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里,认识了五妹,并征得她的同意,对其进行了口述整理。之所以叫她为五妹,是因为玩得好的几个姐妹中,她的年纪最小。
五妹的一生,正如曼切夫斯基的电影《暴风至》的一句台词,“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因为本故事是非虚构的,所以请读者请勿对号入座。
图片来自田太权老师作品图
儿子静静的长大
母亲静静的凝视
-----《村庄》
(一)
五妹生下来不到半岁,母亲就死了。
据村里为她接生的阿三婆说,“她是白虎星转世”理由就是她的胸前长了一颗黑色的凶痣。
“阿三婆,是我们村里的神婆,她不仅会接生,还会下阴司,她没有家人,住的地方也是破破烂烂的。小时候,我每次经过她的小黑屋,我都吓得要死,总是低着头飞一样的跑开。
你知道的,在我们那个大山里面,她就跟神一样,她说我是灾星,大家就都不敢跟我玩了,有的人家连家门都不让我进,怕我身上有煞气。
但我父亲和我的两个哥哥都不相信,他们对我都很好。
那个时候过苦日子,连饭都吃不上,更别说肉了。我父亲就去山上打猎,他是我们那边山里有名的猎手,听我哥哥他们说,我没有出生之前,他还夹到过豹子,野猪那些就不用说了,隔不了多久就会打一只。但是说来也怪,从我记事起,他就再也没打到过那些大家伙了,最多是搞点兔子,抓点竹鼠这些小东西。到我7岁时,就连这些东西都抓不到了,而且有时候,跟他一起去赶山的哥哥们都能打到东西,就是他空手而归。村里就有很多人在背后议论他,说他打不到东西都是因为我。
我父亲是一个很刚烈的人,每次喝酒听别人这样说,都特别生气。有一次喝酒,别人又这样说,他就把酒杯一砸,站起身就跑回家,叫上我的两个哥哥,拿着枪,带着赶山狗就上了山。
那天他们运气好,上山没多久,就在苞谷地里发现了野猪的足迹,于是他们就下了套,放了夹子,埋伏在那里。到晚边时,野猪来了,一进苞谷地就被夹子夹住了腿。那天也是出了鬼,那野猪一挣扎,就把夹子挣脱了。但是野猪的脚也受了很严重的伤,我父亲就让狗冲上去,但是那狗就是不冲,一边咬着我父亲的裤腿,一边叫,一边退。那边我两个哥哥冲上去,对着野猪一人开了一枪,那野猪就掉头冲向我的父亲,我父亲就开枪,一扣,枪没响,那野猪就一头顶在我父亲的小肚子上,这个时候那条狗就不叫了,紧紧咬住野猪的伤腿。我大哥就赶了上去,因为没时间装硝,就捡起我父亲的枪,一扣,枪响了,野猪也倒了。
回来我父亲就死了。后来,我哥哥检查了那枪,看着我说那枪没有任何问题。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怪我克死了我父亲。我就哭,哭得撕心裂肺的。那天晚上我就一个人跑了出去。那时我才七岁,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偷偷躲在屋后的山里。半夜的时候,我听见哥哥他们在山下喊我的名字,我也不敢答应,怕他们骂,就一直坐着,后来实在是太困了,就睡着了。快天亮时,我迷迷糊糊觉得我身边有人,睁开眼一看,是我最怕的阿三婆。
回到家,家里已经坐满了人,村长也在。阿三婆就对他们说:“我一个人,年纪也大了,我不怕她克,就让她跟我过吧。”
说到这里,五妹有片刻的停顿,头顶上的路灯透过梧桐树的叶子照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张非常白皙而秀气的脸,虽然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依然美得让人心动。她端起面前的啤酒一口干下,然后把手上的烟点燃,长吐一口后,她才低声地说:“这都是命啊”。
“我跟阿三婆一起生活了七年。这七年里,她对我比任何人都好,吃的穿的虽然不怎么好,但都是先紧着我。一开始我还是很怕她,但住在一起的时间一长,也就不怕了。而且阿三婆会唱歌,没事的时候就教我哼哼。有时候她去别人家看八字,算日子,也会带着我,还帮我梳头打扮。说来也巧,以前别人都很怕我,但是我年纪越大,人家却开始慢慢夸我了,说我长的漂亮。
十四岁那年,我记得很清楚,阿三婆死了。死的前几天,她把她姐姐的儿子找来了,对他说:“她的两个哥哥都在部队,五妹就交给你了。”她外甥说:“五妹的歌唱得好,就让她到我们剧团去吧。”她说:“好,只要能让她有口饭吃就行。”她外甥走了没多久,阿三婆又把我叫到跟前说了很多,但我记得最深的是,她说我是,长流水命,本为江河奔腾之龙【1】,但是因为我胸口的那颗痣,坏了格局,所以命才不好。并且给了我一个自制的香囊,让我随身戴着。说是可以逢凶化吉。”
五妹的江湖
(二)
想抓住远方
闪闪发亮的东西
--------《海上》
1966年,五妹进了县歌舞团。
这一年,英迪拉·甘地出任了印度总理。在西班牙海岸附近发现了失落的氢弹。两艘宇宙飞船首次在太空对接成功。毛泽东发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英格兰足球队在世界杯赛中获胜。大千世界,纷繁复杂,对只上了小学的五妹来说,生活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
“我到剧团的时候年纪还小,一开始只能是从打杂起步。多亏了阿三婆从小教我唱歌。我的嗓子特别亮,而且我个子也越来越高,团里就安排我跟老师们学唱戏,过了一两年,就让我唱《红灯记》和《杜鹃山》的女三号。
有一次下乡去演出,女一号身体不舒服,团里就让我唱女一号,演李铁梅。其实那时候我早就知道我长得好了,只是不知道是那样的好,我往台上一站,辫子一甩,还没出声,台下就已是欢声雷动了。第一次演出紧张是肯定的,但经过这些年的磨练,我性格里养成了一种人来疯的特质,人越多,我就越兴奋。那次演出引起了轰动。后来,我就成了女一号,连当时的县革委会主任都好喜欢我,不仅帮我转了正,还经常到剧团来看我。很多人办不了的事,都来找我,我跟主任一说,大部分都能解决。
1969年,省里搞文艺汇演,我也来了,演出结束后,省里的领导还在蓉园接见了我,并当场要他们把我调到长沙。就这样我就又到了长沙。
到长沙不久就接到一个神秘的任务,让我赶到南京军区去报到。一路上都是专车专人护送,我心里想这是多大的领导,要搞这么大的排场。到了南京,在军区的招待所住下后,陪同的人员就都不见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接着就有一个女军官对我宣读了保密条例,其实那些条例那么多,哪个记得住,我只知道一点,知道的不说,不知道的不问。
后来就把我带到医院去体检,五个多小时体检才完成,又要我去参加面试。会议室里负责面试的女领导叫胡敏,也没多问什么,感觉我的情况她比我还清楚。最后她要我脱上衣,说是要看一下那颗痣,我不肯脱,那时我有17岁了,按乡下的搞法虚岁就算是18了,那肯定害羞啊。她说,这是组织上的要求。我就只好脱了。看了好久她都没做声,最后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太可惜啦。
从南京回来后好久,我才知道所谓的秘密任务就是给林立果选妃子,长沙去南京的就我一个。这个消息是绝对保密的,就这个都是我在九所陪领导跳舞时,一个消息灵通人士偷偷告诉我的。”
五妹说到这里,用手点点了她面前的空酒杯,于是我又给她倒满。她把手上的烟一弹,说了声“谢谢”,又是一口干掉。时间已近午夜,沙河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我发现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都会对这个气质独特的女人投来好奇的眼光,五妹一脸满不在乎,看来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了。
“那个时候,团里的领导对我都很尊重,就算是后面批林的时候,都没怎么为难我。当时长沙城里的那些造反派,不管是革命派,还是保皇派,他们的头头都抢着要跟我认识。也有追求我的,但是那个时候,我的心里还真不想,别看我书读得不多,但我知道,他们只是贪图我漂亮,对我都不是真心的。但刚哥是一个例外。
刚哥的父亲是省里的高干,那个时候他们这些高干子弟也成立了一个组织,在长沙也是很有影响的。文革结束后,他们这个组织也就散了。我跟刚哥认识的时间很长,但是真正谈爱却是到了80年。
那个时候社会刚刚开放,不像现在这样随便。那时长沙很流行“幸福团”,就是一些高干子弟,在家里组织舞会,除了跳交谊舞,有时也关起灯跳贴面舞。还有的时候,有些人搞到了一些带色的片子,就大家躲在家里一起看。总之就是一帮高干子弟带着一堆漂亮妹子玩。我那时名声在外,加上又是外地人,每天一个人呆在单位的宿舍也很无聊,就跟团里的一个姐妹出来玩了几次,就这样认识了刚哥。
说真的,刚哥长是长得很好,但是一开始我对他并没有感觉,因为他身边的妹子太多了。我那时也懂得扮翘了,所以也不会主动去搭理他。后来有一次在南门口,我去我玩的好的家里过中秋节,吃完饭出来时,就在现在骨科医院那里,有几个二流子见我们五个妹子长得漂亮,就过来撩我们,要我们去跳舞。我们这五个人在长沙那都是长得数一数二的,别个都喊我们是金花,我们怎么会屌起他们咯。那几个人也不懂味,就一直跟着,又是吹口哨,又是讲水话,还有一个为首的水老倌还想对我动手动脚,这下就把我搞毛了。我一动手,她们就都冲了上来,要说打,我们怎么是他们的对手?但是这些男的,打我们也下不去狠手,这一闹,看热闹的人就多啊,把那条路都堵满了。本来那几个人不是真的想打的,边上的人一起哄,就有点来真的了,我心里想,这下好了,今天要吃大亏了,没想到,这个时候刚哥来了。
原来,刚哥他们在阿毛外婆家看录像,有一个兄弟认识我,就去报了信。阿毛的外婆就住在碧湘街口子,只有几脚路。刚哥一上来,对着为首的那个人就是一脚。你想刚哥那高大的一个人,又跟着那些当兵的练了那多年的功夫,那一脚好重咯,那个人一下就飞出去一米多远。其它的人一下就吓住了。刚哥对他的兄弟说,“这几个人一个都不放过。”那就是一顿好打。那个人也是不怕死,就喊,:“有种,你就给我等哒,”刚哥也是好猛的,就说:“好,我等哒,你要是不来,你就是我养的。”
后来,对方真的来了,来了有几十百把人,我们这边人更多,芳妹子她们的朋友也都带人来了。整个南门口那天晚上全是人,对方的老大,当时在道上还是很有影响的,但是一见是刚哥,就没了脾气。我是那天晚上才知道,原来刚哥在道上还有一个名字叫“长剑三哥”【2】。那天晚上,他留着高仓健的发型,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很拽的式样。
从这以后,我就跟刚哥好上了。但是他家里是高干,说我名声不好,一直不同意我们的事,刚哥也没办法,我们就这样一直跟他家里耗着。”
那段时间应该是五妹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整个的讲述中,只有这一段,她的脸上带着微笑,透过午夜的路灯,我似乎都能感觉到她的心情有少女一般的况味。
(三)
没有一位牧人不在夜晚瘦成孤单的树
------《民间歌谣》
1982年,对很多人来说,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年份,但对五妹来说,却是人生的分水岭。
“那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的眼皮就一个劲的跳,那种感觉怪怪的,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所以晚上的时候,刚哥让我去看电影,我就不是很想去,但是刚哥说,他的好兄弟阿毛刚认识了一个妹子,他们想看,我不去的话,他一个人待在那里不方便。我没有办法,就跟他出去了。
出门前洗了个澡,走的时候,刚哥老是催,就忘了戴阿三婆给我的那个香囊。出大门的时候,门房问我要不要留门,刚哥骑在他新买的铃木太子上,说“不用了,不会回了。”我就骂他,说话不吉利。到了五一路,快到湘绣大楼那里时,天又下起了雨,我就让刚哥靠边,在边上的商店里,买了一把伞。
这是一把大伞,手柄处是木制的,伞尖是铁的,有四五寸长。到了湖南剧院,阿毛和静坨早就等在那里了。那天晚上看的电影是《庐山恋》。我和刚哥都看了几次了,刚哥进去就睡着了,我就一个人嗑瓜子,阿毛和静坨就躲在一边说悄悄话。没想到,我吐瓜子的时候不小心,就吐到了边上的一个男的身上,我就赶快跟他道歉,但是那个男的也是找死,他就伸手过来摸我的大腿,我就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下子一下就站起了好几个人,刚哥也醒了,他是一个急脾气,上去又给那个人来了几下,那几个人被刚哥的气势吓住了,没还手,就自已出去了。
快散场的时候,门口检票的人进来对刚哥说,要他小心点,外面来了好多人,估计是来报复的。我就要刚哥去叫人,但是刚哥说不需要,他就把阿毛叫到一边,说了一两分钟话,然后对我说,把伞留给他,等下要我跟阿毛和静坨一起走。我不肯,但刚哥说我已经有了身孕,一定要走,我想刚哥这么多年打打杀杀也过来了,也没有一点事,我就同意了。
出来之后,门口果然有三十几个人等在那里。刚哥跟他们说让我们先走,对方也同意了。车刚发动的时候,那边就已经打了起来。我们就把车停在边上,准备帮忙。没想到对方虽然人多,但是真正敢打的人却没几个,一下就被刚哥冲了出来,我们正想没事了,那个挨打的人,抽出一把刀冲了上来,刚哥一看,捡起地上的那把伞,大喊一声杀,就是一捅,那个人就倒了,整个伞尖都捅进去了,其他那些人就都跑了。后来,公安来了,说人已经死了。刚哥被他们带走了。
图片来自于田太权老师作品刚哥还算命大,最后只判了十八年。如果是别人早就死刑了。83年严打,我也被开除了公职。就在那一年,我和刚哥的小孩也出生了,刚哥家里都怪我,也不管我。多亏了阿毛,那时候他已经在师大上班了,他找到我说,刚哥那天晚上就跟他说了,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让他来照顾我。我写信去问刚哥,刚哥回信说是,我就答应了阿毛。
我和阿毛结婚了八年,但是我们从来都没有同过床。他说他答应了刚哥的。阿毛的父亲以前是刚哥父亲的手下,据说一次战斗中,还救过阿毛父亲的命,因此阿毛家里对我还算好。90年8月份,也不知什么鬼,刚哥就出来了。
后来,我就跟阿毛离了婚,带着小孩跟刚哥去了深圳。刚哥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没过几年就在朋友的帮助下开了一个大饭店。本来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没想到我们的儿子查出来得了红斑狼疮,这个病又治不好。刚哥很烦,加上他身边各种各样的朋友又多,结果又染上了毒瘾。
这一辈子我开始是不信命的,但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再想起阿三婆的话,不得不信啊!
刚哥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死在了云南,阿毛至今未婚,我的儿子叫他也是叫爸爸的。他现在管着刚哥留下的饭店,静坨离婚后,也在店里帮忙。”
从1990年离开长沙到今天,快二十年的时间里,五妹第一次回到长沙。从怀揣梦想到梦想花落,从离愁别绪到黯然神伤。每个人不管有意无意,都一头栽进了时代的陷阱,义无反顾。问她这次是因为什么回来,她轻轻的说:“把刚哥的骨灰撒到湘江,人总是要归根的啊。”
【注释】
1, 五妹生于1952年,生肖属龙。按中国古代历法,该年生人为长流水命,为江河奔腾之龙,生性好强,好与人发生口角。不善于运用好的交往方式,容易发怒不合群。有非凡天赋,却不能善加利用。2, 长剑是刚哥好用军刺,三哥是其在组织中的辈分,具体细节,会在以后的口述中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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