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是我今生的发小,他祖上三代单传,皆是土里刨食穷困潦倒的农民,到他父亲这里,已经沦落到捡废品度日了,解决温饱尚且困难,因此他爹只给他讨了一个傻娘。他出生那年,他爹已到中年。
左邻右舍都劝他给儿子取个劲儿大的名字,好从这一代开始改变穷面貌。走东问西从算命先生那里得知儿子命里五行缺金,缘此姓名里取一“金”字,曰——金宝。
即便如此,也未曾改变他苦若黄连的命途。他八岁时,傻娘就撒手人寰弃他而去了。
刚入学那会儿,我俩被分到了同一张桌,从陌生到熟悉,只用了一节课功夫,他大我一岁,我俩处的很投机。
第一次去他家是在小学二年级的一次放学后,天空中飘着不大不小的秋雨,有些凉,坑哇泥泞的乡间小道上,我俩边走边疯,窄小褶皱的塑料布下,两颗小脑袋挤在一处,相互搀扶趔趔趄趄的走着,下半身全是泥巴星子,湿透的布鞋里和着泥水,脚在不停的打滑。那个年月里,多么奢望能有把雨伞和一双不漏水的胶鞋啊!
许久,进了村。几番左拐右转后,两间立在杂草丛生的稻场边的茅草屋映入眼帘,木制的栅格窗户已经干裂发黑,辨不清木头的材质,墙根处原本厚大肥硕的土胚剥落得瘦骨嶙峋,吃力的支撑着整坐房子,似要坍塌,屋顶的茅草高低起伏蓬乱不堪。
我缩着脑袋跟在他屁股后一起进了屋。
对门这间屋子的后墙盘着一个单锅灶台,被火和油烟熏的黢黑,锅盖上落满燃烧过的草灰,几只白瓷碗黄锈斑斑。紧挨着灶台的墙壁上挂着一盏煤油灯。靠近门口的一张木桌下扔着一堆饮料瓶,他告诉我这些都是他父亲在街上捡回来的,平日的所有花销都要靠这些瓶子换。
金宝招呼我坐下,他父亲出去捡废品到现在未归,雨越下越紧,他要去接父亲回来,他常去的几个地方金生再熟悉不过了,我放下书包,坐在屋里等他回来一起写作业。
趁他不在家,我探头探脑的朝里间瞄了一眼,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床上,放着两双摞满补丁的棉被,一件用绳子捆扎的大袄就是枕头,床头放的大胶盆里,噗嗒噗嗒的接着从房顶漏下的雨水。
我惊呆了,这就是我的铁哥们儿,金宝的家。他在过着怎样的日子啊!我无法想象他的饮食起居竟如此困苦,我心里说不出的憋闷,莫名的难受。和他的家境比起来,我才知道自己活在福窝里,尽管我家也很拮据,可至少我父母双全,而且不用捡废品就有饭吃。
有一天课堂上,班主任在黑板上写下“希望工程”四个大字,金生在同学们好奇的目光下被老师请上了讲台。班主任的眼圈红了整整一节课,他给我们讲述了金宝的一切,台下同学们沉默的看着依然满脸笑容的他,那一刻金宝的笑脸至今深刻在我的脑海,我从他的脸上读懂了“坚强”这俩字的含义。
他天生开朗活泼,脑瓜灵活,数学考试时我没少捡他扔过来的纸蛋,为此他的小手经常被老师的小棍子摔得红彤彤。
隔三差五,我便请他到我家过周末,吃我妈做的荷包蛋,晚上和我弟我们仨一同挤在一张床上。
现在每次回老家,翻出俺仨的合影照,看着,回想着,当年在一起读书玩耍的日子,时间溜得真快呀,转眼间我们都已经为人父了。
初高中就在时间的缝隙里悄悄淡去了,我俩没分到同校,各自忙着自己的学业,偶尔通通信见见面,他家那两间茅草屋依旧矗立在村子的稻场边,他父亲依旧每天到镇上捡废品度日,我不敢去想象他中学的生活是如何过来的。
高考后见了他一面,他笑着对我说已经办好助学贷款,别让我再操心他,到了大学里就可以做兼职赚生活费了,这样也可以减轻不少父亲的负担。
他总是满脸灿烂的笑容,还是如当年被老师请上讲台接受希望工程助学时笑的那般坦然。他的笑容如冬日午后的暖阳,令人身心舒服,那笑容里不掺杂分毫的苦闷,生活中大大小小的难题都能被他的笑融化。
他拍拍我的肩膀:“咋也没想到你小子会辍学,真可惜了!”
“就我那成绩,浪费生命,不如早点出门赚钱,弟弟还要继续读下去。”
他冲我笑笑:“了解你,不用劝你了,照顾好自己。”
简单的告别,彼此都没有多说什么,默默的为对方祈祷,愿好运快快地降临到各自头上。
他的笑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每当我被生活中糟心的事务缠身,烦闷不堪时,他那张灿烂的笑脸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无时无刻不在给我打气,我也因此对生活更多了几分热爱。
他身材瘦小,个头儿不过一米六八,参差不齐的大门牙总在微笑时完全暴露,这使我在想念他的时候对他的样子酝酿得更加清晰。我时常想,他是一个哪样的人呢?为啥诸多困难到了他跟前都变得轻描淡写,他骨子里藏着怎样的力量啊!我捉摸不透,也模仿不来,只有羡慕。
最让人兴奋的是,在外辗转漂泊几年,最后我来到了他所在的城市。大学几年,他没啥变化,还是老样子,干干瘦瘦,只不过鼻梁上多了一副厚厚的眼镜。
“你戴眼镜不好看,像个小学的老教师。”
“你变黑了,胳膊比以前壮了不少。”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说道。
“大学几年没少泡妞吧?听人说大学里的妹子俏着嘞!”
“啧啧!说哩啥话!”他迟疑了一下“谈了一个,半年前分了。”他笑着说,露出一排凌乱的门牙。
“为啥分手的?”
“她父母嫌弃咱穷呗,人家是独生女,条件又好,咱配不上。”他略微低下头,顺势往我面前的杯子里加满啤酒。
“啥球稀罕哩,女人多的是,咱再找,就你那口才,哄她十个八个能算事儿吗?”
“别拿哥开玩笑了!我助学贷款还没还完嘞!”他猛灌了一口酒,喉结上下蹿动。
“我帮你想办法!交给我了。”
“你现在也是有家的人了,孩子老婆都指望你吃饭呢,别瞎操心了。”
他刚毕业,我能理解一个才踏入社会的大学生的生活,对口工作不好找,高不成低不就,助学贷款不还上连毕业证都别想拿到。
聊到凌晨三点多,我扶着烂醉的他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汽车来往嫉驶,如天空的流星滑过,视线里闪过一道道或弯或直的亮光。深秋的后半夜格外冷,他有些哆嗦,我背他回到出租屋。趁他熟睡,偷偷记下了他钱包里的银行卡号。
命运总在不经意间捉弄人,有一天因为一些家庭琐事我和老婆大吵了一架,双方火冒三丈,都不肯让步,无奈我拉着行李暂住到金生那里。
同样是凌晨三点,睡梦中的他突然接到我的电话,迷迷糊糊的到楼下接我。
“我看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有老婆不知道好好疼,吵个啥......”
“给你说不清,你别管了,睡吧,明天还要上班。”我一头倒在他的床上,到天亮,地上扔满了烟头。
“一个人在屋里好好反省吧,我去上班了。想通了记得给媳妇打个电话认错。”一大早,他教训我道。
“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反驳。
“男人,难人,咱就得多做难,多吃亏,屁大点儿事,看你那样,不嫌寒碜,让着媳妇儿你会死啊!”他有些恼火。
沉默良久,临走,他转身冲我笑笑:“在这狠劲儿住吧,上次你给我转的钱,当房租了!”
“就等你这句话,我还真不走了,跟女人过着麻烦,不如和你过。”我忍不住笑了。
后来才知道,他背着我给我老婆打电话数落了我一番,并且编了一大堆认错的话替我圆场。弄的我哭笑不得,不过终究老婆跟我和好如初。
我打心底佩服他。
转眼,他也毕业几年了,仍旧孑然一人。每当我提到此事,他总是笑着转移话题,我也不再多说,只在心里默默期盼他能早日找到可以终生相依的另一半。
他大学专业学的是文秘(真想不通一个男的学这有多大用),在苏宁电器干了两年促销员,工资月光,后来去跑公交车广告,骑个烂电车风里来雨里去,几年积累下来也发展了不少客户。首付买了房车,日子翻过来了。
我问起他父亲的近况,他乐呵呵的对我说,老家稻场边的两间茅草屋已经翻盖成了两层小楼,早晚回去得有个家,不至于将来带着媳妇回家过年住漏雨的屋子,过段时间准备把年迈的老父亲接到城里住,让他好好歇歇。
这样一来,倒解了我心里的疙瘩,他总该成家了。前年,终于喝到了他的喜酒,去年他媳妇给他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千金,满月酒席上,他那几颗凌乱的大门牙闪闪发光。
送走客人,他点上一支烟,我俩坐在桌旁,没有过多言语。
末了,他笑着说:“日他娘,这生活总算对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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