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

三月天，烟雨蒙胧。但春之色惹了路人的眼球。街道的行人已经脱去灰黑厚重的冬装，女人们都争先恐后穿上轻薄的裙子，男人们都换上爽朗的春装，所有人的脸颊都泛着微微的粉红。

我怕冷，特意挑选了一件藕粉色衬衫束进裤子里，外套一件粉色羊绒大衣，长至膝盖，下面是白色紧身裤子，有点妩媚。先生穿上干练的白衬衫，一样的洒脱。弟弟高挑的身材，一件米黄色的衬衫尽显其雅致。弟媳穿了套娇嫩的淡黄色连衣裙，也不失青春洋溢。我帮妈妈挑选了一件咖啡色的开衫毛衣，下面是宽松的软呢子直筒裤，稍微一看，年轻了十岁。

爸爸在众人的拥簇下，在我们的轻声呼唤中虚弱地将眼睛睁成一条线，看见这么多人，他微微一笑，不过也就是从眼光中能发现。妈妈颤抖着双手，轻按在爸爸瘦削的手上，泣不成声。爸爸眼光缓缓转向妈妈，满眼的爱，满怀的柔情，满脸的不舍，全部写尽在双目的流转中。

本约定由作为长女的我说话的，可是我一点也不争气，嘴唇微颤，泣不成声。于是，先生接过我的话，对着虽然瘦弱但一面慈善的爸爸，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爸爸，我们今天接您回家。今天天气特别好，阳光明媚，很温暖，我们一起回家吧。”

没想到，爸爸微微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虽然他自生病以来，绝大多数时候是沉睡的，但他的心却一直保持着清醒。妈妈眼眶依旧湿润，哽咽着。我们约定，都不要哭，但最终还是谁也没控制住，泪水还是淌湿了脸庞，背转面偷偷用双手迅速抹去。只有爸爸，他依然一脸慈祥，眼光在众人之间流转着，含着一丝笑意。

爸爸自生病以来一直时好时坏，在市一级人民医院甚至省人民医院进进出出无数次。医生表示已经尽力了，我们也已经尽力了。如今，被医生告知，就这几天了。

在路上，我强颜欢笑，不停地告诉他最近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

“爸爸，您的大孙子喆喆与外孙轩轩已经上幼儿园了，都非常乖巧，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呢！”

“爸爸，您的外孙女彤彤学习成绩优异，是年级的三好学生。她说您最盼着她能考上理想的大学，所以一直在努力上进呢！您看她多懂事。”

“爸爸，您的小孙子泽泽如今长得虎头虎脑的，会叫爷爷了呢！等会您就可以看见他了，像极了他老爸，一样帅爆啦！”

“爸爸，我在简书写作哦，待您好点，上简书看我的作品，相信闺女的写作水平，总会给您带来不一样的体验呢！”

再也说不下去。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弟弟插上一句。

他说：“爸爸，您一直盼着我能买到房子，如今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了，过些日子就带您去看房子，很快能实现这个愿望了，您要好好养着病，耐心等待着哦！”

我抹干眼泪，强装调皮地笑着说：“到时候买套大的，要留一间房给我，万一与华哥吵架回娘家时，向爸妈撒娇耍赖也有个住处。”

这时，先生爱怜地看着我。他明知我们不会这样。

爸爸也脸露笑颜。此时，他是开心的。我们也随之将阴沉一扫而去。车子飞快地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春色徐徐掠过，我们无心留恋，只希望能尽快回到我们美丽的家乡——旧西村。

我曾写过一篇——与爸爸相约黄昏下，我要趁着现在这美好的天气，携着爸爸漫步在旧西村干净整洁的道路上，看夕阳西下，听鸟语闻花香。因此，内心无比急切，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妈妈紧紧握着爸爸的手，目光是温柔的。两夫妻相濡以沫一辈子，感情浓烈，有无尽的牵挂。我看着瘦弱的妈妈，泪一直浸着她的眼睛，眼袋深黑，但是看着爸爸的眼神尽露深情，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孔深处隐藏着万般的悲伤。我凑上去，将手轻轻搭在他们的手背上，然后用力握紧。相信，妈妈此时无声胜有声！

车子缓缓驶进村口，遥遥看到村口迎来好几位亲人，他们一直在此等候。

车子稳稳地停在家门口。

想起小时候，十岁左右，我总是体弱多病。每次深夜看完医生回家，爸爸都抱着我从村口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家走。感动与温暖瞬间又涌上心头。回忆里，有爸爸摸着漆黑的路，吃力地走的样子。在那夏日的夜晚，躺在爸爸怀里的我，透过繁星与月光，看到几颗汗珠从他额头悄然渗出，耳朵传来他沉重的呼吸声。但即使如此，他也舍不得将我放下。

我突发奇想。款款深情地给爸爸一个拥抱，然后笑着说：“爸爸，小时候您总是在我生病的时候抱着我走回家，今天我想让您女婿代替您闺女我，抱着您进入家门。”
然后，我默默地看向身材魁梧的先生，他瞬间明白我的意思。只见他迅步抢近，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扶着爸爸，慢慢地将他挪向自己的身边，然后弯下腰，伸出强而有力的手臂，用力地将廋弱的爸爸抱在怀里。此时，先生代替了我，就像当初爸爸抱着我回家一样，他将爸爸抱进了家门。泪，又瞬间掉下。

春风拂面。此时的春天已经穿越过寒冬，悄无声息地窜进了我们的家乡。绿色，包括稻田里充满希望的翠绿，包括村庄前面一排龙眼树、石榴树、杨桃树蕴酿着结出夏日果实的绿色，也包括村庄背后修竹深深的深绿，同样，包括人们心中绿意盎然的生机之绿。我知道，这色调代表着希望。但于今天，我们已经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过去之上，这绿意的光芒，稍逊失色了。也知道，奇迹不会再次发生。因为，奇迹是不可能永远眷顾着一个人的，爸爸已经用尽了上天赐予给他一生的奇迹。

能够平安顺利地带爸爸归家，进入了家门，也是一种幸运。难道不是吗？如今唯有等待。

安顿好爸爸。他即使躺在床上，目光却在到处找寻着。我马上意会。迅速出去找到正在撒欢打闹的三个孩子，包括我的儿子与两个侄子。他们年纪太小，很多事情还不懂得，但日后一定会懂得的。我领着他们走到爸爸跟前，他们仍然笑嘻嘻的。爸爸听到他们的声音，眼神瞬间填满了亮光，在闪烁着，露出了无限的笑意，连嘴角也上扬。我们都知道，他除了我妈妈，最舍不得这几个孩子。

我女儿彤彤一早在家等候。她乖巧懂事地上前拉住外公的手，慢慢地抚摸着，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安慰着，让她别哭，而自己也淌着泪。几个小家伙，他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当我轻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让他们叫爷爷叫外公时，他们也乖巧，迅速就大声呼唤着。爸爸听到呼唤，眼睛再次闪过一抹笑意。此刻，他也是欢乐的。

我们所有人都围在他跟前，虽然他未能享受儿孙福，但是儿孙绕膝，也算欣慰吧。

我差点忘记了自己的承诺。我说过，要与爸爸来个约会，就约在咱们这个美丽的小乡村吧。我伴在他的身旁，双手抱住他的身体，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稍微停顿一点时间，然后，腾出一手，轻轻地抚触他的幽黑但慈祥的脸庞，就如同我小时候，他轻轻抚触我一样。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相信爸爸亦感如此。但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妙。不是吗？一个生我、养我的父亲，他往日是何等的高大、伟岸，如今即使被疾病折磨得瘦削，但在我心仍然健壮伟岸。一个爱我如命的男人，即将永远离我而去，这种痛，是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的。说是钻心的，说是撕心裂肺的，都是假话，没有经历过的人，真的根本无法去体会。

我轻言轻语。

“爸爸，外面天气很好。要不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他呵呵地笑，居然说了一个“好”。

我兴奋极了。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爸爸说的唯一一句话，他甚至笑出声来了。这时，妈妈凑过来，所有人都凑过来。他们说，别出门去，就在门里朝朝外面吧。也是的，此时的爸爸不能大幅度移动。于是，我推着他坐的椅子，把他领到院子里。院子外春色撩人，院子里同样春意盎然，花卉绿植娇艳不逊。我与他并肩坐着，紧紧地牵着他的手，不曾想甩掉。暖阳洒在我们身上，看着投下的影子，我心倍感温暖。或许，这是最后的依偎，这是最后的爱，这是最后的告别了。泪，又再籁籁落下，迅速用手抹去。

“爸爸，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

他沉默着。或许是回光返照，足以让他支撑了这么久。

妈妈同样依偎在爸爸身边，他用尽全力伸出了一只手，重重地放在妈妈的手上。只见他们双手重叠。这十只手指，一生中，有多少次重叠？有多少次紧握？在农村，一生劳碌奔波的父母亲，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去表达爱？或许，从今以后，妈妈再也握不到爸爸的这双手了。我们，再也抓不住父亲这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再也抚触不到父亲这张苍桑的脸庞。曾经，这张脸庞，年轻时颇俊俏呢。

爸爸笑着。我巡着爸爸的目光望去，原来，他看着门外那棵果树的枝头上飞落一只雀鸟。稍停片刻，那只雀鸟飞离了枝头，它越飞越远，渐渐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妈妈说：“你们爸爸走了！”

我们迅速收回目光，只见爸爸闭上了眼睛，一脸安祥，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所有人顿时号啕大哭。

也好，爸爸与我们告别之时，儿孙绕膝。

（完）

注：事实并非如此，我的父亲于2019年1月23日因交通意外当场离世，来不及与所有亲人告别。而我，最终也没能与爸爸相约黄昏下。

愿：所有人能珍惜眼前人，所有人都平安健康，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