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祖母

作者: 江岚_美国 | 来源:发表于2019-01-17 10:23 被阅读223次
每當明月千里之夜,或乍暖猶寒之時,依然會想要打個電話給她,問一聲:“奶奶,您好不好?”

那天下午三點鍾左右,正準備去接放學的女兒,突然電話鈴響了。我接起來,是小姑姑從國内打來,她說,約莫半小時之前,祖母走了。

姑姑的聲音黯啞,是一種強自壓抑的悲痛,唯恐這樣的消息驚嚇了我,而我只是愣愣地。前幾天打電話回去,不是說祖母住院是因爲偶感風寒,並無大礙的嗎?怎麽突然就走了呢?心中疑真疑幻,唯一能想到的問題是,喪葬費用等等,要不要寄錢回去?姑姑趕緊說不用不用,家裏人多,會料理好的,不必惦記;你自己注意身體,不要太難過,免得家裏擔心,这也是奶奶臨終的意思……云云。

匆忙收了線,我心中只是覺得恍惚。照常出去接了孩子,照常先督促她寫作業,然後再陪她練琴,接下來照常洗菜做飯……一切和往日沒有什麽特別的不同。直到將晚餐擺上飯桌,坐在那裏舉起筷子,才發現自己一點食欲都沒有,才驀然反應過來,下午這一通電話的内容對於自己究竟意味著什麽——奶奶,我的奶奶,過世了!

我自幼跟在祖母身邊長大,她推干就濕,噓寒問暖,操心勞力,撫育我教養我長達十餘年之久。而我一長成便離家,越走越遠,終于飄洋過海,滯留他鄉。她健在之日,我不能承歡膝下;她患病之時,我不能侍奉湯藥;到如今她去世,非但最後一面不能得見,連靈前哭祭,我竟然也還是不能!人間生離之苦,死別之痛,如何還能更甚于此!

眼淚,到這個時候才嘩然流下來。


此後時不時地,想起祖母。家里人說,老人家後來病骨支離,思維混亂,生活不能自理,我根本無法想象。记忆中的祖母,總是穿著深灰淺灰,半新不舊的棉布唐裝,永遠乾淨整齊;花白的頭髮統統辮在腦後,盤成扁髻,一絲不亂。即使是帶笑説話,眉宇之間也自有一種霜威。

她每天黎明即起,草草洗一把臉,馬上開始張羅一家人的早餐。等到叔叔姑姑他們都去上班了以後,她才有空梳頭。我坐在一旁,看著她把髮髻解開,對著牆上的方鏡子慢慢梳通梳順,再抹上一點桂花油,重新編成兩條細長的辮子,最後將辮子交叉固定盤起來。接著她會拿起總放在旁邊桌上的一面鏡子,舉到腦後,在前後兩面鏡子里仔細檢查,看看頭髮都梳理整齊了沒有。

祖母手里的镜子鑲嵌在塑料的框里,鏡框的正下方延伸出一個長長的把柄,陳舊的蒼黃色,和鏡面一樣斑駁。也曾經多次拿起那鏡子來,記憶中很沉手,模仿祖母的樣子左右擺弄,始終弄不明白前後兩面鏡子究竟怎麽個照法。

父親說,祖母行五,出生於官宦人家。後來我讀書,念到詩詞中“照花前後鏡,雙雙金鷓鴣”的句子,覺得那種精致,那種婉約,就是想象中祖母年轻时候的光景。

那时她上有父母蔭庇,下有兄嫂護持,情切切嬌花解語,意綿綿暖玉生香,多麽矜貴安逸。在深宅大院的香閨里,梳妝臺上的这面镜子還是鮮豔的鵝黃。塑料在當時是新奇難得的材料呢,不知她每日舉起來審視淡妝過後的黛眉雲鬢,有沒有感慨過世間誰與鬥輕盈?幾十年後对我说起來,她只記得妝成到新式學堂去念書,途中掀起青呢小轎的轎簾,瞥見那些街頭流浪的淒楚慘痛,忍不住要撒落一些碎銀。

年轻單純的她,並不見得多了解當時政局形勢的動蕩艱難,更不能預料命運會怎樣安排她的未來。


我有一張泛黃的舊照片,是那種厚硬的布紋紙,鋸齒狀的花邊。我用四只銀色的三角,把它固定在黑底的相簿上。照片中的祖母已經是一個少婦。她身穿一件深色碎花的旗袍,端端正正地坐在中間。身後挺立著丈夫兄弟,膝上抱著未滿周歲的嬰兒,兩旁依偎著一雙幼年的兒女,她美麗的大眼睛注視著前方,雍容地,儒雅地,微笑。

1943年摄于广西柳州

照片凝固了一個小小家庭的平靜安詳。然而當時外面的世界正彌漫著抗日戰爭的連天烽火。祖母率領一家大小去拍下這張照片,是因爲祖父旋即必須隨公務遷往後方。從此,帶領一家老小輾轉奔波,躲避戰亂的責任,完全落在祖母一個人柔弱的肩上。在漫長的,風雨飄搖的數年當中,居無定所,缺吃少穿,與祖父音訊難通,生與死不過只有一線之隔。祖母不僅要護衛自己不諳世事的三個子女,更因娘家的七零八落,還要照顧寡居的嫂嫂和侄兒,以及未出嫁的兩個姐妹。這麽多人日常的飲食起居,安危冷暖,統統由她一個人負責。

抗日戰爭勝利之後,生活還來不及安定下來,解放戰爭又開始了。同樣的顛沛流離再來一遍,家中的薄產幾乎耗盡,人口也陸續凋零,裏裏外外,上上下下,依然全憑祖母雙手主持。

而她竟然也承擔了下來。想來祖母應該是性情亮烈的人,從端正賢惠里出來的溫柔的膽量,使她在那樣真實的憂患里,放下琴棋書畫詩酒花,泰然面對生活在時間的過程中加諸於她身上的一切。

所謂隨遇而安,本身其實是一種非凡的耐力與堅韌。


这面镜子能夠一直被保存下來,肯定是很不同尋常的一個物件。可惜祖母給我講過的故事里,沒有提到過。它在祖母的手里,映照著光陰的流逝,卻留不住光陰。到我記事的時候,握著把柄的手,已從新筍變成了老竹,逢到陰雨天,還會痛。

我們一家三代八口人,那時擠在一棟狹窄簡陋的小木樓上,除了橫七竪八擺放的床,室内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廚房在樓下,黑色的泥地,同樣昏暗和狹小,而且只有三面牆,到冬天北風呼嘯起來,刺骨地寒冷,根本沒有東西可以遮擋。

祖母在這樣的廚房里生火燒水、洗衣涮碗、切菜做飯,春夏秋冬不能間斷,幾十年來天天如此。

“東摸摸,西摸摸,就又過了一天了,”祖母常常這樣感慨,沒有怨言。除了去買菜,她大多數的時間都消磨在這小木樓的家裏,總有做不完的事情。她不輕易到左鄰右居去串門,也從不道人長短。有時她在堂前縫補衣服,我繞膝嬉戲,幫忙遞剪刀,穿針線,懵然不知維持家計的艱難,只覺得灑落悠閒。

祖母教我:“小人要坐有坐像,站有站像,走路説話,不可以左顧右盼!”她之待我,如同待初春的新枝,再可愛,再細嫩,也要約之以禮。她自己平時言行舉止,也是這樣的安穩慎重,一點也不誇張慌忙。我小時頑劣,每每犯下這樣那樣的錯誤,祖母倒也管教,只是從不見她高聲斥責或大發雷霆。後來她年紀大了,我陪她出門散步,遇到路面不平或階梯上落,她也依然不肯要我攙扶。

太陽與月亮,正如歌中所唱的,是一把金梭、一把銀梭。我執著它們,細細密密地織出祖母臉上網一般的皺紋,逐漸,逐漸;而祖母執著它們,織出了我身上的羽衣,逐漸,逐漸。

我離開了小木屋,上學,出國,漸行漸遠。讀了許多她不曾讀過的書,遊歷過許多她從未到過的地方,見識過許多她沒經過的世面,頗自以爲是,舞文弄墨地談玄虛。然而安靜下來仔細想一想,若以祖母為鏡,我自慚形穢。

祖母沒有文姬清照之才,也沒有治國済世之功,她只是平凡人間的一個平凡女子,卻能夠處榮華而不驕橫霸道,歷危難而不驚惶失據,居貧寒而不妄自菲薄。換我與她易地而處,我不見得能做到她的地步。

起初每逢有親友回國,總想託他們捎些東西回去給祖母。然而後來我發現自己竟沒有什麽可以當作禮物給她。費盡心機得來學歷,職位等等,不過是平常人皆可做到的平常事,沒有什麽稀奇。我站起來比她高,看出去比她遠,也不過是因爲踩在她的肩膀上而已,更沒有什麽可以誇耀。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家人都說奶奶去了,骨灰葬於某處,享年八十有餘。而我身在天長水闊之外,竟仿佛是懵然不覺。每當明月千里之夜,或乍暖猶寒之時,依然還會想要打個電話給她,問一聲:“奶奶,您好不好?”

“很好。”——心裏真的真的想要,有祖母熟悉的聲音,在那端轻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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