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不谋夕
如果说在外交场合上自降规格、言语絮叨,都是赵武当时的外在表现的话,那么“苟且偷生、朝不谋夕”就是他当时内心的真实写照。
在离开郑国的后,行经王室,周景王派刘定公在颍地慰问赵武,并在洛水边上给他安置了住处。面对碧波荡漾的洛水,刘定公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大禹的功绩和德行真的太伟大了,如果没有大禹,我们恐怕就该变成鱼了吧!”接着他又转向赵武,说道:“你我都身居朝堂治理百姓,处理诸侯事务,如果能够继承大禹的功绩,保护天下的太平盛世,该有多好!”
面对这样的勉励,赵武只是微微一笑,喟叹说:“老夫也只是战战兢兢苟且度日,朝不谋夕,唯恐犯下罪过,哪里能考虑长远的事情?”
这个反应让刘定公很是惊诧,赵武的这些话,再加上他在郑国坚持要使用一献以降低自己规格的做法,都让刘定公感到很是不寻常。在送走赵武之后,刘定公对景王说道:“俗话说人老了会聪明些,但糊涂也就跟着来了,赵武恐怕就是这样的人吧!作为晋国正卿主持诸侯事务,反而把自己等同于那些终日碌碌无为的下贱之人,这是要丢弃神灵和百姓了。神怒民叛,何以能久,我看赵武是时日无多了。”
就在赵武外出的时候,有一位秦国的客人来到了晋国,那便是秦景公的弟弟公子鍼,人们习惯上都叫他后子。后子在晋国居留多日,却一直未能有幸见到赵武。等到赵武回国,他便上门去谒见赵武。赵武见到他后,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便有些耐不住性子,突然问道:“您大约会在什么时候回去呢?”
听到这个突兀问题,后子突然愣住了,他没料到赵武会这么问。停顿了片刻后,他还是如实地回答说:“鍼害怕被国君放逐,所以才到了晋国,如果要回去的话,估计要等到新君继位的时候。”
赵武又问道:“那秦国国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武的问题越来越不着边际,后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说:“无道之君。”
赵武接着问道:“那秦国会因此而灭亡吗?”
后子哑然失笑,说道:“怎么会?一个国家能够立足天地之间,必然有很多人辅佐国君,一代君主无道,还不至于把国家推向灭亡的境地。只有当几代的国君都荒淫无度时,这个国家才会走向灭亡。”
赵武仍不停地追问:“国君会短命吗?”
“会的。”
“大约会有多久呢?”
“鍼听说,国家无道而粮食丰收,这是上天在辅助他。少则不过五年。”
听了这个回答,赵武突然失魂落魄地看着地上的影子发起呆来:“五年?那么长啊?我现在是从早上起来就开始等日落,等啊,等啊,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一天都这么难等,怎么可能等五年。”
后子看到赵武一个劲地发癔症,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等了半天索性走人了。后来后子对人说道:“赵武恐怕快要死了,主持百姓的事情,却想着混日子,又怕自己活不久,这样的人,还能活多久?”
同样看出这个迹象的还有秦国的名医和。当时晋平公得了一场重病,久治不愈,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向列国求助,秦景公听闻之后派出医和到新绛为晋平公看病。医和对于平公的疾病也束手无策,倒是看出了赵武身上的问题。他在诊病之时用天地鬼神,四时五节六气等各种玄妙的理论来解释晋平公的病因,其中就提到一句:“良臣将死,天命不佑”。
赵武对于医和的那番玄妙的理论不甚了解,但对这八个字却甚是关心,当医和出来之后,他开门见山地就问道:“您所提到的良臣,所指何人?”
医和快人快语,丝毫没有回避,直言道:“说的就是您啊!主辅佐晋国至今已有八年时间,这八年中,内无乱政,外无兵灾,称得上是良臣。但是我也听说,国家的肱股之臣,领受国家俸禄,承担国家大事,当灾祸出现的时候却无所作为,必然会遭受上天的惩罚。如今国君无所节制以至于病笃,眼看着就不能为国操劳了,这难道不是灾祸吗?主身为正卿,眼看着国君堕落却不加劝止,难道不是失职吗?”
面对着医和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赵武竟也无力反驳,反而盛赞医和为良医。他深知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经过医和的一番训斥反而感觉到泰然了许多。
英雄遗恨
这种苟且偷生、朝不谋夕的焦虑感,来自于赵武内心中强烈的不安全感。经历了家族的中衰、见惯了政坛的厮杀、体会了世事的无常,让他感到无比的疲惫。
他为此心焦,便试图效仿随武子,通过一系列内外政策来保持内外的安定,避免国家陷入动荡以危及刚刚复兴的赵氏家业。因此在赵武执政的这些年间,晋国以霸主之尊,主动推动了晋楚之间的弭兵会盟,宁愿让楚国占尽便宜,也要坚决维护国际社会的和平。
在国内,他也同样践行随武子的主张,尽量弥合各个家族之间的裂痕,不仅赵氏不会试图去主动挑起冲突,同时也要尽量避免其他家族之间的冲突升级。因此晋国在经历了晋景公以来长达四十年的紧张局面后,突然间就在赵武和韩起执政的这段时期内,维系了近四十年的安定局面。这种和平局面固然与晋国六卿格局的定型有一定的关系,但若是没有赵武的执政思路,恐怕各种冲突还是无法避免的。
作为执政,在用人方面,随武子同样是赵武效仿的典范。据说赵武在执政期间,曾经举荐任用了数十位贤能之人,安排在国家的各个要害部门。但赵武并不会因为对这些人有举荐之恩而结党营私,将这些人变成赵氏的私器,反而尽量避免与他们有政事以外的往来。直到赵武去世,也从来没有托请这些人关照自己的儿子,为赵氏服务。赵武死后,这些人前来吊唁时,也都是站在客人的位置,而不是以赵家私属的身份出现。
这些在国家重要部门占据要职的大夫集团,并不从属于某一个卿家,而是超然于六卿的体制之外,充当了六卿之间的缓冲力量,极大地减少了六卿之间发生冲突的可能性。而赵武如此的做法,也是有一种戒惧心理在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在位高权重的时候为自己树立敌人,避免重蹈赵盾和栾书的覆辙。
在治家方面,赵武也是以随武子为楷模,对家族内部的事务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以保持家族的活力和竞争力。从有限的史料中,我们很难窥探其中的具体措施,但其成效却是颇为显著的。平公十四年周游上国的吴国公子延陵季子,在实地探查了晋国内政之后,对赵氏家族的改革成效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一点在后面的章节中我们会详细论述。
赵武在短短的几年内励精图治,维护国内卿族关系,倡导国际和平盟会,在赵氏内部开展了一系列的改革,对于保守赵氏产业都是大有裨益的。然而不幸的是,赵武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进一步对这些措施进行深化,就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显出了耄耋之态。
赵武从小体弱,按照礼记的说法,赵武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体态文弱的病人。他长的太过于瘦弱,精神又很是颓废,以至于根本就撑不起那宽大的衣服。说话的时候中气不足,声音低沉又含混不清,就好像话并不是从他的口里发出。赵武的外在形象,让人看了完全没有一个武人的样子,这或许是他虽名为赵武,却谥号文子的原因所在。
当他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便产生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焦虑感。为此他来到了九原,去吊唁他心目中的那个英雄,那个近乎完人的人生导师。与随武子比起来,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太多的缺憾,让他感到愤懑不已。然而这种愤懑又向何人诉说呢?
晋平公十七年(541BC)的周历十二月初一日,在主持了秋季盛大的烝祭后,伴随着料峭的寒风,身体衰弱至极的赵武强打着精神驱车赶往南阳,在温地祭祀他的曾祖父赵衰。在赵氏的祖庙里,他向先辈们叙说了自己的这一生的坎坷遭遇,讲述了自己从小孤苦无依支撑家业的不易,倾吐了自己殚精竭虑在强者的夹缝中图存的悲苦,也道出了自己对于身后赵氏未来的忧虑。
他有着宏大的志向,然而却生来有一副孱弱的躯体;他有未尽的事业,然而上天却不肯给他更多的时间;他有着美好的愿望,然而世事变幻,让他终究无法找到答案。苍天无语,鬼神无言,宗庙中的神位静静地看着他肝肠寸断的倾诉,始终都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的回响。
祭礼结束后,赵武就住在了温地,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眷顾。初七日,在一场疾厉的大雪之后,年近五十的赵武在温地安然地去世了。他将自己勉力维持的家业,留给了二十多岁的儿子赵成(赵景子),也将一个渐渐衰落的晋国,留给了他相伴多年的战友韩起(韩宣子)。
面对这样的一个结局,若是死者可以复生,随武子又是否愿意与赵武同行呢?
晋国史话·第三辑 / 逸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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