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如果知道道路的尽头是深渊，你还愿意去寻找美景吗？

春天到了，李文把书桌从北边墙角搬到南边的窗户旁，窗外没什么风景，可是有风。

春天的风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能让你感到，在春天，鼻子和脸，比眼睛更有用。

李文是个专职作家，兼职策划师。虽然主业是作家，但他没靠这门主业赚过多少钱——甚至，他连“作家”这种人物都算不上。他从二十年前开始写作，从业余写作，到辞掉工作，专职写小说，直到第十年，才有一篇小说被一个不知名网站看中，给了他六百块钱稿费。为了维持生活，他只能一边写作，一边借着之前工作的关系，接一些策划的活计赚钱。

虽然没有一个二十年陈作家该有的名气，但这不妨碍李文有一个中年作家的细腻，或者按现在流行的说法：“矫情”。

他没什么朋友，他的朋友在他高谈“写作的理想”、“春天的触感”的时候，纷纷转身寻找实在的面包去了。追求理想和追求面包，通常不是同一条路。

而在写作这一行，虽然埋头耕作者之间偶尔会惺惺相惜，但是笔耕和阅读，以及谋生需要占据大量的时间，经营感情的精力自然就不那么多，而那些脱离了贫困线的，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常跨界往来。

陈华是李文为数不多朋友中的一个，是个立志当文豪的富二代，自诩疼痛系作家，常写一些李文也看不懂的秋天的忧伤。由于富二代的忧伤很少有人懂，陈华也是十几年没捞到一点名气。比李文幸运的是，他不需要另做一个兼职谋生，有更多精力来讲述他的忧伤。

以前，陈华常抛下富二代的身份，带着他的书来跟李文聊天喝酒，在街边大排档，五十块一份的烤肉，十块一瓶的啤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聊自己小说里的人物。

陈华喝高之后常指着自己的书说：“这个主人公，有我的影子，他的结局是开放的！就算是开放，他结局也肯定是好的！”

李文书柜的最下面，已摆了一排署名陈华的书。

可是，从去年春天开始，陈华从李文的生活里消失了。一年没有跟人聊过小说，李文觉得很奇怪，他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写进一个故事，然后继续孤独的书写。

他从写富二代忧伤的富二代陈华那里学到一个好习惯：想要写好一种场景，或一个人物，必须要去亲身体验，去近距离观察这个人，他称之为“观察型描写”。这一年来，他都在坚持这种写作方法。

最近，李文打算写一个摇滚歌手，那群用语言和声音呐喊的人。他打听到一个歌星就在这座城市，住在不远处的五星酒店，虽然他并不喜欢这个流于浮夸的歌手，但这是他近期最可能接近的摇滚歌手。为了体验这位歌手的住宿环境，以及抓住机会近距离接触他，李文掏出半年的积蓄，也在这家酒店开了间房。

酒店大厅富丽堂皇，在前台由礼貌又疏离的服务员办好入住手续，李文坐到一边的沙发开始观察与等待。水晶吊灯从极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大理石地面冰凉光滑，偶尔走过一些腰杆笔挺的体面人士。

一个体面人士挽着位美女从旋转门进来，美女脚踩一双镶钻的高跟鞋，穿着黑色真丝裙子，妆容精致，她身旁的体面人士一身休闲打扮，却比她还气派，难怪说女人是男人最好的衣服。

李文觉得，这个体面人士有点脸熟，一时想不起自己认识哪个出入高级消费场所的有钱人。

多看几眼，李文突然想到，能不眼熟吗，这是消失了一年的陈华！

想想自己这一身，李文往后缩了缩身子，却被陈华看见了：“李大作家，巧啊，还以为除了你的书房和烧烤摊，都不会见到你。”

陈华示意美女先回房，自己跟老朋友聊会天：“好久不见，到隔壁喝一杯。”

一人要了杯黑啤，陈华戏谑地看着李文：“据我所知，你可从不出入酒店，今天这是什么风？”

李文：“学你体验生活，寻找素材来了。”

陈华：“你还在写？”

李文喝一大口酒：“是啊，都写了二十几年了，不在乎多写几十年。你呢，一年没见着，是不是又有新作了？”

陈华：“我早没写了。”

看到李文震惊的表情，陈华说：“你知道我写东西不图钱，就图个好玩，图个以后出了名让我家那老爷子见识见识。既然图不到，还不如趁着这大好春天享受人生。”

李文：“你怎么知道你出不了名？”

陈华笑：“你看看我，写了十三年，自己花钱出了十几本书，还是送给别人都没人要。我不适合干这行。”

李文：“十年不行二十年，二十年不行三十年……”

“三十年不行四十年？”陈华接着说：“干嘛非得浪费那么久赌个结果？”

“我老头子的公司发明了一种能算出未来的程序，输入你的个人信息，和你做的事情的信息，就能知道你在这一行的发展，我用那程序算过了，别说四十年，我再写五十年都没用。干嘛浪费时间？”陈华看一眼李文：“要不要我帮你试试？”

虽然有点好奇，也有些怀疑自己的坚持，李文还是拒绝了。没有了“写作”这个共同话题，他们很快结束了对话，李文继续观察他的小说主人公原型，一边构思故事框架。

回到家，李文又坐在靠窗的书桌旁，正在查找歌手资料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是陈华发来的，短信上说：“我帮你算过了，你也跟我一样，再写多久都没用。哥们儿，趁早干点别的吧。”

李文的心跳停了一下，他攥着手机走到书柜旁，有一摞很厚的纸，那是自己所有作品的打印稿，他蹲在地上，看着书柜里的书，陈华的书，还有这些纸。

不知道过了多久，站起的时候，他的腿已经完全麻了，因为站起得太过突然，他感到眼前一片黑，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光影。

他走回书桌旁，电脑搜索页显示的是摇滚歌手的《春天里》。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在那春天里……只有一把破木吉他，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窗外，春光正好。李文突然觉得，如果最终注定无人问津，就那样埋在春天里，也是不错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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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之后，李文依旧是没有朋友，没有名气的李文。

唯一的变化，是在二十年前写完那篇关于歌手的故事之后，他喜欢上了之前并不喜欢的摇滚歌手，因为他的《春天里》。

为了体验生活，他跨着个吉他，在路边卖唱，一米开外还摆着个破旧的瓷碗。陈华路过的时候，差点没认出他来。

“你老了。”这是陈华看见他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你还在写？”这是第二句。

看见李文点头，陈华的表情，说不出是不可思议，是震惊，是庆幸，是后悔，还是为他可惜。

“我给你唱首歌。”李文拨弄了下吉他，“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在那春天里……只有一把破木吉他，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二十年，陈华已经由昔日的纨绔子弟，变成了商界精英，凭借家族企业里那一款测算未来的程序，占尽了风光。而李文，还是那个默默无闻的作者李文。

陈华问他，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结果，为什么不换一个方向？

李文说，虽然回来的人都说路的尽头是深渊，我还是想去看看那里有没有美景。

毕竟，哪里都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