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璘第一次见到周谢是在原婉婉第一次带他见闺蜜的时候。那天阳光很好,不是风急天高的秋天,难得的是另一种和煦的秋天。几乎没有风,周边都很静谧。周谢就在她父亲开得中医诊所里放中药。
柜台上放满了大袋子,每个袋子里都装一大包干植物。许璘认识的几种说出来都要贻笑大方,于是只是默默看着,没出声。
婉婉兴致很高,笑眯眯地对他说:“这是我好朋友周谢,最好的那种,为了她我打算随时抛弃你。”
然后又对周谢说:“这就是许璘。”
她对他笑,皮肤很白,尖尖的下巴,眼睛并不怎样大,但平静像古井,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老早就听人说那个叫泪痣:一生流水,半世飘蓬:“你好。”
许璘对她点头:“你好。”然后又对婉婉说,“对,你重友轻色是应该。”
婉婉“咯咯”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在阳光明净的下午愈发的让人目眩神迷:“我要到对面咖啡厅见一个客户。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许璘点点头,嘱咐她:“路上小心。”
她愉快地答应下来,然后看向周谢。
周谢拿她没有办法,停下手里的动作:“你快去,我保证不怠慢你的乘龙佳婿。”然后看着她的背影提醒,“路上小心一点!”
她摆摆手跑远了。
周谢低下头继续把袋子里的中药放进一个个抽屉里,许璘靠近柜台站着,不说什么话,就看着她的动作。他没想到婉婉会有这样的朋友,这样的,这样的简静。这是他用了好大力气才想起的胡兰成形容桃花的一句话。
“婉婉有时候会任性一点。”她说。
许璘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很可爱的任性。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女孩子,和她在一起很愉快。”
她点了点头,许璘不知道她是不是笑了一下,但他猜可能笑了。她语气中对婉婉的关心毫不作伪。他的那帮朋友找个女朋友见到闺蜜像是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成功从一帮蜘蛛精手里带走女友。在他今天来之前还有人对他表示同情和哀悼。可是现在看来,他遇见的是一个相当容易的关卡。
他见她不说话,指着柜台上一包植物问她:“这是什么?”
她也许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压下眼睫看了看那包植物:“这是也白头。”
声音很稳,掺杂了一点雾蒙蒙的水汽。许璘有一秒钟的失神,等到反应过来那句话已经问出去:“什么?”
“也白头。”
那天晚上周谢没有和他们一起出去吃晚饭。她说:“我爸爸在家等我,我和他约好了,不能失约。”
好好的小姑娘这样的刻板,是许璘的没想到的。但他想他能理解,他也常常觉得亏欠父母太多,太多的时间陪朋友上司,太少的时间陪父母。直到去年父亲心脏病突发他才记得要多回家看看。
吃晚饭回家的路上婉婉问他:“你觉得周周怎么样?”
他没反应过来“周周”是谁,直到婉婉提醒他是周谢他才明白:“她怎么起了这么男孩子的名字?”
“她爸爸姓周,妈妈姓谢啊,这么简单都猜不出来。”婉婉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许璘笑了:“你们怎么会成为朋友?”
这个问题终于打开了原婉婉同学的话匣子,她迅速的陷入回忆中,然后一五一十的对他说她们认识的过程,还用了她没有男朋友做结尾。
车窗外的夜色跳跃着划过,轻轻奔走在婉婉的眉眼之间。这一点微芒让许璘目眩神迷,心脏的跳动都有几秒钟的疲软。她就像一只奔跑在森林的小鹿,纯洁的大眼睛打量世界。而周谢,他突然想起周谢。
周谢像一幅风景画,笔触不太柔和,甚至可以说是粗粝,内涵的内容是梵高的《星月夜》。是寻常人不大能理解的礼节。
二、
第二次见到周谢是在市图书馆里。他那天去找一本已经绝版已久的书,图书馆里的温度湿度都很恰好,这个城市在这上面似乎总很用心。光线恍惚,他远远看着一幅剪影,很像马蒂斯的夫人。
是周谢。
他认出,低下头继续看手中那本旧书。纸页已经泛黄,微微薄脆,隐约有霉味。他恼怒图书馆的保存方式,皱着眉把书放回原处。再看那个剪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没来由地觉得今天应该下雨才对。
转出书架,屋子里昏昏暗暗,还有几分阴冷。图书管理员在办公桌前无聊地摆弄电脑,大概四十岁的年纪,眼里脸上都是油腻腻的,许璘怀疑是不是昨晚做饭弄在脸上的油渍还没洗干净。
他往“西方哲学”的铭牌上看了一眼。
周谢踮着脚尖拿高出她两头的一本书,头高高扬着,及腰的长发蓬蓬泻下来。他看着她,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然后才走到她身边把那本书拿下来递给她。
“谢谢。”她一边道谢一边抬眼看他。然后在看到他的一秒钟眼神空白了一下,但很快被惊讶取代,“你也在这里!”
许璘点点头:“我们出去说话。”
她把书放到桌子上然后和他一起出去。图书馆内部是环形建筑,顶部用磨砂钢化玻璃做顶,自然光落进来都被处理成雨的模样,散放在每一个角落。走廊很静,几乎没有什么人,三米外有人打电话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许璘看着她,她今天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色男士衬衣,下襟都收紧在下面修身的卡其色牛仔裤里,整个人都很硬气:“来找本书,你呢?”
她眯了眯眼睛,趴在栏杆上:“我做论文,来借一点资料回去。”
“你还在上学?”
“是。”她转过头来对他笑,有一点嘲意,“做最无用的学生。”
许璘自认失礼,但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看着她的样子,他有一点点紧张,从兜里掏出烟来问她:“你要不要一支?”他毫无理由的认定她应该抽烟。
她摆摆手:“我在戒烟。”
他猜对了,但自己也不应该抽了,他收起来,学她的样子趴在栏杆上看一楼大厅的大理石地板。
好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许璘的紧张感却慢慢消退,他并不排斥这样站在一起,也不觉得没话说很尴尬。和婉婉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她总有说不完笑话,讲不完的趣事。和她在一起似乎每天都不一样,惊奇的令人不可思议。周谢不一样,她随时不说话,又随时说话。
“我戒烟失败了,麻烦你给我一支烟。”她敲敲栏杆说。
许璘笑了,从裤兜里掏出烟盒,递给她一支烟。她取过,叼在嘴上,没说什么话,他却鬼迷心窍地低了身子为她点烟。这个动作似乎冲撞了佳人,她向后稍稍退开一步。但不幸,没那么彻底,那支烟顺利点着。
“婉婉不喜欢别人抽烟。”
“你为了这个戒烟?”他失笑。
她望着他,狠吸了一口:“不是,是我的肺不太好。”她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说的话无关自己。
有些人偏偏能做到这样,明明事事有关,却是事事无关的样子。心脏和神经都不是一般强悍,换谁看都是达观第一流。许璘对这类人往往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这时候还能遇见一个。
“我要走了,一起?”
“不,我还要呆一会儿。”她摆摆手,“谢谢你的烟。”
“不客气,改天再见。”
“再见。”
许璘下楼梯的时候整个脑子都是周谢说“谢谢你的烟。”的时候的表情:餮足后的满足,还有一点点狡黠,和那天见她的简静半点都不一样。这一次,有点像莫奈的《睡莲》,色彩斑斓的肩上唇上腰间都是阳光。
三、
第三次是在一个下雨天。春雨还没下完,空气已经冷得贴着皮肤透进骨缝。
婉婉托他送生日礼物给周谢。方形盒子包着,他不知道是什么,拿起来沉甸甸的,应该是书一类的。
他打电话给她:“你好,我是许璘。”
她的声音含混:“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许璘拿着盒子想,真是不尊重人的声音。像是克林姆特的《吻》密匝匝的引人遐思,他有点恼怒她的态度轻慢:“婉婉让我送来生日礼物,她昨天出差。”
那边似乎清醒了一点:“你在哪里?”
“你的楼下。”
“抱歉,等我几分钟。”他听到桌子板凳摩擦在地面的声音。一鼓一鼓的,啮噬他的心脏。
他挂掉电话,凝视大厅外面的雨天。手指在盒子上轻轻敲着。他的心脏有点不受控制,是她太吸引人还是他意志不够坚定?
“嗨。”
她的声音让他神经一跳,定了定神才转过身问候:“嗨。”
她带着黑框眼镜,头发松松的挽起,露出姣好的脸庞。那颗泪痣仍然端然稳坐在眼下,他几乎忍不住要去碰一下。
“是什么?”她把落在颊边头发挽到耳后,然后指指他手上的盒子。
他递过去:“我还没看过。”怎么会有这样灯火阑珊的貌美?
她接过,唇边有点微微泛白的笑容:“上来坐坐?”
许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她的客厅里。有一点乱的客厅,到处扔的都是书。什么种类都有,文学的哲学的艺术的,有新书也有旧书。她用压倒性的优势赢过了婉婉。
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你喝什么?”她问。
他答:“白开水就可以。”
“果然好说话,不怪婉婉总是要对我讲你的好话。”她在厨房里,声音震震潺潺透过窗户传过来。许璘觉得颤栗,走到厨房边去。
她低着头,头发有一点散。水流好像是从她的腕间流出来的,清泠的,似乎都能听到金玉声。他继续走到她身后去,有清淡文雅的香味吸引他。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很顺理成章。他双手环住她的腰吻住她的蝴蝶骨。她穿了一件浅灰色开司米毛衣,蝴蝶骨丝毫没有外露。他只能吻到她清俊蝴蝶骨的外形,柔和的带一点棱角。她仿佛愣了,倒水的姿势堪堪收回。金玉撞击的声音消失了,她却没有动。
“周谢。”他带着一点含混气叫她。
这一声叫醒了她,她放下杯子:“水要冷了。”
谁也没有说关于这件事发生的不应该。他从没有这样放肆地吻过婉婉的蝴蝶骨,她在活泼里总是隐含着不浪漫与怯懦。
“周谢。”他离她远一点叫她。
“婉婉什么时候回来?”她从他的怀里走出去,“我去看看礼物是什么。”她说着就离开厨房朝客厅去,有一点追悔莫及的逃脱感。
他的怀里空荡下来,只有那杯水安静的放在流理台上。安稳着的,水面丝毫不见动荡。许璘闭上眼睛,有点鄙视自己。他先喜欢上婉婉,现在又爱上周谢。甚至,比喜欢上婉婉的时候还要强烈许多。
客厅里静默着。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拆掉了那个盒子,他没听到声音。
“我喜欢你。”他听到自己说。
“你喜欢我什么?”她问,“比原婉婉放荡?允许你随意亲吻?”
他惶然转过身去,不出意外地看到她的双颊因为愤怒染上红晕,不止脸上,甚至颈上,胸前都有淡淡的红晕。
“你才认识我几天,不要这样轻易下结论。婉婉出差几天,你就来引诱她的朋友,这未免有点讽刺。我听说你们恋爱很久,她到现在才肯带给我看不知道有多重视你,你不要伤她的心。”她的语气很平静,脸上的那点红晕退下去,脸色露出一点苍白。但话语里流连的都是对婉婉的眷恋和对他的指责。
“你这样想?”他问。
周谢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畏惧的样子。这样足足有三分钟才败下阵来,低下眸子,连带着声音一起垂下来:“我们做朋友,不要谈喜欢。”
他走的时候注意到她餐桌上放着一瓶黄色玫瑰花,不知是谁送的,也许是她自己买的。花气袭人,是很新鲜的玫瑰香味。
四、
婉婉打电话来问他周谢是不是喜欢那份礼物。
他搁下手里的笔,微笑了一下,好像她就在眼前:“我不知道,没有等她打开礼物我就走了。”
“哎呀,怎么不多等一会儿。”她轻声抱怨,很快又高兴起来,“我今天在南锣鼓巷碰到了大学同学诶,没想到她也在北京,好多年没见了,她现在好漂亮。听说结婚了,嫁的还不错......”
许璘揉揉眉心耐心听她讲话。她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能用翅膀把这种情绪带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简直要惊呼:老天,她怎么能这么年轻!
“然后呢?你们一起吃饭了?”他引导话题进行下去。
她的语气有一点点沮丧:“没有,她说家里有事。”
“没关系,等你回来我陪你吃饭。”
“哈,你答应了,不许反悔,不许说忙没有时间!”她语气反复的高兴起来。
“好。”他应承,“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急于见见她。
“还要大概一个月的时间,这边的客户好讨厌。许璘我想你了!”她撒娇。
“我也想你。”顿了一下又加上,“早点回来。”
“好。我同事叫我了,先挂电话。”
“好,照顾好自己。”
他放下电话,迟迟下不了笔。周谢那张有点苍白的脸,一直在他眼前闪现。他甚至想念她拒绝的时候说的话。他有一点点高兴,她的拒绝不是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更困难的是:如何对婉婉说这些。他不想伤害婉婉,也不想让婉婉和周谢之间有嫌隙。这多奢侈不堪,可是他偏偏就是这样想。
再见到周谢是几天后的事,他同她约好,去她家里看她。
路上买了一束粉色牡丹,路边婆婆拎着桶卖的,很便宜,然而花叶翩翩的很飘逸。他觉得她可能会喜欢。
二十分钟之后证实了他的想法,她看着那束牡丹露出一点笑纹。她寻常时候对他不大有笑容,除了前两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几乎是陌生人。
“在路上买的?”
“是。”他点点头,然后看着她把花插进餐桌的花瓶里。冶艳艳的牡丹花把整个房子都照亮,许璘有点得意,为了这一束牡丹。
她把书收起来,挪出一块可以坐的地方:“我如果上街的话也会买一束,有时候是别的,春天我喜欢芍药。”
“这几天你都没去图书馆?”他问。他这几天都在图书馆泡着,从来没有见过她。
周谢回过身,看着他的神色很奇异,仿佛是不可置信的幽灵:“不,我大多数时间不去图书馆,每周二的下午会去兰舟路上的书店买书然后到对面的星巴克读完它们。”
他根本不介意对她了解这样少,他对她的喜欢不来自于她的神秘感。
“你最近在读什么?”他坐下来,接过她手里的水杯。手指碰到她的手指,两只手碰在一起的感觉奇异的让人发疯。
“攻读还是闲读?”她微笑着问。
“闲读。你攻读的书我不明白。”
“《飘》。”她从桌子上拿过来递给他,“我好久没读名著了,想要重新试一试。”
他接过来,粗略地翻一翻。他多爱这样和她在一起,不谈什么重要的事,也不见她撒娇的小女儿态。
“你留下吃饭?”她伸出手摁住书的上半部分。
许璘注意到她指甲上的红色甲油,婉婉是没有这些的,她做的工作不允许。他从来也不喜欢涂甲油的女人,可是偏偏她涂得就这样好看。
你失去原则,许璘。他暗地里骂自己。
可是这种稔熟感又让他忍不住一再沉沦,他好像已经和她度过七年十年,早就进入婚姻状态。
“可以吗?”
她点点头:“但是我做的你未必喜欢。”
他晓得这是谦辞:“没关系。”
她没再说什么,起身去了厨房。房间里弥漫着牡丹的香味,他望着她的背影,这次像是提香的《镜子的女人》,严谨的丰富色彩。他又开始想念她的泪痣。
五、
“你恐怕要帮帮忙。”吃完饭之后她说。
许璘点点头,挽起袖子收起碗筷。低头的瞬间又闻到她身上雅致的香味。像是兰花,又有一点点茉莉。
周谢拦住他:“不用,我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取走了碗筷,“麻烦你收拾一下桌子。”
他依言留在原地。
还没动手她的手机就响起来。他还从没听过她的手机铃声,是巴赫的曲子。他要笑,这样一点一滴了解她引人入胜。
“帮我拿一下手机,谢谢。”她喊。
“好。”他答。
她正在洗碗,温和地说:“帮我接一下,免提就可以。”
他照她的话做,然后小心地把手机放在她身边。晴朗阳光的男声传过来:“三三,我回来了!”
她抿着唇细细地笑:“什么时候到的家?”
“别管这个,你猜二哥给你带了什么?”
许璘站得离她很近,斜上方看到她脸上温柔的笑容几乎嫉妒:“什么?”
“全聚德的烤鸭!”
她稍稍仰一仰脸,脸上有早知如此的表情:“多谢。过安检的时候没有麻烦?”
“靠,老子带的又不是毒品,他凭什么!”
她这次笑出声:“二哥,改天我去拿。我在洗碗,实在不好接电话。”
“好好好,改天我去接你。”
“好。”她说完示意许璘挂掉电话。
“你家人叫你三三?”
她甩一甩手上的水,用两根手指拎起手机:“嗯,我在家是老三,都这样叫我。”
说完绕开他走出去,许璘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我可不可以这样叫你?”
“啪嗒”一声手机落在木桌子上的声音,她回身,逆着光看他的表情,眉间都是褶皱:“你说什么?”
“周谢。”他低声,走到流理台用毛巾把碗里的水一个个擦干净。他可以随时对她卑微,这有什么关系?
他感到她走过来,站在厨房门边,遮住客厅的灯光:“别在婉婉面前。”
他把碗放回原处,看着她清艳的脸,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子,亲吻她指骨嶙峋的左手。很凉,冷水过后湿润的冷气。像是草木深深的湿气,他忍不住深呼吸。周边似乎都化作圣殿,她站在中央执掌王权,他愿意匍匐在她脚下接受统治。
“你想没想过婉婉?”她把手缓慢地残忍地从他唇边抽开。声音仿佛也刚刚浸过冷水,让他忍不住打寒颤。
“我想过。”他合身抱住她,“时时在想怎么告诉她。”
“你想的太少。”她像刽子手一样。
许璘把头埋进她的小腹,温柔的子宫:“是你想得太多。”
“你真自私。”她痛恨他。
许璘不再说话,呼吸着她身体上的香味。他从没觉得拥抱吻手是这么浪漫而满足情欲的事情,仅仅碰到她他就不再有招数。他原来对婉婉的吻与拥抱都是那么浮艳,带着轻飘飘一层脂粉味儿。
影子顺着厨房灯光落进客厅,像一出缠绵的芭蕾舞剧,他对她卑微求爱,她无动于衷似一座万年雕塑,唇寒齿冷地拒绝他的深情。
“不要总是这样对我,三三。给我一点好脸色。”他闷声恳求她,“像你对待朋友那样,给我一点好脸色,随便什么样的都好。”
“我有没有告诉你。”她扶着他的肩膀,似乎想要推开他,“不要对我求爱,这样做的人太多了。”
他有点惊心,放开她缓缓站直身子,凝视她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庞:“我没有对你求爱,以后也绝不会。”他只留下这句话就擦过她的身体,从衣架上拿了外套离开她的家。离开这个他日夜思念和痛恨的地狱。
这次是塞尚的《缢死者之屋》,厚重色块分布让人窒息。
六、
然后他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她,足足过了两个星期二。但是每个星期二他都要去兰舟路上的书店逛一逛,然后在五点钟的时候去书店对面的星巴克呆一会儿。
但是,一次都没有遇到。反而遇到了高中时的同学,当年高高瘦瘦很有点男孩子气的女孩子,如今变得很女人。他与她聊到大约七点然后步行送她去了公司。他的孤单感愈发赤裸的暴露出来。
他真是败给了这个女人。
“三三。”他打电话给她,“你在做什么?”
“在淮阳路的摄影艺术展上。”她又换了地方,却不再透露更多,也不肯反问他一句。但这一句已经让许璘感恩戴德,她想躲着他多得是办法,如今肯告诉他位置他都要谢主隆恩。
“我想见你。”
“八点钟我和朋友吃完饭会去前青咖啡店呆一会儿,你可以在那里等我。”那头很静,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我常在靠窗的第三个位置坐,告诉店主你在等我,不然她不会让你坐那个位置。”
“我等你。”
她没说话,大概有三十秒的时间,挂断了电话。许璘听着电话那头的寂寂无声,满街行人都落进了风霜湮尘里消失不见。
那晚他等到八点十分才见到她,多的这十分钟令他度日如年。可是她进来的时候,连着室内灯光都亮了一些,曲子都换一首新的来访。
她用一件墨绿色薄风衣包住身体,帆布包挂在身上,黑色大框眼睛,头发在脑后盘起来,仍然没化妆,脸色还是苍白但精神很好。他忍不住站起来迎接她。
她看到他停了一下,然后走过来把包放在他对面去前台端了一杯咖啡。
他闻到她身上轻淡的烟味:“你抽烟了?”
“嗯。”她点点头,喝一口咖啡,“和朋友吃饭,抽了一根。”
他关心的话绕到嘴边又咽下,多不合时宜,他不该说那些:“下午是谁的展?”
“Josh Soskin。”她说。
是他不熟悉的名字,但她很明显并不打算多解释,他也不打算问下去,于是问她:“这里可以抽烟吗?”
她笑起来:“你敢抽Emma会要你的命。”
他松懈下来,靠在椅子上:“我以为你有特权。”
她点点头,有点得意:“是的,我有,可是你没有。”
他看着她的小得意突然想起什么,忽然站起来:“我出去一下,你等我几分钟。”
她手里的咖啡杯停在胸前的位置:“好。”
许璘站在那条有点萧条的街上绞尽脑汁的想哪里有一间花店在这时候还在营业,秋风有点凉,吹起他的外套。他突然看到街对面有一间报亭,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看着手里的杂志。
他跑到檐下,买一份报纸低着头问她:“这附近哪里有花店?”
那女孩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知道。”然后把零钱放到他眼前。
他面对着满街的空荡有点气馁,左边突然有一辆空出租车驶过来,他伸手拦住。司机停下车降下车窗问他:“去哪?”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去最近的花店。”
司机的眼神充满奇异感,很快收敛并且笑起来:“送女朋友吧?”接着还要感叹一句,“现在的小女孩啊!”
他没理,默默看着外面的路灯,在心里祈祷周谢愿意多等他一会儿。车驶出两条街才看到一家花店,他扔下一句:“麻烦等我一下我还要回去。”就推开车门跑出去。
经营花店的年轻女子看到他的焦急非常讶异:“请问您要什么花?”
“郁金香。”他说,语气焦急,“二十朵郁金香,快些,谢谢。”
女子像是能明白他的焦急,手脚麻利地包起花收了钱递给他。许璘抱着这束花返回车里,心里全是忐忑。
等到再次推开咖啡店的门的时候,靠窗的第三个位置已经空了,一支已经摁熄的烟放在盛了水的纸杯里,泡的浮起来。
Emma走过来:“她有话留给你。”
他接过Emma递来的纸条,低头看:把花送给Emma吧,帮我从她手里拿走我的莎士比亚。下次来我这里的时候记得带一束红玫瑰。
七、
剩下的时间他与她的见面慢慢频繁起来,常常是在她的家里。他带一束红玫瑰给她,在她家里吃饭,有时候他也做一点,大多数是她做,但她每次洗碗他都会帮她把碗擦干净。吃完饭就一起坐在客厅里,有时候看电视,大多时间是看电影。总是欧洲老电影,像是《天堂电影院》或者是希区柯克。
分坐沙发的两边,没有肢体的接触,也几乎没有语言。
有时喝一点酒,威士忌或者伏特加。
他不再和她说喜欢和爱,她也常常有一点笑容,有时候在吃饭的时候和他说最近看过的莎士比亚或者托尔斯泰。许璘觉得时光就在这样无波无澜的状态下静止,只有每次要走的时候才觉得时间是在变动。
婉婉似乎从来没意识到他的冷淡和踟蹰,打电话的时候还是同样活泼可爱。
那晚他们在看希区柯克的《后窗》,突然的叩门声让两个人都皱紧了眉头。周谢起身开门,听到的声音却像春雷惊心。
婉婉一下扑进周谢怀里:“我回来啦!”
许璘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后窗》按了暂停键,然后慢慢站起身来,看着两个女子的倾情表演。身份仿佛颠倒,他已成为周谢的男友,婉婉是突然到访的闺蜜。这个认知令他胆战心惊。
“诶,许璘你也在!快,老实告诉我,你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周周,你有没有趁我不在讲我坏话?”她的兴奋毫无消褪,仍然腻在周谢怀里询问。
周谢微笑:“我哪里敢。许璘来我这里借本书,我留他吃饭看电影。”
“哇,什么电影?”她问。
“希区柯克,你死都不会感兴趣。”她把她拉进客厅,交到许璘手上。
他几乎手足无措,但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回来不先告诉我,先来周谢这里,嗯?”
她笑嘻嘻地,踮起脚尖揽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你晓得我最爱周周,你要在第二位。况且,我先与周周分享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他笑着问,却隐隐有不祥预感。
“我爸妈同意我们结婚,过两天过来见你父母!”她说完看向周谢,“周周,你要做我伴娘,我肖想这一天很久了。”
许璘竭力克制自己的惊悚:“婉婉我有话跟你讲。”
“什么?”
周谢突然出声:“你们快走,不要缠绵惹我不得安稳。”
他看她,却除了微笑什么都看不到。于是点点头,带着婉婉离开。路上他一直沉默,酝酿如何跟婉婉说这件难以启齿的事。就在他刚刚下到底层的时候,短信声突然响起,他掏出手机。
发件人是周谢。她从来没有发过短信给他,这是第一次,上面写:你如果不和婉婉结婚,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一辈子。她用了这么严重的字眼,只为了她的这位女朋友。许璘一瞬间觉得绝望漫顶,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遇到婉婉。这个遇见,让他永远离不开她的枷锁。婉婉今年才二十五岁,日后他有多少日月和她度过?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讲,什么事情?”婉婉侧过脸问他,嘴唇快要吻上他。
他收起手机,强笑了一下:“我想问你几时求婚更合适,多大钻石你才满意?”
她像是被点燃的烟花,绚烂的令人侧目:“随时准备接受求婚,就算没有钻石我照样嫁给你。让‘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去死!”
是谁说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眼前就有一个漂亮姑娘,连钻石都不要,却想和他结婚。许璘扶住她的腰夸她:“视金钱如粪土的好姑娘。”
她咯咯直笑,整个人像树袋熊挂在他的身上。待两个人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婉婉才突然好奇地问了一句:“周周借你的书你没拿?”
他镇静一下:“忘了,你在车里等我一下,我上去拿。”
她点点头:“快点回来,不要和周周聊太久。”说完打了个哈欠,“刚下飞机就来这儿,困得要死,你要快一点。”
许璘胡乱地答应一声就跑上楼去。
八、
“你要拿哪一本?”她立在书柜前问他,“我这里的绝版书不多,不过有一本托尔斯泰的好译本,还有几本民国史。”
许璘站在她的身后,完全听不到她讲了什么,只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清香味道,只能看到她黑色长发披垂的柔顺。
他情不自禁。
从背后抱住她吻她的头顶。温热的触感穿过头发直愣愣地冲进嘴唇深处,一点一点麻痹到他的心脏:“三三......”
她的身体僵硬的任他抱着,好久都没说话,手上翻书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一整本的书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扬扬的结束,许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心和那本书一样,随着她的动作也都合上。
“放开我,拿着书,回家去。”她三个字三个字的分开讲,每个命令都下得如此清晰易懂。
他的手颤了一下:“我和她分手...三三。”
她摇头,微凉的手推开他扣在她腰上的双手:“许璘,你不能。婉婉在等你,快回去。”她的手指停在他的手背迟迟没有离开,万物寂静如谜,忽然,她低低的出声:“回去,除非放弃你,否则我没法爱你。”
许璘浑身上下的温度都停滞,呼吸仓促了好几秒,然后说:“我拿那本托尔斯泰。”然后在她把书交到他手上之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按部就班的做每一个准新郎应该做的事。求婚、选婚戒、见父母、照婚纱照、拟定宾客名单......日子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但是周谢还是会见缝插针的出现在他眼前。
她没有同他联系过,只是在婉婉试婚纱那天他瞥见她,很快就消失。
“许璘,”婉婉把手举到他眼前,“你看,好不好看?”
她今天来取之前订下的婚戒,小小戒环绕了一圈碎钻,在灯光下光彩流转。许璘低头仔细看了一下,笑了笑:“好看。”
“你试试你的那枚。”她拉过他的手,把戒指戴上去,“嗯,好看。”
许璘笑着取下,对柜台小姐说:“包起来,谢谢。”
婉婉一如既往纯洁漂亮,他觉得只要不见周谢,就已经可以独立生存,永远不会想起她。婉婉用自己把他的生活填的这么满。他原本就是要娶婉婉的,现在娶到,才真是心满意足。
“不早了,我送你回家。”他启动车子。
“好。”婉婉手臂抱在胸前,“我好紧张啊!”
“紧张一点点可以,但不能逃跑。”他打趣。
这句话惹得她大笑:“谁会逃跑?!”
我。他默默在心里回答了一句。然后对她微笑:“谁都不会。”
直到目送婉婉上了楼,他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弛下来,降下车窗点了一根烟。突然就想起不知道周谢这时候在干什么,只迟疑了一秒钟,他就摸出电话打给她。
天气渐渐冷了,夜风里都有落叶的气味。清淡的,有点腐朽感。
“喂。”她那边声音吵杂。
许璘皱了一下眉:“三三,你在干什么?”
“我在厦门朋友这里,你呢?”
他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了想,说:“我在家里。”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她问得很自然,仿佛他只是旧友。
许璘慢慢就沉默下来,那头的嘈杂还在继续,他还听到周谢扬声叫了一句小点声。和他这里的冷淡对比起来越发的寥落。他做的事就像是建筑在别人地面上的一座华厦,因为看错了地位方向,一场辛苦完全白费。
“十二月份。”他答,然后不等她说话,“明天我去厦门看你。”
她的话被截住,静了好几秒才说:“你逼我还是逼你自己?”同样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明天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那时候我说不定在外面,我和教授约好了见面。”
她挂了电话。
许璘看着手机发呆,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出窗外,升起车窗,离开婉婉楼下。逼她还是逼自己?两者都有。他恨她的怯懦,也恨自己的怯懦。本质上他们没有什么不同,他没资格逼她或者逼自己。
九、
许璘赶到渡口时候刚好三点半,人群熙熙攘攘,他仔细看了一圈,没有她。在厦门没遇见秋天,听说这里刚刚下过雨。空气润润的,比原来好太多。他在飞机上还在想见到她该说什么,或者她今天穿什么衣服。
他一早告诉婉婉今天到厦门转一转,没说是什么事,拜托画廊的朋友帮忙隐瞒一下。朋友打趣他婚前需要个人时间,他也不反驳。他哪里是需要个人时间,他需要的明明是二人时光。
夕阳西下,又一班船靠岸,他一眼就看到她。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吊带长裙,头发编成辫子偏在一侧。身边跟了一位老先生,行走下船都由她好好伺候。
没见到她的时候万般想念,如今近在咫尺他却没那么着急了。等一会儿,等她看到他也不迟。
她低眉潋滟的与老先生说话,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全是专注认真。许璘从没见过她写论文时候的样子,当然也少见她这样严谨的样子。反而是老先生,一张脸全是笑容。过了一会儿,他几乎等得不耐烦,却见老先生手一指,正到他的位置。
他一惊,随即看到周谢抬头。一双眼睛好像一把湖水,莹莹地把他拘进去。她只看了一眼就对老先生说了一句什么,目送老先生离开,然后就朝他走过来。
许璘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脏如此剧烈的跳动,迎面而来的是他的命运,他愿意用他全部激情迎接。
“几点到的?”她问。
“刚到。”他注意到她今天穿了高跟鞋。
周谢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又笑了一下:“去哪?”
“鼓浪屿。”
她迟疑:“今天这么晚了,晚了回不了厦门了,明天去吧。”
他第一次不带芥蒂的抓住她的手:“晚了就不回来了。”
她无奈:“你至少让我给朋友打个电话。”
鼓浪屿人来人往,许璘第一次相信游人可能会把它踩沉的新闻。周谢带着他走那些斜斜的带上下坡的小路,没什么路是有名字的。她专爱挑人少的地方走,只有不见人气的小店和树影。
“我好喜欢这块牌子,每次来都要拍一下念两遍。”她指着一块写着字的牌子给他看,“‘先生小姐’那句实在是太可爱。”
许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忍不住笑一下:“还有呢?”
“还有?”她笑,“要炸掉别墅。”
他们走了好远的路,原本牵着的手已经变成周谢借着他的力朝前走。他当然知道她穿高跟鞋疲惫不堪,可是她不说他就不问,他等她自己来。即便她不说,他一样享受她对他的那一点点依赖。
“我走不动了。”她拽住他,不肯再走。
他看了她一眼,蹲下来:“来,上来。”
她脱掉鞋子,拎在手上,爬到他背上。许璘站起身,小心朝前走。天气好得不像有雨的样子,树的颜色也很漂亮。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气息全喷在他脸侧。
他答:“明天后天都可以。”
“我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也做不了婉婉的伴娘,我十一月份去英国。”
许璘轻轻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如果她真的去参加婚礼,做了婉婉的伴娘他才真正害怕:“去英国干什么?”
“还是做学生。”她笑,“大概要好几年。”
“还回来吗?”
“谁知道,我要是在那里嫁了人我就不回来了。”
“你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嫁?”
“好一点的,平庸一点,安稳一点的。”
“到时候告诉我,我去参加婚礼。”
“好,我包往返机票。”
暮色四合,许璘背着她慢慢就有一种裘马轻狂的绝望冒出来,他想起在周谢那里看过的一句诗:我一生的遇合离散,抱过吻过的都是泡沫呵。
十、
他和婉婉结婚四年,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小名叫珊珊,是个俗名,所以婉婉不同意做孩子大名。
“许璘,今天晚上和周周一起吃饭你去不去?”
他一愣,这个名字至少有一年半没从婉婉嘴里听到了。当年她去英国从此一去不复返,他余下的日子反复等待她的婚讯,却一直没等到。
“她回来了?”
“是啊。”
“那一起去吧。”
那天晚上下很大的雪,像是他纷纷的想念。开到兰舟路边的时候,婉婉拍他的肩膀:“停下停下,周周在对面。”
他停下车,阻止了婉婉要下车的动作:“我去吧,外面雪大,你看着珊珊。”
他下车,看到几年前的那个漂亮白净姑娘变了点形象:头发剪短了一点,稍稍及肩的位置,穿了一件素色羽绒服,比前几年又瘦了一点。大雪纷纷落在她的头上肩上,整个人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他在这头等红灯,漫天的雪也恍惚落了他一身,许璘想,他的头上肩上恐怕不比她好多少。他忽然又想起她眼下的那颗泪痣,在厦门的时候他曾经有机会亲手去摸一摸,浮起来,淡淡的一个小点。
就这一阵的恍惚,他看到她的目光看过来,安静的,寂寂无声。
他忽然就想起当年初见她的时候。
他问:“这是什么?”
她答:“也白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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