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黑色的帐篷
李天水顿时失了神,又沉入那个梦境中,目光仿佛透过了米娜,落在了记忆深处。许久,他轻声道:“那是一个怪异的梦,也许是我做过的最怪异的梦。”他将那个梦仔细地说了一回,没有漏过那个鬼面人手中的小儿转筒,还有草地上那女子说的“绵羊之地”。
“山崖上,那个戴着鬼面面具,转着转轮的人,我心中知道,必是‘商队’中人。若你能占梦,你能告诉我,他是谁么?”李天水看着米娜,最后缓缓道。米娜的眼神却有些异样,仿佛李天水说的不是一个梦,而是一个可怕的事实。
过了许久,米娜方叹了口气,道,“你已知道了。”
李天水看着她,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你已经知道了,”米娜平静的嗓音被风吹起,“你的心已经看见了。否则他不会出现在你的梦中,只是还未来到你的脑中。还有一段很长的路。”
李天水说不出话了,只呆呆地看向山间的雾气。
米娜将水晶球捧起,捧向李天水,“紧紧看着它。梦是心的影子,它是心的镜子。看着它,什么都不用想,你心里的景象自然会现出来。“
这颗唤作“水精”的水晶球仍是剔透圆润,幽幽的琉璃光在雾气中随着米娜手指的转动变幻不定,时而淡绿,时而微黄。李天水目光凝向晶莹的球体,他什么也没看见。
“看不见么?”米娜见他蹙眉困惑,又道,“将你的心思全抛去,将你的心慢慢倒空。随后让你的梦进入你的心,那个鬼面人再出现时,你再看水晶球里有什么?”
米娜的嗓音很轻,语调却像是念着一段咒语。李天水按着她的话将思虑排空,他原本很擅长发呆。草原上,他有时会躺着看云,从日中看到落霞。
然后那个梦又滑入了脑海,却比先前清晰许多。他仿佛看见了山崖上,王玄策等人焦急的神情。随后,那鬼面人出现了。他面具是赤红色的,两道怪异的眉毛像黑色的火焰,眉毛下眼眶深凹,镂出两个圆洞,像骷髅的眼,透过那圆洞,李天水仿佛可看见那面具下两只恶魔般的眼眸。
李天水浑身渗出了一层细汗,他费力将目光缓缓移向水晶球。球体中竟果然现出了影像,仿佛是个三角,李天水将两眼更凑近了些。过了许久,面色沉重起来。他合上了双目。
“看清了么?”米娜收回了水晶球。
“看清了。”
“是什么?”
“帐篷。黑色的帐篷。”李天水喃喃道。
“黑色的帐篷,”米娜重复了一遍,“你见过黑帐篷么?”
“只见过一两回。经过沙州的使臣驼队里,携带了黑色的帐篷。因为帐幕外覆盖牦牛皮毛,”他顿了顿,“是来自吐蕃的使臣。”
“如此说来,水晶球的意思是,那个鬼面人是吐蕃人。”米娜低了头,似在沉吟,“只是‘商队’中并没有吐蕃人。”
李天水的面色有些泛白,忽然转道,“它能不能看出些别的事情?”
“你还想看出些什么?”
“我的命运。这两三日内的命运。”
米娜看着李天水,缓缓道,“直视我的眼睛。”四目正对时,米娜将水晶球缓缓抬了上来,停在二人目光正中间。李天水只见两点琥珀色的眸光,映在了晶莹的球体中。他觉得那双眸中缓缓放出了惊异的光,随即又渐渐黯淡了下来。
过了许久,米娜方将水晶球放了下来,“这几日,不太好,你将会逢上一场劫难。也许很快。”她的嗓音有些阴郁。
李天水愣怔了片刻,笑了笑,仿佛如释重负,“果然如此。被你说出来,反倒踏实些。”
“你已有预感了么?”米娜抬起了青黛色的睫毛。
李天水转头向山阶看去,“上了这座山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也许是这雾气,”米娜抬头像是看着迷雾,“预示了我们不可测的命运。”
李天水看着她,她的眼眸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迷雾。他心中一动,问道:“你是否还看见了别的什么?”
米娜看向她,面色黯淡下来,她轻声道:“我看见我快死了。”
李天水看着这美艳的女子,轻轻说出这句话,不禁浑身一震,汗毛直竖。
“你为何这么说?”他嗓音有些喑哑。
“因为我在水精里看到了那只鸽子,”米娜惨淡一笑,“灰色的鸽子,从西边飞来。灰色是死神的颜色,它是死神的信使。这是它第二回给我报讯了。”
“鸽子、灰色、西边、死神,”米娜压低的嗓音在李天水脑中炸响。他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僵硬,忽然又是一软,急以双手撑住毯子,尽力挺起腰背。
米娜盯紧了他,道:“你又发病了么?”她仰头欲呼,李天水却摆了摆手,“不必唤他,我可以走。”他双手用力一撑,缓缓地直起了身躯,却是有些发颤。米娜伸出手臂欲扶,他轻轻避开,迈出了两步,步履很是沉重。他深吸了一口气,面色缓和了些,便对着米娜笑了笑,道:“抱歉,我恐怕帮不了你。”
米娜的眸子里仍带着阴霾,面色却已恢复如常,“命运是我选的,谁也帮不了我。”她唇边又露出了奇怪的笑纹,“你却如何下山?”
“我去山顶坐坐,山顶的气息更清冷,对我更好些,”李天水也勉强带出一丝笑,“顺便看看,智弘律师是否已回返了。”
米娜看着他身形微微摇晃着走向通往山顶的石阶,转身向阿罗撼招了招手。
※※※
山顶的空气果然冷冽清净,却看不见一株植草,李天水倚靠着一块巨笋般尖峭奇崛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大约半刻工夫,沉重的身躯方感觉轻了不少,头脑亦不再昏沉。总算又缓过来了。
这一回为何隔日就复发了?莫非是因为昨夜多饮下了几杯酒么?李天水又想起了那个人,不由痛苦地合上了双眼。
但他曾经真的在那双乌黑发亮的双眸中,仿佛又看到了草原上纯净的星空。
他昨夜已决定尽力不去多想这件事,至少在到龟兹前绝不再受她的影响。
但他却无法阻止那个身影时不时地蹿入他的脑海。
他只有希望智弘快些回来,队伍快些走下去。
山顶上的雾气也更淡了些,他隐约可以透过薄雾,看见散布山脚下的驼马与人影,更远处,是被斜斜错出的山脚,及被山脚分隔出的岔道。但他始终未见有人影走在岔道与山脚间。
智弘实在已去了很久。他蹙了眉,目光便四下扫了扫,便发现西面的山坡向下看得更清晰。西坡上不见山阶,却是面缓坡,坡壁上还有不少罅隙孔洞,不知是有溪水冲出,抑或风蚀而成。他踏上西坡顶部,雾气中仍不见一个人影。他决定下山了。
他踏着凸起的岩块,向西坡间似由人畜踏出的一条蜿蜒隐约的泥道行去,他从来不喜欢按原路返回。
泥道边的一处岩缝间倏然飞出数只山鸟。两个人影随即闪了出来,李天水身形一顿,呼吸似也将停顿。
只一闪间,他已看出那两人的背影俱很熟悉。尤其是其中一个窈窕的身影。那两人迅速在岩壁间转过了身,正沿着那条泥路向山顶走过来。
李天水已几步蹿回了那尖峭的岩石后,他的心像是被揪住了一般。他已看到了那两个人的侧脸。已看到了那乌黑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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