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老李
老李是我岳父的护工。我和他只见过两次面。
岳父很多年前得了中风,右边身子没有知觉,语言功能也失去了,日常生活不能完全自理。前些日子,他儿子把他送到一家养老院。可能是以前从未离开过家,这一下子一个人生活在陌生的地方,老爷子不太适应,整天打他女儿,也就是我妻子的电话。因为他不能说话,电话里叽哩哇啦,没法正常交流,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妻子被他的电话弄得六神无主,整天心神不宁,焦急不安,终于她说得尽快回去看看,否则,这人一刻都不能安稳。这一天,她带着儿子回来了,我们一家三口去养老院。
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养老机构。从大门进去就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尽头是一栋两层的楼房,房子显得很陈旧,估计有些年头了。大门头上有几个字:东黎养老院。走进楼内,一股异味立即扑鼻而来,让人喘不过气来。过道里有几位老人,有的坐在轮椅上,有的坐在凳子上,但都精神不振,没有多少生气,就象快落山的那一道残阳,和“东黎”二字真是相去甚远。我们不知道老爷子住哪个房间,就在走廊里挨个找,这时走过来一位中年男人,问我们找谁。我们以为是这里的管理人员,就报上老爷子的名字,他似乎知道,又似乎有所迟疑,犹豫片刻后把我们带到一间屋子,果然,老爷子正躺在床上。这时我们才知道带我们的人就是照顾老爷子的护工。
房间不大,不过十五六平方米,屋子里很乱,象是刚遭过贼,到处都乱七八糟。进门右手边是个很小的卫生间,再往里走,右手边靠墙依次摆放着两张床,我岳父的床在外边,紧挨着卫生间的墙,床头堆了一些衣服被子等,靠窗户的床上也是一样地凌乱,被子没叠,随意地堆放着。床对面的地上放着一口锅和一个电饭煲,电饭煲的盖上一块块污渍清晰可见,好象很久没洗过。旁边东倒西歪地放着十来个啤酒瓶,有的是空的,也有没开过的,地上还横七竖八地放着几张小折叠凳。房间里空调开得很低,人一进去就感到一丝凉意。正在我四下打量之时,护工热情地招呼我们坐,并且告诉我们,他就住在这里,另一张床就是他的。他的口音很重,明显是外地人,说的话只有少部分能听懂。
岳父见我们来了,异常高兴,赶紧把放在床头的小收音机音量调小,我们进来的时候,收音机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他可能就靠这个来打发寂寞的时光。老爷子一会示意我的妻子给他剪指甲,修鼻毛,一会儿又要我们给他清理刮胡刀,还连比划带猜的告诉我们,他需要买双鞋。
就在我们忙碌不已的时候,护工坐在他的床上,操着浓重的口音和我们说话,他实在是太健谈了,象个留声机,一打开就没完没了。他引我们进来的时候,我真没怎么注意他,见他一刻不停地在那自说自话,我忍不住打量他。这个男人个头不高,不胖但也不算瘦,看年龄也不过四十来岁。留着不长的头发,眼镜不大,笑起来眯成一条缝,说话声音有点沙哑。在他特有的乡音中,我逐渐了解到了他的信息:他是滁州人,和当今的中堂大人是老乡(用他自己的话说离李克强家很近)。他也姓李,但他的兄弟却姓张,为何这样,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他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说实话,还真看不出来他已经年近半百),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已成家,儿子都有了孩子,这也意味着他已经是做爷爷的人了。所有这些,没有人问他,都是他自己娓娓道来,尽管听起来很费力,但是大概意思我还是懂了。然后他又主动告诉我们他的人生经历,很多环节我也听不太懂,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说到激动处,他开始拿出烟来抽,这间密闭的小屋里一会儿就烟雾缭绕起来。他递给我一支,我说我不会,他似乎觉得男人就该抽烟,所以一脸的不屑。
说完他自己,然后又对我妻子说,你哥哥人很好,你嫂子也不错。至于怎么好,如何地不错,他也没有具体说,只是反反复复地说好,而且越说越起劲,象个演说家一样,还不停地打手势比划着。他又笑着转而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个行长,你混的好!我说你怎么知道?他却笑而不答。我又问,行长就是混的好么?他说,行长当然好,你们有钱啊。我一下子没了言词。
这时,老爷子又示意我们,他的药快没有了,我们连忙说现在就去买。于是,我们赶紧从房间里出来,尽管外面气味难闻,但比房间里烟熏得呛人好多了。妻子说,这个护工真有意思,也没人问他,自己就说了那么多,而且听起来晕三倒四,象是喝多了酒。我说,不会吧,他照顾的都是一些身体不好的老人,喝酒能行吗?
等我们买好药回来,护工老李不在房间里,我们轻松了很多。傍晚,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没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到街上给老爷子买鞋,然后又买了点水果,大概不到十点钟的样子,我们又来到养老院。推开门,一股烧鸡公的味道飘过来,香辣扑鼻。护工老李正坐在小折叠椅上,用筷子在那只电饭煲里倒腾着,原来香味就是从这来的,电饭煲里炖着一只鸡。见我们进来,老李的话匣子又迅速打开了。他说,这鸡是他早上花五十元从市场上买的,另外又花了五元钱买烧鸡公的佐料。他会做饭,以前学过,把鸡买回来洗净,在养老院食堂先用开水抄一下除去腥味,再用油炸,然后放到电饭煲里炖,现在已经炖烂,可以吃了。他还说,他从不吃食堂里的饭菜,那儿的不好吃,也不干净,病从口入,所以都自己动手做。我听他这样说,看看那只电饭煲,好象还是昨天的样子。他还告诉我们,别人买来的菜他也不吃,他没亲眼看到做,都不放心。他对我妻子说,你哥买来的肉什么的,宁可坏了,我都不会吃。只有前几天,他给我两包烟,我才收下了。我看看妻子,妻子笑了笑。
我越发觉得这个老李很有意思,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起来。我问他,你老家在滁州,怎么跑到这干起护工了?老李说,这个养老院是他的一个亲戚开的,让他来帮忙,不好意推辞,就来了。我又问,你一个人负责护理几位老人?一个月给你多少工钱?一个月一千七,要护理五个人。老李说完,又急忙补充道,儿子一个月还给他两千元,钱是有的花。我就问,儿子做什么工作?老李说在江苏打工。说话间,他拿出一个小铁碗,挑了一个小鸡翅尖放进去,端给我岳父吃。我和妻子赶紧推让,都说哪能吃你的?老李倒是很豪气,什么你的我的,尽管吃。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瓶啤酒,我问他,你现在就喝酒?他说早饭还没吃呢,现在吃点喝点,算是早饭了。说话间,他就用牙齿咬开瓶盖,也不用杯子,对着嘴就喝起来,同时还让我也喝一点。我赶紧推辞,说我有痛风,不能喝啤酒。他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神情,一边往嘴里倒着酒,一边说,这人生在世,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要不然死了后悔。几句话的功夫,第一瓶啤酒就被他喝完了,他随手抄起一瓶,轻松地咬开瓶盖,接着喝起来,顺手点燃了一根烟。刚才还说我看不开,这会一边喝着酒,一边打着酒嗝夸起我来,说我很聪明。我说何以见得?他说他会看相。我笑着说,你会的还真不少啊!说话的功夫,他又挑了两块鸡架子放到我岳父的碗里,地上又多了三个空啤酒瓶。我不禁惊讶起来,问他到底能喝多少酒,他很自豪地说,啤酒一次一扎(十二瓶),如果是白酒,一顿可以喝八两,再顺带喝两瓶啤酒。我一边惊诧于他的酒量,一边又替岳父担心,这样的护工能指望么?
妻子发现老爷子床头放的餐巾纸不多了,就说我们出去买点吧。走出养老院,我和妻子都没说话,心情都有点沉重。在门口小超市里买了几卷餐巾纸,我说再买几包烟吧,人家都点明了。回来时老李又不在了,我让妻子把买的烟分一半放到他的床头,另一半等过几天回家的时候再交给他,拜托他好好照顾老爷子。妻子照我的安排做了。
临近中午也没看到老李回来,我和妻子安顿好老爷子后离开了养老院。后来几天我一直上班,没陪妻子到养老院来,就再也没见过护工老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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