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
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对于洋洋自得于口舌之争和打笔墨官司的人来说,《齐物论》这段既饶舌又严密的言论,简直就像一把割舌断手的金刚刀。
有时候我常翻看网上的争议性文章,下面的评论者多是红黑一片,车马炮卒一哄而上。最开始还有点讨论的意思,然而,论着论着就论到对方的母亲和自己的生殖器上去了。尺度之大,炮火之猛,内存8G的电脑也跟着摇晃。
记得在康德极其坚硬难啃的《纯粹理性批判》一书中,曾罕见地出现过一段小说风格的叙述,他说:有一个古老而著名的问题,人们曾以为可用它迫使逻辑学家陷入困境,并试图把他们推到这一步,即要么不得不涉嫌于可怜的诡辩,要么就承认他们的无知,因而承认他们全部技巧的虚浮,这个问题就是——什么是真理?
倘若通俗的理解,无论多么牛叉的人物,会多少辩论技巧,有多少论证手段,你只要一直拿出真理的棍子敲击,根本无需多言,就能将他们轻易逼向自顾不暇的困境之中。比如,当你浩浩荡荡说了一堆,可你怎么就知道,自己说的是真理呢?
也许一些人无奈之下会拉出上帝、佛祖作为最后的庇护,可是上帝在哪里?佛祖又在哪里?如何证明上帝和佛祖的存在?又如何证明他们的不存在?你是见过上帝或佛祖呢,还是只在文字里见到过【如是我闻】?但我所闻者真如是么?
说起来,世间的辩论和争执最多,但实际上又最没有意义。因为无论是历史的经验,还是现实的体验,似乎都很荒谬地告诉我们,问题最终的解决,往往不是靠舌头和文字,而是靠着拳头、金钱或者炸弹。拳头、金钱和炸弹这些东西,很明显已经与渴求的真理不大相干了。
事实上,只要我们汲汲以求的真理还没有出现,出现之后还没有得到公认,这种情况基本上就会一直持续。而这种情况,就是现在长梧子要对瞿鹊子揭示的情况。
考究瞿鹊子找到长梧子的原始动机,也许很简单。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听听长梧子对圣人“游乎尘垢之外”的见解,但堂皇的冠冕下掩藏的私心,多半是想从长梧子这里取得理论支持,将来好作为“某某曰过的权威”意见,在口舌上压倒孔子。
如果长梧子的话可以相信,那么我们看到的瞿鹊子,实际上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急性子。属于那种看见弹弓就想到吃烤鸟肉,看见公鸡打鸣就想吃煮鸡蛋的货色。这种质地和成色的心灵,大概是不好参玄悟道的。所以刚开始的时候,长梧子顺着瞿鹊子的台阶,以“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为由头,给他一些点拨。但看样子,瞿鹊子并没有听进去。
所以现在长梧子不再绕弯弯,而是要当头棒喝了。他问瞿鹊子,你和孔子口舌之争,难道真的可以辩出个是与非么?
比如说吧,现在你和我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那你就真的对吗?同样,我若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就可以拿真理的面貌自居?
我们俩辩论,无非是下面四种情况:要么你对我错,要么我对你错,要么俩人都对,要么俩人都错。现在,我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又如何判定孰是孰非呢?
如果你气不过,喊来一个跟你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既然都已经跟你志同道合了,还评判个毛线?同样,如果我喊来一个跟我意见一致的伙计,既然已经跟我见解一致,也必然丧失了裁判的资格。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找个跟你我都不相干的第三者来评判如何?问题就更加复杂了。他自己的观点尚且无法自证其真,他又拿什么来评判你和我呢?罢了罢了,三人同行,各有大惑。凡身为人,就都会有自己的偏见,无非自是其是,自非其非,期望别人拿出一个世人公认的真理,无异于海底捞月,痴人说梦。
现在你瞿鹊子和孔丘的辩论,大概也只是无畏的徒费口舌,永远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因为辩论本来就不是让真理显形的正确方式,天下本来就无一公【正】,你辩也辩不来的,哪怕你杀了他也没用。
能够说得清的,你可以说,说不清的,那就沉默。但你要想说的清,首先要看的清。然而等你看得清的时候,你又发现自己不会说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千变万化的声音都是相依相待而成,如果让它们不再相依相待,除非是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让言论随物而化,蔓延不定。因为物是时刻在变化的,言论岂能定于一处呢?你的话刚刚说出来,物已经不是原来的物,倘若借用李白的一句诗,这就像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你懂得这个道理之后,才算懂得了天倪。
何谓和之以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什么是以天倪来调和呢?天倪就是让你突破言语之象,不在拘执于语言的牢笼,让自己回归真正的自然之中。那个时候,你已经脱掉了言语的外衣,直面物之真身,言论中的是是非非,对你根本无所谓。所以你自然就可以是其不是,然其不然了。你想啊,如果一物真的是这样,那么和他物自然有所区别,你用语言说它们没区别也没用。同样,物之道若果然这样,自然就不是别的样子,你同样也无需辩论。当你从语言的牢笼中突破而出,直面物和物之道的时候,你就会安适于生死年岁,安适于是非仁义,才可与道沉浮,遨游于无穷之境。
语言啊语言,看起来煌煌,听起来滔滔,可语言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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