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窦初开
1
夏天的校园总带着一份困倦，白色灰尘漂浮在浑浊的半空中，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皱眉、疲倦。
周美子和他做了近两年的同班同学，彼此的交际却少得可怜，她也实在想象不出能和他发生怎样的联系。
他是一个异于常人的人，很内向，在班上很少说话，坐在那里就像一个透明人一样，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忽略他的存在……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他的父亲去世。他成了被大家区别看待的对象，每个人都开始戴着有色眼镜看他，并非讨厌他，而是怜悯他。进入高三，大家早就褪去了稚嫩，以一副稍显不完整的大人模样生活着，对于这样的家庭，大家更多的是怜爱，而很少像小时候觉得“那是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怪人”。
“徐林！”这是美子为数不多的喊他名字的时候。那时候徐父的葬礼已经基本结束，徐林便回来上学了。
对于父亲的死，他或许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在那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或许不至于死一般地无法接受。但是他还是变得苍白不少，憔悴不堪。
听到身后有人喊，徐林也没有答应，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去，见到是美子，而且她正朝自己飞奔过来。
美子的头发很长，和班上很多女生差不多，扎着高高的马尾。高中时代的学生的装扮都是差不多，即使在偶尔不上学的时候，装扮也是出奇地相似，只有极个别的女生可以不顾学习而只顾爱美，开始玩起了化妆品。但是太多太多女生男生都沉浸在考试的死灰中麻木着，尤其上了高三，除了学习之外的一切都变得奢侈，更何况是对于美子这样的优秀学生来说。
“还有晚自习呢，你不上了吗？”美子看到徐林背着书包往校门方向走，她突然很害怕他逃课，便本着学习委员的职责追上来。在她认为这是一种自己能够做的关心他的方式，美子小心翼翼地使用地这种方式，尽量不让徐林发现自己和从前的区别。但是这种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了，徐林脸上已经摆着不满甚至嫌弃的神情，他的眼睛就像两个深邃的黑色洞穴般让人心生畏惧，后背发凉。
“不上了。”徐林转身离开，美子欲言又止。半天才挤出来几个字——“明天见！”人已经走远了，没得到任何答复的美子也不生气，反而更加怜悯徐林，她的母性被史无前例地唤醒，她看着他的背影，就像看着自己落魄的孩子一样心酸，如果自己的孩子承受了这样的事情，美子一定会自责到无地自容……
2
回到教室，在两个半小时的晚自习里，擅长数学的美子却没有解答一道题，她是在专攻几何题。看到那些被长方形、圆柱、梯形纠缠起来的不成样子的图形，她实在想象不到该从何下手，因为她的脑海正被徐林那个背影占据着，和自己有着同样遭遇的徐林。
美子爸爸是在美子初中时出的意外，因为酒后开车，但是对她来说那件事情仿佛是一种错觉，对于父亲的离去她似乎没有太多意识，只是在家里忙进忙出好几天，一方面要照顾病倒的母亲，另一方面又要照顾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那时候家里很少有声音，每天都安静地可怕。直到后来，父亲离世的事情才渐渐地在美子意识里清晰起来，她独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泪像流水般不带感情地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因为初三一天学校举行亲子节目，全班只有她的父亲的位置是缺席的。
可到了现在，她的生活却多了一个和她相同遭遇的人，弱者喜欢聚成一团，自卑者更喜欢和自己同样自卑的人在一起，互相取暖。
想到这里美子又回头看了眼徐林的课桌，
一个念头在美子的脑海中闪过，她向同桌林霞说了一声，“我要坐到后面去，换个环境或许能解出题呢！”略微圆润的林霞此刻正吃着下午吃剩的炸鸡，应该已经冰凉了，但是放在她的嘴里总有一种诱人的魔力，而这种魔力却对今晚的美子不管用了。
林霞点了点头，美子的小心思得逞了。
美子坐到了徐林的位置上，其他同学都在埋头做题，根本无暇顾忌其他，有点心虚的美子反倒喜欢起这样氛围的高三生活了。
坐在那里，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一道风景，视野和前排完全不同。美子此刻的感受是新鲜的，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欣喜。她坐在那里，更加没法学习了，因为她想要窥探他的一切的欲望正蠢蠢欲动。
徐林的桌上乱七八槽地放了一些书，好几本崭新的教材里夹杂着几份被翻破的杂志，大多是美术杂志。杂志里面的一些作品已经被他涂画地不成样子。他是用铅笔涂的，却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页脚都翘起来了，美子开始想象起他是如何趴在桌上，在数学老师讲课的同时，用力地涂画这些作品的?想到他的认真模样，美子居然笑出了声……
接着美子又弯腰看了徐林的抽屉，里面除了一些被揉皱的废纸以外别无其他。她拿出其中一个废纸，摊平开，居然是一副画像，是一个短发的穿着风衣的女人，眼神锋利得很。原来他也在为自己喜欢的事情努力着，美子心想。
美子喜欢上了那副画，并且偷偷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明天告诉他也不迟。但是接着她又放弃了这个举动——或许他会生气的。
于是美子开始了一个夜晚的漫长等待。那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脑子里有想不完的事。
3
“作业写了吗？”
“没有。”
“卷子呢？写了吗？”
“没。”
“那……”
“你见过我交过作业吗？”
美子被问得哑口无声，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居然还想着能和他成为好朋友！最后美子也没开口要那副画，生气地回到座位上，心里觉得憋屈得很。
他们那一整天都没有说话，美子自知他是不会主动和好的，而意气也同样地指使着美子——我决定不会再主动开口！
可碰巧那天是美子和徐林的值日生，估计他还是提前走掉，什么活也不干，只会把脏活累活都堆给女生！
美子突然想起他的坏处来，他学习不好，人又不上进，也不和别人交流，仿佛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一样，再这样下去他肯定考不上大学，即使要读也是那种需要花很多钱的三本学校，他对他的家庭来说就是一个无底洞！他真是一个很差劲的男生！
美子靠着这种方式来泄愤，但是转瞬一想，徐林可是刚刚遭遇了不幸的人啊！于是又开始自责起来。
而真正令美子消气的事情是那天下午，徐林居然留了下来，直到其他同学纷纷离开，他还趴在桌子上，手里拿着铅笔，美子心想他肯定又在涂画那本无辜的杂志了！
“不回家吗？”
“今天不回。”
依旧是美子主动开口。而徐林依旧忘了值日的事情。
“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了？”
徐林抬头望向美子，“什么？”
“今天轮到我们两个值日！”
“哦。”再没多说，徐林起身朝着工具区走去，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拿着拖把，疑问地回过头问美子，“你要扫把还是拖把？”
“扫把。我先扫地，你去洗拖把。”
“好。”
徐林回来后美子还没有打扫完，于是又坐在了座位上，翻着那本杂志。
美子见了，生气地说，“可以帮我扫一下吗？”
“哦。”他无辜地让人无法憎恨。
教室打扫完了，还剩倒垃圾的部分，美子这次却不想再开口说什么，自己朝垃圾桶走去，却被徐林叫住了。“我去吧。”他走到美子的前面，提起垃圾桶走出教室，美子又气又爱，总觉得这个人是一个可爱和可恨混合在一起的人。
徐林回到教室，美子仍然待在教室里，他问，“不回去吗？”
“要回去了。”
“哦。”
“那个……”
“什么？”
“可以送我个东西吗？”
“东西?”
“就是你抽屉里的那副画像，短发女生穿着风衣的那副。”
徐林看了眼抽屉，问美子，“你怎么知道这幅画的?”
“我……我无意中看到的……我很喜欢……所以，可以送给我吗？”
“但是那是作废的。”
“为什么要作废？我觉得画得很好。”
“我觉得不好。”
“……”
“这样吧，明天我给……”徐林突然想到明天估计是不行了，便找出工具打算当下画。
“现在画吗？”
“嗯。”美子也没有阻拦，期待着看到他作画。此刻的徐林眼睛是清澈的，夕阳透过窗户映在他的身上，纯粹而温暖。他是一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的人，想到这里美子心头一酸，原来自己是一个爱好不明的随波逐流者。
他手法娴熟，那个女生的模样大概是印在他的脑海中的，美子总觉得那应该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一个人，而不是虚构出来的。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他仿佛都是熟悉的，一定是见了千百回、上万回的那种人。
“你画的是谁呀？”
听到这话徐林停下了手中的铅笔，很快又继续画，“一个女生。”
他的语气里隐藏着一个秘密，美子不敢再问，她明明可以问的，“是喜欢的女生?”“是前女友吧？”……可她就是没法开口，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等他画完，心事却已经爬上了心头。
最终的画作，徐林说不是很满意，美子觉得和那张作废的相差无几，但是美子仍然拍着手说，“好看。”她好像觉得这样的称赞是人人都喜欢听到的一样。
“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徐林将画递到美子的手中，开始收拾起工具。
“要回去吗？”
“啊？哦，你先走吧，我还得等人呢。”
美子说谎了，她突然害怕和徐林走在一起，她突然怕自己会掉入某种深渊里无法自拔，她不能有这样的思想的，她心里暗暗警告着自己，并强迫着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好。”
徐林走了，美子又开始猜疑这个女生是谁?她又翻起了他抽屉里的那些被揉皱的纸，不出意外，全部都是那个女生的画像，留着短发，穿着大衣，美得出奇，和她一比，美子顿时觉得自己无比差劲。而更令她紧张害怕的是——她居然在妒忌！
4
妒忌那个女生比自己好看?还是妒忌那个女生在徐林心中的地位?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副画，有种想扔掉它的冲动。然而她终究将它背回了家，并且放到了抽屉的最里边，等待着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再翻到它，那是一副有着时间印记的画，带着她的记忆。
那一晚美子出奇睡得很好，上床没多久便睡着了。不久，她又开始苏醒了，因为有人在敲她的房间门。她厌恶极了——干嘛要打扰我睡觉！她气呼呼地掀开被子去开门，心想妈妈或者妹妹在这个时候能有什么烦人的事情？她带着怒气打开门，正要发火时，眼前的场景令她目瞪口呆——徐林和那个女生，正是那个留着短发穿着大衣的女生——他们在接吻！而且丝毫没有察觉到美子正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美子惊呆地站在那里，转眼却跑上去推开了那个女生，并且和她开始厮打起来，“你们在我家干什么？”她愤怒极了，双手扯着女生的衣领，那个女生倒没有还手，而是用眼睛向徐林发出求救信号，可再次令美子惊讶的是，徐林居然站在那里放声大笑起来，一双胜利者的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中显得炯炯有神。美子征住了，停止了撕扯，那个女生立马顺势站到了徐林的身后，那里是没有灯光的，她就像是消失了般。
美子疑惑地看着徐林，徐林忽然问她，“你爸呢？”美子说，“去世了。”“是吗？”“是。”“看来我们同病相怜啊！但是我告诉你我们不一样，我是我 你是你，别总想着要靠近我，也别想着要和我站在统一战线。”“我没这么想！”“是吗？想没想这个得问你自己了！”突然徐林也消失了，美子跑过去，那里只有冷冰冰的一堵墙……
到了第二天，美子起床，才意识到昨晚做了这样一个梦，略显可怕却真实地要命的梦。之前做过的梦都是断断续续的，或者都是毫无联系的，但是昨晚的梦，简直就像昨天发生的真事一样，让美子不得不信……
终于到了学校，美子第一眼先朝徐林的位置看去，可没看到人，估计是还没来，美子心想。
于是那天上午美子时不时地回头去看，徐林始终没有出现。直到下午上课，班主任张老师进来开班会，她是一个瘦得过分的女性，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但是据说她每顿都是按照配方吃饭的，就是为了多长点肉。
“今天说一件事情，徐林同学转学了，那个空出来的位置先空着，或许以后会进来新同学！”除了美子，没人惊讶和惶恐。对于他们来说徐林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在或者不在都没有太大关系。
可对美子来说这却是无法接受的，她起身追上张老师，张老师给的理由是:他去学美术，我们学校没有开设这个艺术课程。
美子回到教室，站在徐林的座位旁，明明昨天下午还在的……她看着干净空荡的课桌，有点想哭，但是又不敢……她坐在那里，比第一次坐还新鲜。
她再一次弯腰——或许那些被揉皱的纸还在……
然而都不在了，只剩下一张泛黄的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美子拿起那张纸，阳光穿透着，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东西在上面。
美子小心翼翼地翻过白纸，令她情不自禁的是，那张白纸上正是自己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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