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逍遥”
《庄子》的第一篇叫做《逍遥游》。
我们可以把读《庄子》的历程比作一场灵魂的旅行,更可以把每个人的一生比作一场自我领悟的修行。庄子借着《逍遥游》告诉我们,如何让这一场旅行变得“逍遥”。
“逍遥”,原本写作“消摇”。“消”的本意是河流的枯涸,引申为消失和离去。“消摇”就是形容一个人摇摇摆摆地走向远方,是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景象呢?《礼记 檀弓》里记载“ 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说孔子每天都起的很早,一手负在背后,一手举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出门散步。所以孔夫子虽然身为大圣先师,也有和一般老爷爷一样早晨锻炼的习惯。
什么是“道”?几千年来有太多玄之又玄的注解。其实庄子在第一篇标题里就告诉我们,“道”就是轻轻松松,摇摇摆摆地度过人生百年。
谈“鲲鹏”
《逍遥游》开篇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庄子首先讲了一只叫做“鲲/鹏”的鱼/鸟的故事。《庄子》的古注和今注我大约看了几本,里面都说“鲲”是一种大鱼,“鹏”是一种大鸟。这也很符合我们的文学常识。对此我有不同的意见,下面略做分析。
“鲲”的本字是“昆“。在甲骨文里,“昆”是三个人在太阳底下劳作。因此“昆”的本意是兄弟或者一众,后来也引申为子孙。有个词我们现在偶尔还在用,叫做“昆仲”,指的就是兄弟。又比如昆仑山为什么叫“昆仑”呢?因为中国传统文化认为昆仑山是群山之祖,天下的大小山川都是昆仑山的子子孙孙。“鲲”是“昆”的衍生字,本意是一群刚孵化的小鱼。
“鹏“的本字是“朋”。《广雅》说“朋,比也,朋,类也”。凡是气质相近,兴趣相投的一群人就叫“朋”。我们看“朋”的字形就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紧挨在一起。所以“鹏”的本意就是一群鸟叽叽喳喳栖息在一起。
概言之,“鲲”和“鹏”在周朝语言里,指的其实是小鱼和小鸟。这也很符合庄子“畸人(怪人)”的观念,我们可以看到庄子寓言里的神仙神树神兽都是奇奇怪怪的。庄子说:“极北之地的大海里有一条小鱼,大约也就几千里长;这条小鱼游啊游,突然变成一只小鸟。这只小鸟的背,大约也才几千里宽。”庞然大物在智者的眼里不过也是大自然里的小小生灵,这是何等的气魄和谐趣呀?
因为庄子讲了这个寓言,人们才知道有一条大鱼叫“鲲”,有一只大鸟叫“鹏”。久而久之,后代的人颠倒了因果,以为鲲和鹏的本意是大鱼大鸟。
鹏与学鸠
我们常常觉得自己不够快乐是因为赚的不够多,职位不够高,或者运气不够好,老是遇不到贵人相助。在这种思维模式里,我们把人生的幸福感(逍遥)建立在对外界环境(财物,地位,运气)的凭依上。究竟赚到多少钱,做到多高的管理层才能够过得逍遥呢?
庄子接着说“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鹏努力拍动翅膀激起的海浪高达三千里,迎着龙卷风向上直冲到九万里的高度,顺着六月的海风翱翔,最终迁徙到南海。原来鸟中之王的鹏想要从北海飞往南海,也不是那么轻易。它不仅需要自己努力煽动翅膀,还需要借助海浪,龙卷风和海风的力量。
鹏在九万里的高空奋力飞行,地上的一只学鸠(小麻雀)看到了它,说:“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学鸠讥笑鹏说:“我拍拍翅膀,可以飞到榆树和枋树的枝头。有时候飞不上去,不大了又落回到地上。你何必那么辛苦非得飞到南方去呢?”
在学鸠的眼里,榆树的枝头已经是世界的顶峰了,可以舒舒服服,哪怕摔到地上也不会摔死,多么安全。每天喝着小溪里的水,吃着树上的虫子,多么惬意。学鸠不理解鹏为何要那么辛苦。鹏翱翔于九万里地高空,日月星辰好似在自己的身边围绕,地上的山川河流一目了然,天空是如此辽阔,没有任何的阻碍。鹏的世界当然是学鸠无法理解的,可是九万里的高空和榆树的枝头真的有本质的不同么?从北海飞往南海是否就是真正的逍遥呢?
大瓠与樗树
庄子的好朋友叫惠施,是梁惠王的丞相。有一天梁惠王送给惠施瓠树(葫芦树)的种子。惠施种下之后结出一个大瓠(大葫芦)。惠施说:“用它装水吧,因为水太重葫芦会碎掉;把它剖开当瓢吧,又没有那么大的水瓮。这个葫芦真是白白长这么大,所以我干脆把它敲碎了。”
庄子说:“夫子固拙于用大矣…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你真是不善于使用大的事物啊!为什么不把这个大葫芦绑在腰间,在江河湖泊里浮游呢?何必要忧心葫芦太大没有地方可以容纳,可见你的心胸和简直和小草一样狭隘!
惠施又说:“我还有一棵樗树(臭椿),树干上长满了结节,树枝也都歪歪扭扭的。我把它种在路边,连木匠都不愿意看它一眼。你说的这些话就和那棵樗树一样,大而无用,没人愿意听。
庄子回答:“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你有这样一棵大树,却担心它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把它种到那虚无的地方,广阔的原野,在它旁边随心所欲地徘徊散步,累了就自由自在地躺在树下睡觉呢?
这棵大椿树因为长得很丑很扭曲,木匠无法把它加工成木材来盖房子打家具,在世人眼中,这棵椿树就是没有用处的废物。可是换个角度站在椿树的立场说,正因为长的扭曲,它才没有遭到砍伐;正因为不能盖房子打家具,它从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整篇《逍遥游》在这里才出现了“逍遥”二字。庄子告诉我们,学鸠生活在小小的树枝上却讥笑鹏,固然不是逍遥;可是鹏努力振翅从北海飞到南海,其实也没有实现逍遥。
世人看到葫芦,就会评判它能不能用来盛水舀水;看到大树,就要观察它能不能用来当作木材;看到身边的人,就要打听他赚多少钱,住多大平米的房子。凡是不符合世俗价值判断的,就会被归为无用的废物。
反过来说,世人也常常用世俗价值来衡量自我,喜欢用自己和企业家明星科学家比较。如果自己赚的钱不够多,长得不够漂亮,也不够有才华,就认为自己不够有价值,搞得自己垂头丧气,唉声叹气,根本谈不上逍遥自在。
学鸠生活在榆树枝头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他觉得喝溪水吃虫子是开心的事情,可是他不能因为不理解鹏就去嘲笑鹏的生活方式,觉得鹏的上进是自找辛苦。鹏翱翔九万里当然值得我们倾佩,可是北海也有北海的乐趣,努力迁徙到南海不一定比在北海过的幸福。
懂得尊重自己与他人的特质(大或者小,直或者曲),懂得发现各种环境的美好(北冥和南冥,繁华都市和偏远无名的乡野),随时随地都能开开心心,这才是真正的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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