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更/一篇
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场。会关东丁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宫署,受灯火;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公期望綦切。闱后,索文读之,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铩羽。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已,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
淮阳有个姓叶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暂且代称叶生吧。叶生擅长写文章,他的诗词歌赋,在当时那是出了名的。按理说这样的人,考个秀才什么的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奇怪的是叶生在考场总是失利。等到县令丁乘鹤到该县做县令的时候,见到叶生的文章,大为惊叹,于是请叶生到府上相谈,丁乘鹤见叶生谈吐不凡,很是高兴。于是就让叶生住在府上,古时候读书烛火费很贵,不然也不会有人凿壁偷光。所以那个时候助学给学费就叫做灯火钱。丁县令人好啊,见叶生家中穷的都揭不开锅了,就常常给叶生家里送些粮食。
等到乡试的时候,丁乘鹤又在学使面前狠狠的夸了叶生一把,于是叶生就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乡试。丁乘鹤对叶生寄语了厚望,考试之后调阅了叶生的试卷,看了叶生的文章,是连连叫好,总觉得叶生日后定能有所作为,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叶生的文章虽好,但是命却不怎么好,放榜一看,叶生又落榜了。
叶生多次落榜,按理说早就习惯了重整山河,从头再来。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丁乘鹤对叶生的厚爱,让叶生觉得唯有金榜题名才对得起丁乘鹤对他的这番深情厚谊,所以这次落榜对叶生来说打击很大,茶饭不思,没几天就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精神也涣散了,整个人看上去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
丁乘鹤听说了叶生的情况,就叫叶生到府上坐坐,宽慰宽慰他。这即让叶生感激涕零又让叶生感到无地自容。丁乘鹤同情叶生的遭遇,于是就和叶生约定,等到自己任期满了回京城的时候,带着叶生一起回去。叶生很是感动,辞别后,回到家就闭门不出了。
无何,寝疾。公遗问不绝;而服药百裹,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消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日:“以犬马病,劳夫子久侍,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公乃束装戒旦。
但是没想到过了不久,叶生就生了大病卧床不起。丁乘鹤屡次慰问,请人看病抓药。但是叶生吃了那么多的药却都没有任何的起色。偏巧这个时候丁乘鹤因为得罪了上司被免去了职务,即将卸任离去,丁乘鹤走的匆忙,只给叶生留了一封信,信中大概的意思是说,“其实我回家的日期早就定好了,之所以迟迟没有启程是因为等你啊。如果你上午赶来,那我下午便启程。”叶生握着丁乘鹤的信,失声痛哭,对送信人说,“请代为转告,就说我病重很难一下子就好了,请您先出发吧,一路保重。”
送信人如实向丁乘鹤禀明。丁乘鹤很担心叶生,所以迟迟不肯启程。几天之后,门童忽然来报说,“叶生来了”。丁乘鹤见叶生来大喜,忙迎了上去。叶生说,“因我生病,劳烦先生等待多日。我心中万般不安,好在可以下床走路了,所以就来了。”于是丁乘鹤就赶忙收拾行装,准备一大早就出发。
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岁,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庠。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悉录授读。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公一日谓生日:“君出馀绪,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奈何!”生日:“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生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竟领乡荐。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日:“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快。”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等到了家乡,丁乘鹤就让自己的儿子拜叶生为师。丁乘鹤的儿子叫丁再昌,16岁,还不会写八股文。丁再昌很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篇文章看上个两三遍就再也不会忘记了。叶生在丁家住着教授了一年,丁公子就能一气呵成写出文章了。加上丁乘鹤的关系,丁公子很快就进了县学。叶生把自己平日里为考试准备的八股文都写了下来,叫丁公子背诵下来。丁公子参加乡试,考试的题都被老师压中了,所以就取得了第6名的好成绩。丁乘鹤虽然很替儿子高兴,但同时也为自己的好友叶生感到惋惜。“我儿只是学了先生一点皮毛就高中成名,然而像先生这样真正有学识的人却被埋没于此实在是可惜。”叶生说,“大概是我命该如此吧。不过现在拖您父子的福,可以让我用文章扬眉吐气,也足以让别人知道我这半生沦落,屡败屡战,实在是不战之败,并非我实力不济,这就足够了,何况我还有您这样的知己,此生无憾了。人这一生也不是说非得金榜题名,摆脱布衣身份才算是命好吧。”
丁乘鹤因为叶生离开家乡在外客居已经很久了,恐怕他耽误例行的岁试,劝他回家去应试。叶生听了郁郁不乐。丁乘鹤也不忍勉强他,嘱咐去参加会试的丁公子,到了京城为叶生花钱捐一个国子监监生资格。公子参加会试又报捷高中,获得了部中主事的职位。他带着叶生到任上赴职,两人早晚都在一起。过了一年叶生参加京城举行的乡试,连叶生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可以考中举人。此时丁公子被派到南河河道办理公务,于是对叶生说,“我这一去离先生家不远,您奋斗多年也该衣锦还乡,回家瞧瞧了。”于是叶生和丁公子就选了一个良辰吉日,他们便启程上路了。到了淮阳县界,丁公子又命令仆人牵马送叶生回家去。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规,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人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舄如脱委焉。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骇奔舍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
叶生回到家,见家门前一片萧条之景,十分难过,他徘徊到院子中,恰巧他的妻子端着簸箕出来,四目相交,叶生的妻子却突然扔下簸箕,惊叫着离开。叶生悲伤道,“我如今富贵了,衣锦还乡,不过三四年之别,你怎么还不认识我了呢?”叶生的妻子离他远远的道,“你都死了很久了,还说什么富贵?我之所以留着你的棺材迟迟没有下葬实在是因为家里太穷了,孩子也小,家里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不过现在好了,儿子也长大了,家境也渐渐好转了,我们正打算给你找地方下葬呢,你可不要出来作怪吓唬我们啊。”叶生一听,如大梦初醒般怅然若失。走到屋里,看到一具棺材赫然摆在那里,倒在地上一下子就消失了。叶生的妻子下了一大跳,走进一看叶生虽然消失了,但是叶生的衣帽,靴袜就像退掉的蛇皮那样散落在地上。一时间难以抑制的悲恸,抱着叶生的衣服失声痛哭。叶生的儿子从私塾回来,见门口拴着骏马,寻问了和叶生一起归来的随从,知道了来由,吓得赶紧回家告诉母亲,叶生的妻子也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告诉儿子,两个人十分震惊又大惑不解,仔细询问了和叶生一起来的仆人才知道整个事情的原委。仆人回去后和丁公子说了这怪异之事,丁公子也不禁潸然泪下,丁公子摸了眼泪就叫人领自己去叶生家,帮着叶家母子操持丧葬的事情,然后又给了叶生儿子很多钱,为他请教书先生。丁公子又向学使推荐了一番,过了一年,叶生的儿子就中了秀才。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蒲松龄感慨道,“一个人的灵魂会跟着知己走了,而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很多人都不相信,但是我却深信不疑。倩女能为心上人使灵魂离开躯体,生死相随。张敏高辉这对远隔千里的知心挚友也能在梦中相会。更何况笔下的文章倾注的是我们读书人的心血,钟子期那样的知音才是和我们这些读书人性命相同的人啊,可叹啊。寻觅知音本来就是难以期望的事情。何况人还会遇到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知音的情况,那时自己孤单零落,对着影子自哀自怨,偏偏又天生一副傲骨难免不会觉得自己自爱自怜。可叹的是穷酸的书生连鬼都来戏弄,屡考不中就连每根须发都是丑陋的。”一旦名落孙山,所做的文章就一无是处。自古至今以痛哭闻名的人,那非献宝被拒的卞和莫属;真正有学识的人被埋没,而那些没有学识的人却身居要职,真正善识贤达的伯乐到底在哪儿呢?身怀绝技,无人赏识,也只能像祢衡那样把名帖放在怀中,以致三年之后字迹磨灭;侧身四望,天下已经无处投奔。人生在世难道只应该闭着眼睛放开步子走,服从上天安排下的富贵贫贱不可?天下不凡之士像叶生那样沦落一生的,还有不少,只是怎样才能让丁乘鹤那样的人再度出现,好去与他生死相随呢?唉!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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