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 | 两代人思念的故乡

儿时的年味 | 两代人思念的故乡

今年的新年，贾斯汀一早来到我床前，首先说，“妈妈新年快乐，有没有红包？” 我笑着追问，“还有一句是什么？”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为了培养这个在海外出生长大的香蕉人，对中国文化的爱好，以及对中国新年的期盼，我已经成功地输出了红包概念，以及春节对他爹妈的重要性。贾斯汀欢天喜地拿着红包走出卧室门，又折回来，“对了妈妈，我争取今天一天都开开心心地，不生气，不发火，这样，今年一年都开心，对不对？”

这是从我懂事起，每逢春节，奶奶必对我说的话，字字刻在心上。

对的！我点点头，竖起大拇指。看着贾斯汀走出卧室，仿佛看到那个梳着马尾的小女孩，拉着一个比她更小的小女孩，给奶奶，父母拜完年，拿着红包，小心藏在小书包里，数来数去。

1

奶奶六十岁的时候，从偏远的老家来到我家，那年我刚出生。她一头银发，个子瘦小，眼睛总是眯眯笑，从来不发火，偶尔受了委屈，会暗暗地哭。

奶奶是一个特别独立，自强，聪慧的老人。虽然不会讲普通话，大字也不识几个，但是对我们姐妹，从小讲很多做人的道理。常常叮咛，女孩子一定要独立，不能一心指靠男人，男人有不如自己有。有了经济上的独立，才能有精神上的独立。

做为一个出生在民国以前，没有上过私塾的女人，居然有超出小女人的见识，气度和智慧，一生自强不息。能做她的孙女，是我和妹妹的福气。

奶奶的父亲，是一个很开通的小老板，他走南闯北，思想很开明，没有让奶奶和她的妹妹裹脚，所以奶奶和姨奶奶都没遭过罪。奶奶是家中的大姐，下面有几个弟妹需要照顾，她很晚结婚，嫁给爷爷的时候都二十多岁，这个年纪在当时，是被归为老姑娘的行列。

爷爷年轻时到过很多地方做买卖，他沿江而下，做木头生意，从老家的十万大山，游历过香港，也算见多识广，虽然家境平平，但胜在肯吃苦耐劳，为人忠厚老实。奶奶的父亲相中了爷爷，并做主把奶奶嫁给他。

爷爷奶奶生了十个孩子，基本一年生一个。条件艰苦，活下来八个，父亲是奶奶的长子，从小离家到县城后又到省城学音乐。 村里的叔伯都劝说爷爷不放父亲走，因为长子在农村是要挣工分的主要劳动力，父亲走了，爷爷一个人要养活家里的十口人，肩上的担子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爷爷从来没有阻拦父亲，更没有抱怨辛苦，每天早上四点便起床，起早贪黑，一年到头没有休息， 到后来等爸爸在省城扎下根，想接爷爷来住时，爷爷身体已经很不好，不愿远行。我五岁那年，爷爷就匆匆走了，按照爸爸的话说，一天福也没有享过。

自从父亲离家那年起，每一年过春节，爷爷的心愿就是，一家人能团圆，聚在一起，围着火炉烤火，打油茶，在煤油灯下聊天，对山歌。奶奶最会对山歌了，她反应快，口才好，村里村外没几个人能对得上她，爷爷就静静坐在旁边，抽着烟袋，听一屋子人聊天，唱歌，吃油茶。 时不时站在屋门口，看着远方的星空，想着父亲一个人在外地，一个没有油茶和山歌的地方。省城虽大虽繁华，父亲毕竟没有根，是个没有依靠的孩子，爷爷的心，惦记着，想念着，纵有多少担心，只是默默地等，偷偷地念。年三十的傍晚开始，他就坐在屋前的山头，望着远处的贝江，弯弯曲曲，偶然飘来一叶小船，他便眯着眼睛看，看船上有没有他日夜想念的大儿子。那时车马慢，没有电话，写信常常要一个月才到。有时父亲答应了爷爷要回去，信都寄到了，谁知工作关系，父亲不得不取消回乡计划。爷爷一天天地等，从年三十等到元宵节，父亲依旧没有出现。爷爷每天都不说话，每天都坐在山头等，一等，便是二十年。

在我待产那年，每天需要大量走路，医生说这样比较好生。父亲便天天陪走路，一走就是三个小时。有一天，问起父亲，关于爷爷的事，他很难过，半天没说话。

“爸爸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离开老家之后，没有回去陪你爷爷过一次春节，一次都没有！奶奶告诉我，每年他都等我，每年都是满怀希望地等待，满怀失望地过完新年。每次我写信说要回去过年，爷爷就会一直很高兴，就算不说话，有时还会唱几句。但是，每一次，每一年，他都很失落，因为过年没盼来家里的长子，那个独自到外地打拼的长子。爷爷年轻时也到处闯荡，漂泊的心情他懂。 现在爸爸多想时光倒流，让我可以回到老家，回到那个山头，那个爷爷望穿秋水的山头，可爷爷永远不在了。 ”

这应该是父亲此生最遗憾的事情。

2

白沙日暮愁云起，独感离乡万里人。

十六岁的时候，离开家乡到千里外的大学读书。那个城市，全是陌生人。一个寝室有五个女孩子，三个来自广州，一个来自云南。两个异乡女孩子，都不会说粤语。开学第一天晚上，广州女孩子妍告诉我们，她不太会说普通话，因为上大学前基本没说过。青是个纯正的广州女孩，因为爱唱歌，国语说得像模像样。影家的大院很多北方人，所以她普通话不普通。 广州九月的夜晚，依旧闷热。熄灯后，女孩子们悄悄点起蜡烛，围烛夜话。忽然间，妍叫道，“开枪，快开枪。”四个女孩子诧异地望着妍，不知所措。妍急了，“热死啦，不开枪不行。”青恍然，忙把窗打开。开枪的笑话，二十多载，仿如眼前。现在，说开枪的妍，还有影在广州，青留在了瑞士，涛在魁北克城，我选择了太平洋西海岸，离家最近的城市，一个冬天里雨特别多的城市。

望阙云遮眼，思乡雨滴心。

自小父母教导，纵然女儿身，也要有凌云志气，心怀理想，天地之大，出去看看。大学填志愿，原本心心念念去北方读书，结果母亲最终改为离家稍微近一点的南方大都会，以为思念的线可以短些，谁知女儿离家便是一年只有两面之缘相见，从此，与故土越来越远。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一头，

母亲在那一头。

现在，

乡愁是那太平洋，

我在这一头，

母亲在那一头。

3

父亲十六岁离乡，走出了那个大山，来到了城里，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带走了爷爷奶奶的思念。多少个新年也没能在老家团圆。本以为是件理所当然的容易事，竟成为父亲一辈子心中的那滴泪。

跨越重洋，希望与父亲过着不一样生活的下一辈，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下一辈，又何尝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异乡人？过年回家，与亲人团圆的心，跨越千山万水，不曾改变。不管故乡，是那个回不去的他乡，还是梦中希望拾起的那朵花，低头采摘的时候，已是两鬓斑白。

乡音可以不改，故人已经不识。生我养我的故土，梦还萦绕，来了，却已不属于我。 向你道早安，午安，晚安，你已是经年后的他乡。

儿时的年味，拥你入怀。

干了这杯思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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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