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喜

我小时候娱乐项目极稀少,漫长的暑假对我而言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刚放假就盼着开学,虽然学习很枯燥,但在七八个小时间隙和同学打打闹闹能抵消一天疲厌。
当时班级有个女生很神秘,大约她留着长直发,个子又高,脸上总是冷若冰霜。在我们还不懂得穿衣打扮的群体中,她显得很成人化。无论跟她说什么,她薄薄的嘴唇一撇,要么不屑点评,要么一言拍死。
她跟另一个女生要好,常常放学一起走。有几次我路上遇见她们,就随着一同去她家里玩。她家离学校不远的平房,挨着小路口,屋子里总是光线很暗。去几次都没有遇过她家大人,我们就在黯淡的房间里坐着。
床、饭桌、几把椅子,大概还有一两个柜子。空旷让房间的色彩更加浓厚,穿衣镜在幽暗中像被施了咒语的门,闪着微光。她时常走到镜子前左右顾盼,我看不清镜中的影像,只记得她的长发在腰间甩来甩去。我很担心,下一秒,她就会走到镜子里去。所幸,这一幕从未发生。
我们在晚饭前告别,走出院子大门,仿佛从另个世界穿越回来。马路上自行车多了,车铃颠出零碎的响动。油贩挑着担子挨户喊,他们总在黄昏做饭时出现,你这边急急火火炒着菜,冷不丁伸进一个脑袋,一口淮南话:打油罗?
多半是菜籽油,便宜,有人爱这个香味。我们就在菜籽油爆热混合各种菜的香味中饥肠辘辘往家赶。同时也生起一丝疑惑,为什么她从来不请我们在家里吃一点零食呢?
还有一个女生,跟我要好。她家住在我们那片唯一的群楼里。我只要站在迈出家门,就能看到她家的水泥楼。其实在学校也能看到,谁让我们方圆多少里只有那几栋楼呢。
我实在记不清她的长相,但她的好性格延伸出来的胖乎乎却是难以磨灭的。她家住在五楼,家里有两个房间和一个方方正正的厅,有单独的卫生间和厨房。水泥地刷了红漆,门框窗框是绿漆。这在当时,算极好的装潢了。
最值得一提的是,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去她家,在方方正正的厅里方方正正的饭桌上都放了一个淡绿色的凉水壶。凉水壶里盛的不是凉水,而是咖啡。
八十年代初期,速溶咖啡算是泊来品里的紧俏货。我从来没想到,在我们这片贫瘠的平房区,有这样几栋高楼,高楼里还有一户人家天天冲咖啡喝,而这户人家的女儿刚好是我要好的同学。
虽然她很大方,但我也不敢多喝。她说咖啡喝多了会心跳加速,会失眠。我看她煞有介事,其实那咖啡很淡很淡,放了一些奶和糖,就像饮料一样,我还是放下了准备倒第三杯的手。
在我还没来及问她为什么家里会有咖啡,为什么天天都能喝咖啡的时候,她就转学走了。搬到了城东,我觉得非常遥远,遥远到这一辈子也没法相见了。
而十多年后,我也搬到了城东,就在她家同片小区。地理距离不再是问题,咖啡也稀松平常起来。但我真的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后来又搬离了这里。
我只能猜测,在我们庞大的平房区里,并不全是我见到的庸庸碌碌的贩夫走卒。至少她的父母一直在努力,为她创造更好的环境和物质条件。当我后来再追赶的时候,她已经走得很远。
当然,平房里也有宽敞的人家。比如我另一个同学,她母亲是我们小学的语文老师。我从来没有在她母亲的班上呆过,但她一路从小队长到中队长,到后来的大队长,完全取决于她母亲的职务,与成绩没有关系。
但我不在意这点,因为我们要好的基础不建立在学习上。她家有一个非常大的院子,她外婆在院子里角落围了鸡栏,养了猫。放学后,我们去她家写作业,四个人共用一张小饭桌,在院子里边写边玩。就算她母亲半路回来,也不过问。她还有一个有趣的舅舅和时髦的舅妈,这就足够了。
游戏机刚在市场露面的时候,她舅舅买了一台。我们往她家跑的更频繁了,写完作业,排队打游戏机,我就是从那时候学会了坦克大战和俄罗斯方块。有时候她舅舅会参战,把我们赶下场。我们围观的时候,百无聊赖,一边眼馋,也不敢贸然从大人手上抢游戏,何况这个大人还是别人家的。
她舅舅是什么职业?为什么能在工作日的白天和一群小孩窝在家里打游戏?后来我才知道,她舅舅是跑长途的货车司机。不跑车的时候,就呆在家里。跑车的时候也有,她告诉我们,有一次她舅舅跑到半夜,看见前面有一个穿白裙子的人坐在路边。等她舅舅把车开近了,那个人又不见了。
她信誓旦旦,这是真人真事。我也信了。在当时,任何一个鬼故事我都信。因为只有你信了,别人才会讲更多。
所以我有一个远房的表姐,她不住在这里。暑假时她来外婆家,我去奶奶家,我们就能遇上。她爱学习,总在她外婆家干净的,散发着书香味的房间里看各种书。我去了以后,听说她在,就猫抓心的总想去找她。
我奶奶说,你别去,她在学习。她外婆说,你晚一点来,她在学习。偶尔,她外婆没拦我,我们在她家的小房间里讲故事。小房间没有窗户,门开在走道上,台灯拧开后,灯罩穗子下只有一方亮光。
大概她讲的太好了,起因、情节,人物,形象,穿着,她讲得越细,我却渐渐听困起来。有时候我趴在桌上,着迷的是她讲故事刻意捏细的嗓音。她认真的表情,就像在模拟现场。吓到我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她的表演。我哭着夺门而出。但下一次,我又忘了。
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司机舅舅的故事印象深刻,是因为他留白了很多空间。他只讲述了主干和经过,大量空间是我自己脑补和想像出来的。而这种经过自己努力补起来的画面更加深刻。
二十年后,我遇到这个姐姐,在家宴上。她穿着裁剪合度的套裙,烫过的卷发妥贴在耳后。脸上妆容清淡,手表精致。她的儿子在南外读书,被她逼得很紧,但也成为了她的骄傲。我看着她儿子,总想到她外婆说,你别去,她在学习。
我们相视一笑,她过来加了我的微信,说了一些台面上的话。等我数月后,无意想到她,再翻看微信名单时,发现她已经换了号码。
我们再没见过,这个姐姐和我那三个女同学。在长短不一的人生路上,有人共走一段就成为了一生,有人是几个片断组成。我也难得回望,大约她们亦如此。我们对于彼此都不重要,又都重要,缺失了那一段,也就不是今天的我,也不是她们。
大概这就是,刹那即为永恒,平生即是因果。
借用蒋勋的一句话:人生不是一个结局,人生是点点滴滴、一分一秒的过程累积起来的一种不可知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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