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砝码
作为一个女生,我小的时候不喜欢粉红色。
那时候,商品没有现在这样繁多,对于小学生来说,各种东西的颜色就只有两种:蓝色和粉红色。所以男生会有蓝色的书包铅笔计算器,而女生会有粉红色的发圈橡皮便签条。一切都泾渭分明,蓝色是留给男生的,粉红色则是给女生的,家长替我们做了所有的选择,我也不知道如果在商场里伸手指着一个蓝色的铅笔盒,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上小学的我还没有心情思考如果男生喜欢粉红色该怎么办,我只是一边心里不快,一边把两个粉红色的书包轮流背了五年。
初中以后,我就坚决不再碰粉红色。有一段时间我觉得粉红色除了被大自然用在花朵上是正确的以外——而大自然用什么颜色都总是正确的——粉红色不应该被用在任何地方。这就好比一件商品涂成红色可能会很吸引人,但是涂成绿色就会有些让人恶心。你会买一辆绿色的车吗?
几年过去,我就成了一个道地的直男。这直男是转义的,指那些没有审美不懂精致说不来话的人。这话有点不准确,其实我有审美,我对色彩一直保持着天赋的敏锐,在学习绘画的道路上,对颜色线条比例的分配了如指掌。但是我不愿意表现。我宁愿把实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天天背一个屎绿色的瑞士军刀书包上下学,笔袋里装满同一个品牌的同一款笔,两双特步运动鞋轮流上脚。
我知道这不是因为缺钱,而是隐隐有一种故意。但我很久以来没有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故意。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在做一个关于蛛形纲动物的课题。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方向,我在立项答辩的时候说:
我是一个从小喜欢虫子的女孩子。
小时候我会在烈日底下跑来跑去地捕捉虫子,腿上被咬出几十个蚊子包,胳膊上缠满蜘蛛丝。我被蜜蜂黄蜂和姬蜂蛰过,但我已经忘记那是什么感觉了。
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热爱,我知道对于有志于此的人来说,蛛形纲动物本身就充满了无穷的魅力,它们在脊髓的中心振荡器激发下精巧分工的八条腿是大自然最完美的造物之一。
——和专家打情怀牌总没有错的。
后来课题果然立项,为了收集素材,我跑到小区里去,捉了近五十只蜘蛛来,放在试管里养着。组织课题的老师在实验室里遇到我,很惊奇地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小东西说:
你不怕的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对蛇虫鼠蚁的恐惧绝大部分都来自社会的同化,这一点,我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已经深刻地体会到。
那些幼年时期和我一起捉虫子的伙伴,一起把鼻涕虫塞进铅笔盒的伙伴,到了后来往往态度一变,在我拿着毛毛虫给他们看的时候,惊慌地迅速跑开。
这不是天性,我很清楚。是他们的家长使他们先有了嫌脏的心理,然后开始怕被咬蛰,然后是畏惧一切的节肢动物。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我想,他们的确比我少受了许多伤害,和虫子玩毕竟是高危的活动。
当老师问我的时候,我微笑着摇摇头,好像没很听懂他的话似的。而我清晰地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其实也是不怕的。为什么会觉得我怕蜘蛛呢?
于是他聊天似的说:那你对男生怕蜘蛛有什么看法呀?
我忽然明白了。原来女生是该怕蜘蛛的!书里读到的那么多把杨花放到女生桌子上看她尖叫的情节,原来都是存在的!为什么之前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从来只有我拿着虫子吓唬男生?而我从小到大,几乎一直是和男生们在一起玩的!
真是奇怪极了!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发现过呢?小学的时候,同学们已经按照性别分成了两大阵营,除了和同桌一起玩,几乎没有什么交流的机会。那时候我的成绩很好,在同学们中间有威信,所以常常担任信使的角色,在两大阵营里进行外交活动。但我从来没有能力把他们组织起来,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我曾有一个前桌,是一个极害怕蜘蛛的健壮男生。这足以证明对蜘蛛的恐惧实在和人的性别或者力量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恐惧是非理性的、非本性的。但我也认识几个同好,她们爱蛇爱得不得了,以至于我们在经济独立之前就已经弄到了暗中买蛇的渠道。如果取消了恐惧的话,蛇是漂亮的动物。
我的母亲,曾经是一个害怕虫子的人。在陪我玩虫子玩了这么多年以后,她也可以面对蟑螂面不改色,或者是欣赏一只光彩夺目的叶甲。我始终感激她对我的宽容,使我得以保持人类的本能,而不是受社会的拘束,变成大众心目中女性的样子。
没有人告诉过我,女孩子不可以爬树、养蜥蜴或是徒手捉鱼。所以我都做了,而且做得快快活活,二十年来我是生活在最开明的世界里,我对此将永远感激。
后来我遇到了喜欢粉红色的男生们,他们同样有着自由自在的少年时代,知道这一点实在令人快乐。我想平权的意义正是在这里:让所有人都有资格喜欢粉红色,也有资格拒绝粉红色;让所有人不再对什么东西怀有社会性的恐惧,而代之以熟悉和尊重。
其实,我已经不再讨厌粉红色。我所在抵抗的刻板印象随着我的成长与壮大慢慢失去效力,我能够使用自己的意志选择喜欢的颜色。于是我开始发现,粉红色,有时也蛮好看的。暗黑桀骜的女孩子和天真灵性的女孩子,都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子。
说到底,不让人被强加以粉红色,当然并不意味着粉红色本身有什么错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