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同专业的女孩，贾梦飞，突然有一天给我发来微信说，要不要一起出去照相呀？
照相什么的我当然是欢迎得不得了，我经常为别人拍照，大家都喜欢来找我当摄影师的原因并不是我的技术有多高明，而是我比较会拍那种适合放在社交软件上的照片。我的秘诀很简单，那就是多拍，一次来它个两千张，总有一张是好看的。重要的并不是技术，而是耐心与和善，你必须把你的模特安抚在一个适当的情绪上，他或者她才会愿意与你消磨拍照所需的时间。我长于此道，所以我交了很多好朋友，但其中并不包括贾梦飞。
我不是挑剔，而是，贾梦飞属于那种绝对不会丧气的女孩。她曾经为了追星而一个人飞到了格林兰岛，飞机降落以后才发现明星要去的地方是新西兰。可她却并不因此而失望，于是在她的简历里就多了一项可写的内容，驾驶直升机，那是她在格陵兰岛新学的技能。那里人不多但似乎每个人都非常自由，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手，就算是操作足以让两万人灰飞烟灭的中子弹也不成问题，这或许也是那儿人烟稀少的原因吧。贾梦飞身旁坐着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美国人，他一边给贾梦飞灌输让直升机飞起来的基本操作，一边喝着装在比自己手臂还粗的杯子里的啤酒。如果贾梦飞侥幸摸对了操纵按钮，他就哈哈大笑以示鼓励，否则他就再喝一口酒假装没看见，也不知怎么搞的反正直升机就这么一摇一晃地飞了起来。贾梦飞十分高兴，美国教练更高兴，于是她们俩疯狂庆贺，美国教练庆幸自己居然得到了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弟子，而贾梦飞则盘算着还能从这美国佬身上学到什么样的知识或者技能。这样的场景使我心惊胆战。我总是不自觉地想，如果贾梦飞把我也当成了她的直升机，那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可到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因为她给我发来了10个微信红包，每个红包里都有100元人民币。
我们俩去了很多网红景点。第一个景点在居民区，那里的楼房修得既高耸又狭窄，一座座挨得密不透风，再加上一些水痕与污渍，整个小区就散发出了一种陈旧又威严的气场，仿佛坐在废墟中的残疾老战士，你猜不透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我把贾梦飞带到这里来，倒不仅仅因为这里是网红景点。我觉得她可以凸显出一种美女与野兽的氛围。她很年轻，很快活，身材也很优美，这样的女孩站在凶猛的高楼下就能产生一种反差，让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纤细与曼妙之上。
“你是摄影师，我当然都听你的，”她说，“但我觉得吧，这里给人的感觉太过压抑。你是一个喜欢压抑的人，这我知道，但我受不了这种使人沮丧的氛围。你看看这些水管，这些雨棚，都老成什么样子啦？来这里照相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可不想当那种老香港的化身，我宁愿时尚一点，新潮一点。”
我告诉她，许多新潮的人都喜欢来这里照相呢。
“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她摇了摇头，接着说：“可能她们都是游客吧，游客哪儿都想去，但我不是游客，我在这里读了四年大学，情趣肯定比走马观花的游客要高雅得多。不过，你是摄影师，我当然都听你的。”
“来都来了，你还是上去摆两个姿势吧，”我指了指不远处的方形石块，大家都是站在那上面照相的。“说不定效果蛮好的呢。”
她没说话，径直走了上去。我给相机调了调光，试了试颜色，随意按了几次快门，然后把镜头对准了她。她站得笔直，两眼直视前方，拳头捏得紧紧的，膝盖上提，大腿紧张得绷出了肌肉。
“贾梦飞，我们现在先来试几张看看效果。你先坐下来，一条腿弯曲一条腿伸直，脑袋搁在膝盖上，然后再来微调。”
“我想就用这个姿势。”贾梦飞说：“我觉得，在这样严酷的地方，我就不能显得太随意。如果这里象征着黑暗的话，那我就要变成黑暗中寻求光明的少女。你看看能不能给我照出一种悲壮的感觉？”
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上面，我举着相机走来走去，拍了几十张照片，觉得十分尴尬。一般来说我在照相的时候都会和我的模特说笑的，然而贾梦飞想要悲壮的效果，因此不能太轻松，手掌不紧贴裤缝就算不错了，岂能说笑呢？
照好后，她跳下来，一把抢过相机。“嗯，嗯，还可以，这些都照得还不错。”她边看边说：“但我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嗯，嗯，这张还可以。”她指给我看她满意的是哪张。照片上的她融进了一片模糊的阴影里，姿态什么的看不太清楚。这是一张废片，镜头移动得太快了。
我把这话告诉她，她回答说：“但是我喜欢这样的氛围。”说着，她抬起头，期待地看着我说：“你能不能用后期把我的模样给修回来？脸都可以不用太清楚，最重要的是要显得悲壮，但千万不能毁了这样的氛围。”
“如果用后期的话恐怕有点难，”我告诉她：“这张照片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发挥的空间了。”
她狐疑地看着我说：“但我看那些大神们能用ps能干好多事情哦。我上次在网上买了全套的ps自学课程，只可惜到现在都没时间学。要不然回去后我把教材发给你，你自己去学学看？修这种图应该是很简单的。”她依依不舍地看着那张模糊的照片，估计心里已经在琢磨是不是该自己亲手来修图了。
“好吧，我试试看。”她毕竟已经提前给了我一千块的报酬，我必须要拿出点专业素质来才行。
“当然，你是摄影师，我都听你的，”贾梦飞说：“我只是提一个小小的建议罢了，最后还是得由你来做决定。”
不得不说，我作为一个摄影师的尊严还是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打击。我并非专业，这我心知肚明，很多人也对我受到大家欢迎这个事实而感到不解与愤怒。但这些都很正常，就算是名家大师也不能保证自己作品张张都合模特的意，更不要说我这么一个无名之辈了。打击什么的原本不在话下，问题是贾梦飞她不甘于不满意。
一开始，她经常居高临下地给我提些小建议，这可以接受，可到后来她竟然把我的相机都给抢走了。
“告诉你，我想要的效果是这样的。”说着，她举起相机，对准某个地方，咔嚓按下快门。
我瞅着她拍出来的照片，想了半天也不明白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或许她自己也讲不清楚，所以才亲自为我示范的。
“明白了吗？”她问我，模样十分焦躁。
我说我明白了，于是她把相机还给我，走到背景当中，摆好一个姿势，然后说：“这次你可要看仔细了啊，我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
我本来就不会那种专业手法，我的成果都是用数量堆出来的，可贾梦飞却丝毫没有与我闲扯的心情，她一摆好姿势就变成了木头人。我曾尝试和她开玩笑：“嘿，梦飞，听说你在格陵兰岛的时候，一个美国佬教你开直升机啦？怎么样，他帅吗？是你的菜吗？”
她毫无反应。
于是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回过神来，歪着脑袋问我：“你说什么？”
“你中意那美国佬吗？”
“什么美国佬啊？”
“在格林兰岛教你开直升机的那个人。”
“查尔斯先生是一个美裔德国人，并不是美国佬。”
“好吧，他性格怎么样？”
“查尔斯先生是一个受过传统教育的人，我喜欢他。”
“你喜欢他呀，哈哈哈。”
她没有理我，恢复了以前的姿势。“照好了吗？我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
在这种状态下，或许其他摄影师依然可以照出很完美的写真来，可我不行，我尴尬得都快要崩溃了。这时，贾梦飞的性格反而还帮了我大忙。她从不直接表露批评，这让我觉得好受多了，就像在刀子上蒙了一层布。
“嗯……嗯……总体上来说还是不错的，”她看着照片，一点也没有说假话的样子，可我觉得那些照片连小学生的作业都不如。“嗯……已经接近我想要的效果了，只是还差一点，可到底差在什么地方呢？”说着，她把我抛在一旁，拿着我的相机一个人边挠头边研究。
“是构图的问题吗？不应该呀，那可能是光线的问题，感光度刚好，可能要调一调白平衡才行，嗯……吃光太多焦距太短……”后来的术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天知道她从哪儿学来这些知识的。我自愧不如，我的自尊心发出呻吟，我开始怀疑起一切来。如果贾梦飞的挑剔是事实的话，那我以前照的那些相片不也是拙劣无比的吗？我甚至想发微信给我的朋友们，确认一下，他们为什么要用那些照片来发朋友圈呢？是出于友情而照顾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是太愚蠢了。
一天结束后，贾梦飞说：“总体来说，我还是满意的。”
我没自信地问：“是你想要的效果吗？”
“只有一张是，”她干脆地回答：“就是在怪兽大厦里面，你说比较模糊的那张。我知道那样的照片比较难修，所以不得不拜托你这个摄影师来帮我完成了。其他的照片，我希望你把原图发给我，我会把它们修成我想要的样子的。终于有机会学习一下屯了许久的ps教程了。”说着，她把相机还给我，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没关系的，你已经很努力了。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我苦着脸回答：“不用谢。”
听了我的遭遇后，朋友甲大方地说：“没那回事儿！你拍的照片我喜欢得要命，别听那婊子的，她就是一怪胎。”
我说：“可是我的自信心还是受到了伤害。”
“你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朋友甲说：“还受到了伤害，人家又没怎么你。”
“的确是没怎么我，但我觉得她那样就很过分啊。”
“行了，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朋友甲伸出胳膊圈住我的脖子，说：“她不是老挑剔你吗？那你就让她挑剔个够！”
“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让你修图来着？”
“是啊，我帮她照了那么多，她就让我修一张。”
“那你帮她修啊，”朋友甲说：“不过你不要认真修，认真了也没用，这种婊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满意的。你就趁机整一整她啊，把她的腿弄粗，脸弄花，要不然再给她p个内裤就算是露底了，再不然，你就给她p个全裸，那下面插个……”
“别扯了，”我打断了朋友甲，说：“这样做一点用也没有，还显得我很低俗。”
“那随便你。”朋友甲松开了我，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反正是我我就这么干。妈的就是要报复报复这种女人，长得挺好看，性格就一他妈的机器。”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把相机里的所有照片导入，然后给贾梦飞发过去。
她回复：“这就是今天拍的？”
我回复：“是，就这些。”
过了五分钟，她回复：“放在电脑上看，比我想象的要差远了。”
接着：“今天其实很失败。”
接着：“但也不全怪你。我浏览了一遍这些照片，发现我自己的姿势也存在一些问题。”
接着：“我干脆就不修了吧，浪费时间，我明天还要去考正轨的飞行执照。”
接着：“你说得对，这些可都是废片了。”
接着：“你把我看中的那唯一一张修好就可以了，谢谢啦。”
我打开修图软件，导入她看中的那张照片，却怎么看也看不出她到底在追求个什么样的效果。
她给我发来的一连串信息促使我决定照朋友甲的话去做了，哪怕以后再也不碰照相机也值得。朋友甲说得对，这种性格像机器的婊子，就应该教训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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