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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福佑村和过年一样喜庆，鞭炮噼啪声，村民笑谈声，敲锣打鼓声，我坐在屋里统统不可避免，听得一清二楚。硝烟味道顺着门槛溜进来，钻进我的鼻中，引得我一阵鼻痒，一个喷嚏打出，这才舒服些。
天虽然已经冷了，也下过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但的确还不到过年的时候，这样的喜庆也并不是谁家婚丧嫁娶，而是官府赐给福佑村的节烈表彰下来了。
福佑村能得此表彰，当要归功于一女子，一村妇，现在应尊称其为节烈女。
我因为对今日之喜庆有些微末的贡献，这才能在这个正日子得了一张请柬，忝列进恭贺人的名单。
福佑村请我的时候，说是为一位节烈女作传。节烈二字，我饱读圣人及其徒子徒孙的著作，如何不知？丈夫死掉，妻子凄风楚雨，绝不再嫁，谓之节；烈嘛，丈夫死掉，妻子跟着自戕，谓之烈。可是福佑村这位节烈女不属于上面说的两种其中任何一种情况，我刚刚进村来的时候，她的丈夫还活得很好，迎上来对我笨拙着行了一礼呢。
那天我在家正百无聊赖，福佑村的人来了，来的是一位耆老，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拄着拐杖。我科举之路坎坷不顺，多年前就绝了念想了，这些年来，就靠润笔费活着，见生意上门，连忙将他请进来，泡上一壶浓茶。
耆老坐下，说明来意，拿出一张照片来给我看。我接过照片，看照片上的女子，容貌平常，皮肤黝黑，拍照片的时候她一定还没有准备好，眼神显得有些茫然，倒是脸蛋，胖乎乎的，像秋天要熟的苹果。看模样，就是个一般的村妇。
我想，这不是一位一般的村妇，这是一位节烈女，一位巾帼，果然，我这样一想，再重新看那张小照，她的容貌不再平常——黝黑的皮肤闪起亮晶晶的光泽，眼神的茫然深处是深沉的思绪，就连脸蛋上的苹果，已经不是要熟，而是熟透了。
“唉！可惜了这样一位好女子！”耆老叹道。
“听说是糟了匪了？”我问道。
“是啊！”耆老痛惜地摇摇头，“回娘家，走到半路，遇到了一个从外省流窜过来的匪，被人家拉到玉米地里糟蹋了，晚上回家就上吊了，留下了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
听到这里，结合着手里的小照，一个坚贞、刚烈、悲剧、慈爱、无奈的女子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端起浓茶，喝一口，一条烧心的苦蛇从舌尖直直游走向肺腑，我咽下茶，说道：“老叔，你放心，传的事，我心里有谱了。”
耆老听我说到传上，眉眼一睁，精神起来，道：“你还得多费心，她的节烈表彰赐下来了，这不但是她自己的荣光，也是我们福佑村的荣光，你做这篇传，以后是要在我福佑村传下去的……”
屋外的几声高亢响亮的唢呐声传来，将我神游的思绪拉回了喧闹的人间，外面忽地人声鼎沸起来，有人喊着“来了！来了！”我知道是节烈牌匾送来了，连忙站起来，也出去赶着凑热闹。屋外，远处进村的小路两边站满了人，几个衙役在一个小吏的带领下，抬着一块披红挂彩的牌匾，往这边走过来。我读书读的眼睛早就半瞎了，等牌匾走近，才看清上面的四个描金大字——节烈之家。
节烈女的丈夫通红着眼睛，抱着孩子，上前迎接牌匾，人群最后聚集到节烈女家屋前，众人息声，耆老站在几块石头垒成的高台上，抑扬顿挫的读着我写的《节烈女传》：
“李存妻，杨氏，名慧娘，左泊县人。㓜读孝经、通大义。性情聪慧刚烈，父母钟爱之……甲申年五月十七日，归宁途中，遇匪，杨氏宁死不屈，终为匪害。杨氏所行，为节烈之典范，左泊县呈报丹宸，上敬而怜之，特颁赐‘节烈之家’御匾，垂其名于后世。”
耆老抑扬顿挫的声音刚落地，唢呐、鼓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在欢快的鼓乐声中，又混杂进了一连串的劈噼啪啦的鞭炮声，一时之间，福佑村陷入了乐意融融的海洋里，人人脸上带着笑，与有荣焉。也许是喧闹声吓到了节烈女遗留下来的那个还在吃奶孩子，他哇一声，哭了起来，可他的哭声与人们的欢快声比起来微不足道，我若不是耳朵还灵便，恐怕几乎听不到这孩子的哭声。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繁华喜庆终于散了，中午的庆祝酒宴，从日中直吃到日头西斜，我喝的不少，头脑有些发晕，踉跄着，踩着鞭炮碎屑，走在出福佑村的小路上。正走着，从路边茂林里猝然窜出一个人影来，这人跑到我近前，嘿嘿傻笑着，举着一个鸡腿，眉开眼笑，冲我叫道：“死喽！死喽！”我吓了一跳，酒醒来一些，这才看清是福佑村的傻子，他不知在哪个撤下来的宴席上偷来一个吃了一半的鸡腿，正满手油腻地紧攥着冲我炫耀呢，我骂了他一声，绕开了他。他的声音逐渐远了，那欢快的“死喽！死喽！”也就逐渐听不见了。
隔了不知道多久，大约又是几个月吧，附近某个村子的地主员外娶二房，我被请去写账，在酒桌上遇到了一个自称来自福佑村年轻人，我对节烈村出来的人怎敢不报几分尊重，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酒杯下沿，恭敬道：“你们村的节烈女的传还是我写的呢，敬你们节烈村一杯！”
哪知节烈村的年轻人本来已经端起了酒杯，听了我的话，“咚”一声，将酒杯重重蹾在桌子上，哼一声，叫道：“什么狗屁的节烈村！”
我听他这样说，倒好奇起来，问道：“你是节烈村的吧？你们村是出了一位节烈女吧？”
年轻人脸涨红起来，似受了很大的侮辱，气呼呼纠正我道：“我是福佑村的，不是什么节烈村的！”说完，端起那杯洒出一半的酒杯，一仰头干了，放下酒杯，眼皮一耷拉，就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的酒席上，我菜没有多吃，专门捡着奉承的话和福佑村的年轻人套起了近乎，年轻人酒量不错，话说的虽不多，酒喝的却不少，到了酒席散后，见福佑村的年轻人出去了，我连忙跟出去，等他走到无人的地方，我叫住他，说道：“刚才在酒桌上，我听你的话，你好像不以你们村的节烈为荣？”
这时候我们已经熟悉一些了，他又喝的多了，嘴也就把不住门，喷吐着酒气，问我：“你写的我们村节烈女的传？”
我点头。
他又问道：“那你知道我们村的节烈女怎么死的吗？”
我回道：“她是被匪人糟蹋了，自己上吊死的嘛！当然，我在传里为尊者讳，小小润色了了一下，写成了她宁死不屈，被残害死的……”
“胡说八道！”福佑村年轻人听了我的话，像“许由洗耳”一样，连连挖了几下耳朵，“都是胡说！什么宁死不屈！什么自己当晚上吊死了，她是被我们村里人劝死的！”
我心咯噔一下，不由自主道：“劝死的？”
“是！”年轻人恨恨道，“她哪想死！刚开始全村排挤她，给她白眼，但她因为有孩子，不舍得死，他们就轮番上阵劝她自缢，保全名节，她还是不愿意死……她丈夫也是个没卵蛋的！不但不帮她，还和别人一起劝她！这么多人劝不动她，她们就说……就说……”说到这里，年轻人一低头，竟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就说什么？”
“说孩子长大了，也不希望有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娘！还说她活一天，她的孩子就一天抬不起头来……呜呜……孩子要娘，孩子要！什么样的娘都要！”他似梦呓一般，说到这里，越哭越悲惨，“你说，被匪人糟蹋了，不是她自己愿意的，不就跟出门被路上窜出的一条疯狗咬了吗，被疯狗咬了，他们不去治那条疯狗，反说被咬的人没了贞洁，不让人家活了！”
我被他哭得心有戚戚焉，上前去想安慰他一下，他却一把推开我，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哭着走远了。他的背影越走越小，我举目望着，到最后几乎小到婴儿一般。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的醉意一上来，眼睛一花，他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了。
旧迹在时间的冲刷下逐渐模糊，我依旧像过去那样活着，为人家写写字，记记账，逢年过节挥毫几副对联，婚丧嫁娶为陌生人作点悼念文章或颂扬文章。某天，我又去福佑村办事，临走时，不免向福佑村的人打听起那个奇特的令我记忆深刻的年轻人，我向村里人描述了年轻人的长相，福佑村的人却都说他们村没有这样模样的年轻人。我怅然若失着，想起让那个年轻人哭的肝肠寸断的节烈女来，忽然想去节烈女家探望一下，哪知我刚和福佑村的人提这个事，福佑村人一下皱起了眉头，摆手道：“不用去，不用去了，去不成了，那事过去没多久她家孩子就死了，没娘疼，能活得久吗？节烈女丈夫手里得了一些节烈表彰的钱，想再娶个女人，村里人说于村里名声有碍，不让，孩子一死，他无牵无挂，房子一卖，带着钱跑了，不知去哪里潇洒去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一震，那个年轻人的模样又出现在了我脑海中。我转过身，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着，猜测着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我正入神，路边倏忽间窜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冲着我高兴叫道：“死喽！死喽！”
福佑村傻子的出现，吓跑了我庸人自扰的胡思乱想，我冲着傻子喝骂一声，连忙绕过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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