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和六嫂

六哥和六嫂

六哥是我五叔家的堂兄，个头不高，身材发福，走起路来两只胳膊架在身旁，好像老是端着架子。但是六哥最没架子，哪怕是他当村主任的时候，也是非常亲民，两千多人的村子见了谁都会打招呼。六哥最大的特点是喜欢开玩笑，而且他头脑极为灵活，反应很快，各种网络上的、相声里的、春晚上的乃至民间流传的段子，他都信手拈来，经常化用为自己的笑话在不同的场合讲出来，引得叔叔大爷、小媳妇婶子们哈哈大笑。我专门用“哈哈大笑”来形容他的“笑果”，因为他确实经常让别人笑得呼天喊地流着眼泪合不拢嘴，如果换作“捧腹”一词则明显无法描摹那种情景。

六嫂其实也姓王，巧合的是我五婶子也姓王，一家六口人都姓一个姓，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六嫂的娘家也不远，县城东边几华里，两村也有很多其他亲戚关系牵扯，交往都算密切。

六嫂嫁到我们家已经好多年了，大侄女今年刚刚考上大学，给我们王家门里增了光；小侄子乖巧可爱，一双大大的耳朵按我们那里的说法来讲预示着将来能过上非常富足的生活，六哥给他取名叫“超亿”，希望将来他的资产可以过亿――有点庸俗哈，不过六哥就是这么实实在在地把自己的期望寄托在大耳朵超亿身上了。

说回六嫂。六嫂年轻时算是美女，我们那里叫“俊”。六哥很喜欢六嫂，但是六嫂虽然很勤快，脾气却也不小，加上六嫂身高有优势，干活干得手上力气也大，所以刚结婚那几年六哥经常挨欺负，有时候两人吵架吵得凶了，六嫂发起恨来对着六哥就是一顿“搂”（方言中读阳平，就是用手指甲抓挠对方，女性打架必杀技），经常挠得六哥身上好多道血痕。

时间长了，不知道从哪年开始，不大再听到他俩吵架的消息，取而代之的是六嫂对六哥全方位无条件的支持。

六哥干工地，带着附近村子里的一帮技工承包一些建筑工程的水电暖安装，江湖人称“包工头”。虽然社会上对包工头有着太多的负面评价，但六哥绝对是一个正面人物。一方面我们村靠近县城，有很多从县建筑公司出身的工头带着各色人等包活挣钱，也确实带领大家致富了，而且这样的包工头我们大家庭里就有四个！另一方面，还是六哥本身性格非常耿直，人也忠厚、仗义，他绝干不出那些让下边的民工心寒唾骂的事情来。甚至在有些年份，因为工程的甲方不给钱，他也没法给跟着自己干了一年壮工的劳力们发工资的时候，那些人也只是非常失望地在六哥家等到大年三十上午，然后各自回家想办法筹钱过年，绝不会等到三十下午，更不会打砸骂抢，而且来年开春仍然会聚起来继续跟着六哥干工程，即使上年的工资仍无着落。

也正因为会遇到这样的年份，耿直仗义的六哥才会在彼时发疯似的到处筹钱，或者说更直接一点：借钱。借来钱有两个用途，一是那些实在没钱过年甚至三十晚上都“揭不开锅”的工人，他都多少给点工资；二是来年一开春还得招工还得进料还得干活啊，别忘了民工拿不到钱，他也一分钱的工程款拿不到哇！

六哥借钱，肯定是找有钱的人借；没大有钱的，或者较小的数目，他是看不在眼里的。但是真有时候“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看不到眼里的仨瓜俩枣却可以在关键时刻救命。于是六嫂就承担起了在全村能张得开口的人家中去借那仨瓜俩枣的任务。

好在窘迫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大家条件都好了，六哥家的日子也越来越红火，原来的很多债务也都偿还了，六哥家里盖了宽敞的房子，买了电脑装了空调，最早的一辆吉利豪情也换成了十多万的现代悦动。但是六哥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他并不满足于自己家庭条件的好转，他觉得我们村的大队支书和村主任太不作为，守着那么好的资源光知道中饱私囊并不能为老百姓办实事儿，于是他决定竞选村长（特定原因，我们村里村长说了算，也就是村主任）。

竞选村长的过程很辛苦，也很复杂，除了拼个人能力、人品、人脉、口才、领导力，还得有强大的家族势力和丰厚的经济实力，幸好我们王姓家族够大人口够多，当年也算人心齐泰山移，六哥在经历了漫长的竞选工作之后，还真的当上了村长。我们村有一大片地被一家火电厂给占着，电厂每年给村里不少补偿款，而且烧煤发电，大量的煤灰都免费给了我们村，之前的村干部基本都在这些问题上不能给全体村民一个满意的交待。六哥当了主任之后，首先就雷厉风行地进行这方面的改革，给村民带来了很大实惠。原先村里花了很多冤枉钱修的油漆公路堪称豆腐渣工程，没几年就破败得不像样了，六哥上台后很快就重修了公路，而且是预制的那种路面，质量杠杠的！六哥修好了路灯，让二十几年没怎么亮过的路灯全部亮了起来；六哥修缮了水渠，让全村的水浇地真正能够及时的灌溉浇水；六哥还修了垃圾池，让全村的生活垃圾集中处理把村子变得干干净净。总而言之吧，六哥干了三年村长，真的为村里鞠躬尽瘁费尽心血。

现在说起来简单，其实那三年当中六哥在干这些事的时候，是遇到了非常大的阻力的，因为他的很多做法直接触动了原有很多人的既得利益，所以好多事情都是在非常艰难的情况下靠着他的力排众议和坚持不懈才完成。这期间，就是我要重点说的，六嫂的支持对六哥来说非常重要。

六嫂并不识字，她没有像同龄人那样上过学，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深明大义。也许只有她才最能感受到六哥在那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是怎样的孤独无助，也许只有她才最能体会到六哥在顶住来自各方反对势力的压力时是怎样的孤掌难鸣，也许只有她才最能理解六哥几乎不图私利只为全村百姓谋福祉时是怎样的高傲清高。不管怎样，我们看到的，就是六嫂在任何时候都绝对地支持六哥几乎所有的决定！

那种场面是很让人感动的。一个勤劳善良质朴但却没有一点文化的农村妇女，在自己并不能完全理解的权力、金钱、人际的洪流中，坚定执着地守望着自己的丈夫，这个几年前还经常被自己搂得满身血痕的男人。六哥幽默的本性不改，他训练六嫂说不管任何时候我需要你支持的时候，你就得支持，而且必须举手表示支持才行。六嫂于是照做。选举的时候，家族商议大事的时候，全部村民公投的时候，上级调研走访的时候，不管守着多少人，不管当着谁的面，只要六哥表达完自己的观点，需要投票的时候，六嫂永远都是第一个把代表着支持意见的右手高高地举过头顶。有时候，那只手像极了一面旗帜，不管外人如何看待，村民如何议论，哪怕是面对无法逃避的风雨，这面旗帜都会坚定地树立在那里，树立在六哥的心头。

这种习惯一直坚持了下来。六哥最终只干了三年村长就卸任了，他说该干的都干了，还是做回自己的工程更惬意。于是我们家族聚会的时候，老人过寿的时候，有喜事凑起来的时候，大家又都放下了那三年里的沉重，恢复了以往的轻松和愉悦。酒席间，谈笑中，我们兄弟或者守着长辈喝酒聊天吹牛逗孩子，六哥时不时还会大着噪门高声发表他的一些看法，这些本无对错的看法没什么政治立场，我们兄弟也经常会有不同意见，但六哥突然喊一噪子：小美（六嫂小名叫小美），我说的话你支持吗？听到六哥的呼唤，六嫂不管是在内屋炕上嗑瓜子，还是正在外屋伙房做着菜，亦或是正在另外一桌酒席陪着客人，她都会立刻跑到我们酒桌旁边，举起右手坚定的说：支持！

也许六哥六嫂一辈子都没有跟对方说过一句肉麻的“我爱你”，但是他们在贫穷时期，在危难时刻，在人生巅峰，或者平常琐碎日子里，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坚定的信任和无条件的支持，却让人非常动容。

这两年六哥的工程搞得更大了些，座驾换成了全新的奥迪，房子也搬到了离老家不算太远的新县城的住宅楼上去了。加上大侄女上了大学，小侄子小学四五年级也非常懂事了，六嫂不再像原先那般折腾和受累，脸上看着也更多了年轻时的风采。

最近的一次老人过寿，我们兄弟多人如往常般聚在一起喝酒，趁着六嫂过来上菜大家都在开玩笑的空当，我问六嫂：你幸福吗？六嫂没有丝毫的迟疑，立即回答：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