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楚瑜房间时,他正裹着被子坐在窗边,脑袋耷拉着,呆呆地,一动不动,像只大型犬。这是他惯有的颓丧表现。
公司又出现了新问题,他忙了一个星期,临了却功亏一篑,他难免沮丧。
我把空调的温度调高,坐在他身边,虽然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轻声问:“怎么了?”
他沉默了会儿,抬手掀开了被子,躺在了我怀里,低低喃喃地絮说着苦烦。我一一听了,末了,给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当然也有几句插进去,故作不起眼的提示。
他听了眼前一亮,用他的脑袋像狗狗一样蹭了蹭我,撒娇着道:“娇娇,我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办。“说道最后,声音渐低,几不可闻,“我都快离不开你了……”
可我不能再陪你多长时间了。
话到嘴边,又让我咽了回去,只是笑笑,摸摸他的头发。
一年前,他的爷爷找到我,让我帮忙找到他的宝贝孙子,顺便让他重整旗鼓。
他家的事,那时闹得人尽皆知,我也听过。楚瑜看上了个女子,家底殷实,但不是他们圈里的,楚家掌门人,也就是他爷爷,没看上。找那姑娘谈了几句,不久就把姑娘送到国外了。楚瑜这被从小惯大的大少爷自是不干,将家闹了个底朝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他爷爷出面,说给他个公司,若是经营的有起色了,他爷爷亲自给他上门提亲去。再问那姑娘,姑娘也同意了。
可楚大少爷什么时候经营过公司,这回媳妇没有了,还有一堆烂摊子,一连串的打击,楚大少爷一挥手,闷声跑了。
跑了的人能抓回来,可心回不来。所以他爷爷找到了我。
小时候楚瑜和我玩闹,误将一个铁球砸在我脑门上,至今仍有伤疤,他也至今觉得亏欠我。我若出面找他,他念着欠我的情义一定会回来。他们家的家风一直极重恩义,我也是,所以我不能不答应他爷爷。
我家没落时,是他爷爷为我家请的律师。他爷爷那时便说:“别的什么我也不求,我只要小姑娘一个人情,将来还我便是。”
我那时连连点头,现在也不得不点头。
可这事多多少少有点扯淡,让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去安慰扶持一个大老爷们,还是个弱柳扶风的大少爷,我私心不愿,却也只能对楚老说:“楚爷爷,您就不怕您那宝贝孙子对我日久生情?”
我虽曾是圈内人,可家道中落,纵然曾经在这片商场上,少年初试,锋芒毕露,有过一番傲人成绩,可如今也中落到只剩我一个人和一屁股的债。让他亲孙子娶我,老爷子舍不得。
楚老头高深莫测地笑了,“林丫头,你这样说,怕是没见过楚瑜看见那姑娘的样子。”
我无奈一笑,再不做争辩。
从此我便跟在了楚瑜身边,一遍一遍地把他从泥里扶起来,拂去他身上灰尘,笑着扶他向前走。累了,他倒在我怀里,连连长叹后转过身抱着我撒娇。彼此的一个拥抱,化尽无数霜雪。
我们亲密非常,我们心灵相通,可他从来不说喜欢我,我们也从不是恋人。
南楼知道时,十分气愤,“他就是吊着你,占你便宜!”
我摇头,也摇手中的酒。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酒吧喧闹,我们之间却沉默了许久。
最后,是他先忍不住,仰头灌了一杯酒,带着微醺醉意俯身对我说,“你说你们就是朋友,那为什么你只抱他不抱我?为什么他能抱你,我抱就不行?”
我笑着侧头避开他的酒气,坏心思上来,打了个玩笑:“因为你要抱我的话,我就把持不住了啊。”
他竟是愣了,知名的风流浪荡公子哥竟头一次没了从容,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辨认这话中的真假,却又被这光彩斑斓的酒晃得头昏眼花。
我心上一迷,竟凑近了他,眼神真挚,学着那人的强调,轻声慢语地撒娇道:“南楼,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我快离不开你了……”
话一出口,心里就涌上了一股苦涩,混着酒,难过地堵在胸口,要哭出来。
他眼里一瞬动容,眉眼温柔,向我俯身而来,而我侧头躲开。
他身子僵住了。
我遮住难过的神色,回头对他笑了,“帮我这最后一下吧,这鬼地方,我越发呆不下去了。”
他乐于听我这句话,很快就去办了。
不久,楚瑜的公司度过难关,生意蒸蒸日上,他爷爷也不好一直给他画饼,计划着将国外的那姑娘接回来,苦命鸳鸯见一回。
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楚老头告诉楚瑜我要走了,楚瑜抱着我的腰,死活不肯放开,哭得肝胆俱裂,说他离不开我。
醒来时,我被楚老头带去了机场,看见楚瑜穿着新衣服,笔直地站在那里,看着向他走来的姑娘,笑得泪流满面。
我这才第一次体会到楚老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丫头,你这样说,怕是没见过楚瑜看见那姑娘的样子。”
我竟忘了,弱柳扶风,却也曾是孤注一掷要将楚家搅个天翻地覆的。
我转身四顾,觉得眼前茫茫然一片,最后只能抱着个柱子蹲下,也泪流满面。
我跟老爷子说我要走了,老爷子像是早料到了,平平淡淡的点头,只我没管住自己的嘴,多问了一句,“楚爷爷,你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楚老头摆出了慈祥的样子,像是从前教我读书那样,认真地给我解释:“楚瑜虽好,但无求胜心。心头肉挂天边,才知争取,身边月成空散,方知取舍。”
人家心疼自己的孙子,要将他千般磨练,自己不过个磨脚石,谁让心疼自己的人都没了呢,谁让自己没守住这颗心呢?
我心里大笑一声,潇洒地挥挥手,这就走喽!
我没跟楚瑜说再见,直接回自己的家收拾东西去了。我在这世上负债累累,已是送无可送。
刚收拾完了,南楼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急喘着气,话也说不连贯,“我听说……他们欺负你,我刚刚去楚老头那儿……”
他似乎还在组织措辞,我平静地打断他,甚至有些轻快地说:“我不喜欢你,我要走了。”
大大的行李箱摊开横在我和他之间,他看着我,彻底僵住了。
我至今未明白,只一个爱字而已,就一个爱,怎么偏偏就是临了了,在这个字上过不去,死也不肯交出,不爱就是不爱。
楚瑜不爱我,我不爱南楼。而我与楚瑜不同,我心中嘲笑,我仁慈至此,应该放了他。
他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站在我家客厅里,挤的房间都变小了,在我面前像座大山一样沉默,不走,也不说话。我索性不管他了,转身接着收拾我的东西。
可我一件衣服不见了。我将衣柜翻了个遍,就是没有,我又转到床上,还没有,我茫茫然走回沙发,来回摸索,可它就是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徒然地在沙发缝里摸索着。
怎么就,再也找不到了呢……
再也找不到了……
身后他终于开了口,“阿娇,我,我有点难受……我能抱一下你吗?”
我能抱抱你吗……
幽暗的房里,尚是年轻的姑娘坐在电脑面前,看着一堆文件满脸疲态,满头炸毛的少爷从床上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看了看,笑了,“娇娇,你都不累的吗?”
夜凉如水,凉意从脚底钻上来便再也挥之不去,偏让你就此认输。
她认输,抬眼都是渴望,所以呢,你能抱抱我吗……
我面无表情,却一瞬间泪如雨下。
多像啊,那细细密密熟悉的疼痛又在心头肆虐。
我也想要爱,很多很多的爱,想要那人很多很多的爱,都是爱,怎么就有那么多分别……
他轻轻地抱了一下便远离,却看到我的满脸泪水,停住了。
他再次抱住我的时候,我想,他与我实在太像。
我可怜他,更可怜自己。
我抬手抱住他时他浑身一僵,许久,把头埋在我的颈窝,竟也默默哭了。
那一刻,勇气上涌,顶着心肺作痛,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说:“南楼,你以后可以多抱抱我吗,我怕累也怕冷。”
和南楼结婚的第三年,我怀孕了,顺产生不下来,挨了第二遍罪,进行了剖腹产。
我睁眼看到他时,他眼睛肿的像核桃,我笑了,虚弱地说:“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他竟瞪起眼睛来,显得十分有理,可看着我,眼神又如水般软了下来,带着哭声喃喃道:“你当年说要跟我结婚时,我就在心里对你说,以后再也不让你遭罪了,可你还是因为我遭罪了……”
我让你遭罪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我听了,却笑了,摸摸他的头,他把满脸泪水蹭在我手上。
我说:“南楼,好疼啊,等我好了,你多抱抱我,好不好?”
他拼命点头,“嫁给我已经委屈你了,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委屈了。”
我心里想着要反驳,但终究没说出口。
孩子两岁的时候,我带着孩子和孩子他爹逛街,撞见了楚瑜,和楚瑜他妻子。
他见了我,热情地与我打招呼,很是惊喜,很是熟捻,很是自然。
我握紧南楼的胳膊,大方笑着回应。
晚上,南楼搂着我,头埋在我胸前,沉默着不说话。
我问他,“你是不是挺怨我的,觉得我挺混蛋的?”
他头埋得更深,越发搂紧了我,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究还是委屈的。
我看着心疼,觉得不能再继续骗他了。
当年一字,苛刻的要命,痛得我死去活来,如今看来,倒只剩下十分庆幸。世间待我不薄,给我留下一方平淡温馨。活着便是过日子的,日子有遗憾,可也不能一辈子抱着遗憾不放,活着不能那么自私。
只是我怀里的那个傻子,还没看懂。我得哄他抬起头看看我,看看我的眼里那些从未说出却要满溢出来的爱意,让他不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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