将会快到谁也无法跟上。

    广东深圳临海处开了一家茶楼,这里做茶也卖花糕。听闻那幕后的老板娘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一来二去,这茶楼的名声随之而起,往来南北的游客路过此处,总要前来坐上一坐。

    冬尽春来,夏行秋至,等风起,等花开。宋静如不知在这里过了多少个年月。

    转眼又五年。

    她早年在香港买了购入不少房产,收入颇丰。资金回笼后在深圳开了连锁的茶楼,处处生意红火。

    母亲被她接来,在乡下养着身体,平日相见总是念叨她的终身大事。

    宋静如在二十八岁这一年,拗不过母亲的执着,与宋家向来交好的谢家订了婚。

    谢启光,年约二十九,长相俊朗,温文尔雅。他是留洋归来,做婚纱设计。

    宋静如订婚时去照相馆拍照,那里的老板是她的旧时好友,孙含香。她大学时在深圳读书,后来在这儿落了户。

    老板亲自上阵,免费为他们拍了几组照片。结束后,谢启光临时接到通知,要为客户修改样衣,抱了歉便提前离开了照相馆。

    宋静如闲来无事,留下和孙含香喝茶。

    含香知道宋静如过去的事,再见她带来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她只觉得稀奇。

    孙含香手捧热茶,呵了口气:“静如,十年已过,你真的不去找阮绪之,会不会很可惜?”

    宋静如端茶的手一颤。

    每个人一生之中,总会在心里藏着一个人,是朱砂痣,白月光。而这个人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被提起,就会隐隐作痛。

    岁月蹉跎,到了今日,她也只是摇了摇头:“含香,他是我的弟弟。你告诉我,怎么见他?”

    “你早知道他成了你的弟弟,你等他这么多年,何苦?”孙含香轻叹。

    她眸中带笑,声音轻轻,好像是自言自语:“十年前在香港,我遇到一个少年。他为了见我,找朋友借了一件白衬衫。那天,我请他喝果汁,他很喜欢。后来他脸上身上全是伤,护我于云咸街。头开始的五年,也写信。那时年龄小,只觉得风月都好看,人间也浪漫。”

    “可是,含香,没有结果的故事,多喜欢都没用。我若是早知道我们是这样的结局,当年在兰桂坊我一定不会去牵他的手。”

    “含香,你或许不知。那年我随他回乡祭祖,原本就要等舅舅的事情了结,带他去母亲面前。他小我两年,出身不好,干的行当在当下也不入流。可我已将我们全部的退路想好。我想再不济,我们私奔,我来养他。”

    “无论如何,他没有选择我。听说,舅舅去世后,他独自守着阮家,整日被长辈催促结婚。他想的容易,不论是为了报答舅舅还是为了我们,或者是他的一己私欲,都是错了。入了阮家的门,生生世世,都只能是阮家的人。”

    “含香,从1998年到2008年,整整十年,我也不想再等了。”

    2009年,大年初八,在深圳的香格里拉大酒店,举行宋静如和谢启光的婚礼。

    阮绪之在香港,没有来。只托人带了礼金和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金丝楠木礼盒。

    朋友送来礼盒时,宋静如正在新娘房上妆。他受人之托,一定要将礼盒亲自交到她的手上。

    宋静如打开楠木礼盒,里面装着一枚通体雪白的白玉镯。身边有懂玉的伴娘过来瞧,咋嘴:“这个成色少说也要几十万。”

    她一脸平静地合上盖子交给身边的含香:“是我母亲老宅那边送来的,你且先替我收着。”

    谢启光受国外西方文化影响,办的是西式婚礼。她在酒店新娘房换上白色曳地婚纱,扶着母亲的手踏上大理石台。

    母亲穿着红色金丝旗袍,轻拍她的手:“阿如,你会不会怪我?”

    原来,母亲什么都懂。她早就看出她的等待,到底是为了哪一人。

    “不会,妈。启光对我很好。”她微笑着走向对面的男子。

    神父说:“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宋静如笑:“我愿意。”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她的眼前人若不是心上人,是谁都好。

    绪之的一生,她知之甚少。

    十八岁时,在香港初见的少年,眼神望向她时是柔软的深情。不过和他相处短短几日,就好像已经在人世间走了许多年。是孽债,是情缘。

    可爱情不是一两句的忧伤话,它应该是心头的伤疤。哪怕渗不出血来,却分外醒目,堂堂恍惚出一个旧时光。

    十六岁的少年郎,永远背朝着维多利亚的港口。

    一袭白衣,风吹来,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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