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师父、师父、我们要去哪?”
“去万花谷,那里有个姐姐,能治小染你的病。”
“万花谷好看么?”
“好看,那里有许多的花,每年春天的时候,花开如海,你一定会喜欢的。”
“那我们还回纯阳宫么?”
“师父我也不知道,或许还会回来吧”
“那你不等那个每年都会提着酒来找你的大姐姐了么?”
听到这话,那个一身破旧道袍的男子转过身来,目光越过漫山白雪望向东方,沉默良久终转过头说“她……今年应该不会来了吧。”
那一年,战火漫天、狼牙南下,某个月圆之夜她曾突然到访,提着两坛好酒,酒尽人别。月光下的她红衣似火,犹似当年在黑龙沼与恶人谷并剑相战时的身影。只是,只是今年,来的比往年要早了一些……
(2)
“喝了这壶酒,我们就此别过。”
坐忘峰上,那个红衣如火的女子向他扔来一坛酒,举手投足之间,似这满山白雪都要被她映红。
他知道她是一个性烈如火的人,七秀坊内温柔的乐音藏不住她双剑的锋芒,当年在黑龙沼时就是如此,而今狼牙军南下,山河破碎,她依旧是如此,只是就此一别,生死难测,再见又是何年?
“好酒!”那一身破旧道袍的男子接过酒坛,饮了两口,不由赞叹。
“此为女儿红,家师收我入门之日亲自埋下,自是好酒。”那红衣女子生性高傲,明知这女儿红乃是陪嫁之酒,却也毫不忌讳的道出。
“如今山河破碎,风雨飘零,你有何打算?”她的问话里似带着些许希冀,然而那身穿破旧道袍的男子却低头不语。
明月皎洁,红衣翩然,沉默良久,那女子突然放声长笑:“也罢……人各有志……”而后怒饮一口,摔碎酒坛,就欲飘然而去。
“等一等……”身后传来那男子的声音,她转过头,眼中充满了惊喜的神色,却转而又随那男子说出的话暗淡下去。
“林某早年坎坷,曾在蜀中唐门行那刺杀之事,这是唐门的易容面具千人千面,今日送你,江湖之大,以备万全。”
那女子接过他递来的面具,不言一声,就此下山而去。
坐忘峰上,唯有那男子低头,如这天地孤影,渺渺不语。
阿清,你可知道,林某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早年林某手中沾满鲜血,曾在掌门之前立誓不再杀一人,你予我这女儿红之意我岂有不知,可林某命定孤星,早年曾误伤亲友挚爱,如今唯有一久病徒儿相伴,林某贱命并不足惜,只是我那小徒弟唯有万花谷方有医治之法。
月光皎皎,人影绰绰,一时间天地万籁无声。
(3)
那一晚,他又梦到了黑龙沼连绵的阴雨。
那是早年他离开纯阳宫闯荡江湖之时,奉纯阳掌门李忘生及浩气盟盟主谢渊之命,驻守黑龙沼以防天一教众。
那一天,他身险险境,刚从天一教的围攻中脱身的他,竟然遇到了恶人谷的弟子。
当那个恶人谷的藏剑弟子一式鹤归孤山袭过来的时候,满身是伤的他已无力相抗。
他闭上了眼,脑海中无数的画面闪过,西湖边的水,旅途路上遇见的那个人。
蜀中的竹林,枫华谷的大战,以及纯阳的山雪。
他想起师傅的话:你祁进师叔原来也是杀手,你又为何不能改邪归正,天地之大,道法无极,如今你既入我纯阳门下,当前尘尽去,羽落兮扬,就以兮扬作为你的道号如何。
那天起,江湖上少了个冷面无情的杀手林天羽,多了个仗剑行侠的道士。
想起这一生,冷血杀人而又仗剑行侠,似也无悔。也罢也罢……他闭上眼,静待那一刻的来临。
然而一袭水袖挡在了他的面前,挡下了那看似势不可挡的剑招。
“王母挥袂 ……阁下七秀坊何人?”那名恶人谷的藏剑弟子问道。
他睁开眼睛,见一女子红衣似火,持双剑立于身前。
“多谢女侠相救,在下纯阳弟子林兮扬……”
“不必言谢,入我浩气,便是同袍,还不随我杀敌?”水袖一扬,拍在他的身上,一股纯正的内力涌来,他的伤势尽然有了好转。
“多……”谢字还未开口,他便看到她已转身杀入敌阵之中,一时间心头意气激荡,剑出如雨,也随她杀了过去……
连番激战,总算杀退恶人谷的强敌,他与她都筋疲力尽的坐在苗寨内对月把酒痛饮。
“没想到你剑法还不错……”
“哈哈,多亏女侠你护我周全……”
两人相对一笑,忽然远山传来一声哨响,她神色微变:“是师门的集合暗号,此间战事已了,我得走了。”
红衣轻展,她飘然远去,他站起来大声问道:“还未请教女侠姓名。”
“七秀乐坊,清弦空绝”
“清弦空绝”他反复的把这四个字念了两次,突然大声道:“若有空,来纯阳坐忘峰,我们再把酒痛饮……”
然而,远处已无回音。
一年又一年,他们未再见过。
春去夏尽,又到冬天,华山之上漫天白雪,他似有所悟,于雪中舞剑,剑过雪融。突然间他感觉身后有人袭来,剑锋回转,漫天飞雪随剑像后飞去,又只见水袖一扬,将飞雪数接下,再散做漫天。雪中一人红衣似火,提着两壶酒盈盈浅笑。他笑着收起了长剑,接过了她扔过来的酒壶……
(4)
“师傅、师傅、万花谷还有多远?”
“不远了,过了洛阳,差不多也就到了。”
“那我们现在在哪呢?”
“在枫华谷”
“枫华谷,师父你以前来过么?”
“来过,以前那边的山上还有一座宏伟的宫殿,叫做荻花宫,里面有好多长的像仙女一样的大姐姐,只是她们虽然美若天仙,却是蛇蝎心肠,经常行那蛊惑世人害人家破人亡的勾搭,所以小染你要记住,江湖凶险,哪怕再好的人都要心有防备。”
虽是对徒儿的话语,但放眼这枫华谷漫天的红叶,他的心头却久久不能平复。
当他从藏剑山庄离庄出走,以为可以无忧无虑的行走江湖,终于不用每日练剑的时候,却不知道那只是他坎坷一生的开始。
烟花杨柳,三月扬州,少年春风马蹄急,他策马而过,险些撞翻了一队抬轿的人马。走在前面的家丁骂了他一句“不长眼”。
他不以为意,侧马回头笑了笑。家丁怒了,大骂:“你这刁民可知这轿子里是谁,是东瀛的丘湖国公主。”
“啥?秋裤国公主?是秋天穿的裤子么?”他大笑,挥剑隔空一斩,剑气正好削去轿子顶尖一寸,吓的家丁目瞪口呆。
“在我大唐,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告诉那个公主,若是有招摇过市,欺压百姓之举,这剑可不饶她。”说罢策马远去。
那几年,他只身独山天子峰,览前人所留剑招;南下巴陵,灭人贩山贼。远走寇岛,除东南海患,西行昆仑,访名山剑宗。
行至龙门荒漠,客栈店大宰客,欺一女客银两不够,他更是豪掷千金,结了所有人的酒钱。众人问他姓名,他意气风发,拱手而言:“承君一诺,守此一生,西湖藏剑山庄外姓弟子洛君诺。”
几年快意,终有日他行至洛道,见尸人遍地,连一直对他关爱有加的藏剑女侠卓婉清师叔也在尸人之祸中失踪。
痛心之下,他与几位来自中原,西域和苗疆的侠士赴枫华谷共闯荻花圣殿,扰阿萨辛祭典,也见到了变为尸人的师叔。
连番激战,阿萨辛终于在各侠士联手之下败逃。而他亦持剑感叹慕容追风的那句话:“你们这些幸福的人可知晓,红尘相守是何等之难。”
“想不到你还是个多情的人,可惜多情总薄命啊!”
他转头看去,是同行的五毒女子,他记得她好像叫淼淼。
“水云淼淼,暮雨潇潇,诸位皆知我淼淼为五仙教中人,却又可知其实我是天一教众,然又可知尔等已身中蛊毒?”
他突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痛,同行的人都已到地,唯有他靠挂在腰间的香囊散出的香气还维持着神智。
“咦,蜀中唐门的解毒保命香囊,也罢,让我亲自动手送你上路吧。”
他看到那面若桃花的五毒女子带着邪异的笑向他走来,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迷蒙中他看到一个黑衣女子挡在他的面前。
是她,那个在龙门客栈他替她结账的人,也是在后来送他香囊要他随身带着的人。
远处又传来那五毒女子猖狂的笑声:“追命箭……好吧,今日就放过你们一马,但他中我迷心蛊,就算不死以后也心神尽丧、武功全失,你救他又有何用?”
黑衣女子并不答话,只是一箭射去。
“没想到她竟然一路都跟着保护我。”这是他昏迷前最后的念头。
(5)
当他醒来的时候,脑海中一片混乱,西湖,藏剑山庄、红衣教等字眼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完了,头疼欲裂,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戴面具的女子站在他的眼前。
你是谁?这是哪?我又是谁?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问道,眼前忽然一片黑暗。
只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小:这里是蜀中唐门……
后来的无数个夜晚,武功全失只能从头练起的他都会在深夜默默的等着出去执行任务的她回来。
她教他用千机匣,教他唐门的暗器,教他轻功。
他每个夜里都煮好宵夜在竹林中的小屋等着她回来。
“你还没有想起自己的名字么?”她问
他摇了摇头,莺飞草长,漫长的时光他也未想起他是谁,只是偶尔会使出一两招剑法。
远空一只鹰飞过,他抬起千机匣射出一箭,未中,只擦下一片羽毛轻轻飘落于竹林之中。
“求而不得,求而未得,想不来未必不是好事,林中有羽,翅展高天,以后就叫林天羽如何?”他微笑着回望。
面具下的她看不出神情,只微微的点了点头。
“你自己觉得好就好,对了,今晚我要出去执行一个任务。”说完,她的身影隐没在竹林里。
他愣了下,以前她出任务从来不会跟他提的。
那一天,他煮了甜酒汤圆给她做宵夜,然而夜凉如水,月尽天光,摆在灶台上的汤圆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她终究再也没有回来。
(6)
“师傅,小染冷,小染会不会死?”
“不会的,有师傅在,别乱想。”他抬起手,一股纯正的紫霞气功传入女童体力,在颤栗发抖的女童渐渐在这股中正纯和的内息下平缓下来,慢慢的进入了梦乡。他一身破旧的道袍,驾着马车继续向万花谷赶去。
这一年,刚好正值狼牙南下,曾经一同痛饮的红衣身影转战各地,袭杀狼牙要员。而他,也在那年的年初,在华山脚下捡到了这个先天寒病的小徒弟。
岁月风尘,染白了他的鬓角,紫霞功大成,此刻的他早已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却没了当年行侠东南的意气,没了仗剑黑龙的豪情,只有对战争的无限厌恶和无能为力。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落魄的游方道士,驾着马车避离战火。
“有人么,谁来帮帮我,再不来就出人命了。”
荒郊野外,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妇人从林中奔出,恰巧挡在了马车前,他眉头轻皱,还是停下了马车。
“这位道长,我家相公被人打伤倒在了那边的林子里,你能不能随我去看看?”
他点了点头:“大婶莫慌,我这就过去。”随即驾着马车跟着那妇人的指引到了林中。
“咦,怎么没人呢?”妇人喃喃自语间,突然听得一声大喝,从草丛中钻出来一持刀的黑衣大汉:“老婆,干的漂亮,又一个肥羊上当了。”
说罢,提刀朝他砍来。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似乎早已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砍刀停在了那破旧的道袍外,似乎黑衣大汉怎么用力砍不进去了。纯阳坐忘经已经大成的他,这些只懂粗浅功夫的山野强人又怎么可能破的了他的坐忘无我的了。
看那林间树叶沾有血迹,又想起那黑衣汉子“又一个肥羊”的话语,似乎自己并非第一个被害的人,想必已有不少寻常商旅行人遭了毒手吧。
想到这里,他衣袖轻挥,那黑衣汉子应声飞出,撞断了几颗树木,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再回头看那妇人,已经吓傻瘫坐在了地上。
他坐上车,驾着马车有远去,远山残阳如血,犹见狼烟。
车子咕噜咕噜的响,小徒弟在车后翻了个身声,轻轻呓语道:“师傅,刚才好像好吵……”
“没什么,两条野狗过来找吃的,被我赶跑了。”说罢,又输了一道紫霞气功到小徒弟的身上
“嗯……”迷迷糊糊间,小徒弟又进入了梦乡。
他仰望这远山斜阳,一路行来,不知道多少路边尸骨成了野狗美餐。野狗吃人,但人就不吃人么?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世事无常,说不定自己哪天也会变成野狗口中的美餐吧。
想到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色的面具。山河破碎,身世飘零,那曾经挡在他身前的戴着面具的人已经不在,唯一还能聊以怀念的只有那曾经并剑的红衣身影,虽然也不知她此刻是生是死。
“很快就到万花谷了……”他喃喃自语,继续驾着马车向前走去。
(7)
江湖弟子江湖老,世事变迁莫测,多年之后当他已是纯阳宫数一数二的大剑侠的时候,他会想起那天枫华谷的夕阳,那时的他仍是一名失去了记忆给自己起名林天羽的杀手,跟随在丐帮的队伍中,准备在此伏击明教。远处的营地中,丐帮弟子正打了几只山鸡来生活做饭,偶尔还有酒香飘来。只有他时刻紧握着手中的机关匣,一根一根的给化血镖和孔雀翎上好毒药。
是不是太紧张了?他默默的问自己。距离伏击的地点还有两百里,而明教的队伍也要三天后才过来。只是他作为杀手的习惯让他时刻保持着警惕。
“喂,那边唐门的小哥,要不要来喝个酒?”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突然想起为她煮的甜酒汤圆,虽然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还活着嘛,为什么去了那么久,是什么样的任务?他很想知道关于她而一切,于是他加入了唐门,门主唐傲天说她执行的任务是极其重要的机密,只有最可信的人才能知道。几年来,他凭借她传授的唐门武学成为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为唐门立下了汗马功劳。终于,门主同意在这次伏击完明教之后就告诉他。
还有三天,他想了想握紧了拳头。
“喂,那边的唐门小哥,是不是男人啊,敢喝一杯不?”那边的丐帮弟子似乎硬要拉他喝酒,用言语挑衅到。
“真要我喝?”他看了看那丐帮的弟子,似乎不喝不行了。
于是他右手一扬,一枚飞镖快若闪电的飞了出去,正中一个酒坛,飞镖上附着的气劲激的酒水漫天飞洒,他展开轻功,惊若游龙,竟然快如闪电般将飞洒的酒水接进一个葫芦里,然后下落在树上一饮而尽。
“好酒!”他赞了一声,然后将葫芦扔给了丐帮弟子:“还你。”
本已被轻功惊的目瞪口呆的丐帮弟子接过飞过来的葫芦,才发现这本是系在他腰间的葫芦酒壶,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拿走了,幸好拿走的是个酒壶,如果那人要娶他性命的话……他不敢再想下去。
当夜,夜凉如水,仅有微风,他依然按照她教的习惯,在出任务期间睡在树上。夏夜繁星点点,微风迷离,似乎是个很宁静的夜晚……不对,有什么不对劲,没有蝉声。他摸了摸腰间的千机匣,隐隐感觉到空气中有杀气,还有……淡淡的血腥。
不好,是敌袭。
他射出一支用来报警的照明的箭,正好照亮了身边的情景,树下营地边,一个明教弟子正隐没于黑暗中,打算偷袭守卫的丐帮弟子,而远处已经又不少丐帮弟子在悄无声息中死去。
报警箭在半空发出尖啸,总算营地里有人反映了过来,营地里的火光一瞬间亮起,而站在树上的他看清了远处的景象深吸了一口气。
是的,他们被大批的明教弟子包围了,不是他们来伏击明教,而是明教伏击他们。
有叛徒走漏了消息。那一刻,他想起了门主唐傲天那阴冷的眼神,以及那派他来时说的话,只有值得信任能保守秘密的唐门弟子才能得知她执行任务的信息,而最能保守秘密的人,不正是死人么?
他不敢想下去,此时此刻,唯有一战……他冲出的瞬间,最后的念头是,是不是没有回来的她,也是执行了这样的任务。
(8)
“是谁?杀!”他再一次的醒了过来,反手就是一匕刺了过去,却被一股柔和的劲力拦下,不由得松开了手中的匕首。
“你这人,我师兄好心救你,你反而想要伤人。”说话的是一位貌美的道姑,在她的身旁是一位白发道人。
“这是哪里?”他犹记得,自己当时还是在枫华谷中,身边都是死伤的丐帮弟子和唐门弟子,他们中了明教的伏击,已然被包围,他记得他最后拼死向带队的明教法王杀去,却被龙象气劲击飞。
“不要担心,这里是纯阳宫,很安全,你且放心养伤。”年老的道人说道,他忽然感觉脑中又是一阵晕眩,他似乎想起了过往的一些事情?西湖藏剑、洛君诺,云水淼淼、荻花宫……这些字眼一一在他眼前闪过。
三个月后,华山之上下起了漫天的雪,他站在空雾峰上,持剑而立,那老道人端着浮尘,站在一旁。
“世事荒谬,当年我本是藏剑山庄弟子,在荻花宫遭到天一教暗算,失去了记忆,竟在唐门做了三年的杀手。如今枫华谷一战,唐门丐帮死伤惨痛,在下侥幸得存,却被唐门当做叛徒,发下追杀文书,老道,你说这世事如此,可存公义?”
那老道人笑而问道:“即便如此,施主你心中可有后悔之事?”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个救他的唐门姑娘,他甚至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洛某行侠一生,即便在唐门之事,所杀之人也是恶贯满盈之辈,可谓无悔于己,只是世事难测,难免有遗憾之事,可谓有愧于人。”
“施主,我少时曾听一人说,这漫天的雪,遇阳消融,化作溪流融入河川最终赴海,却又在海中化作云气飘来,待到来年的冬天,这云气遇冷就又变为雪,这华山之上年年下雪,你说这年复一年的雪,可是同一片?可不是同一片?”
“前辈的意思是?”
“既然心境澄明,有何必在乎自己是谁?无论是那行侠的藏剑弟子,还是那除恶的唐门杀手,岂不都不是你,有岂不都是你。若你愿意,贫道早年曾收有一姓林的徒儿,早夭病逝,我那徒儿当年天资平庸,江湖中人几乎无人见过,如今你可借此身份安顿下来。”
那一天,他望着纯阳的漫天白雪纵声长笑:“前辈,不知你那徒弟道号是?”
“我那徒弟本无道号,唤作小林子,只是这样唤你定然不妥,你之前在唐门叫林天羽,此后前尘尽去,羽落兮扬,就以兮扬作为你的道号如何?”
“呵!林兮扬,好名字!藏剑侠少洛君诺死在了荻花宫,唐门杀手林天羽死在了枫华谷,此后江湖上只有一个拿着剑的道人林兮扬!有意思!”
他长剑当空而舞,漫天的雪花被他剑气斩的粉碎。
除了李忘生和于睿,江湖上不会有人知道,纯阳宫一代剑侠,浩气盟黑龙驻守林兮扬,竟然是这样的由来。
(9)
当他驾着车来万花谷的时候,很多狼牙军士正堵在万花谷的入口。
“我们大燕天命所归,征你谷中弟子从军为医是你们的福气,到时候开国封赏自有你万花谷一份功劳,快去告诉东方老头,不要学那七秀坊负隅顽抗,否则不日我狼牙大军到了,一把火烧了你这鸟谷!”
但见守在谷口的万花弟子中突然出来一名女子,打扮却不似中原人,她出来时,谷口弟子纷纷给她让道,但见她横笛于胸前,朝那叫骂的狼牙军士一指,那军士便如被重击,扑倒在地。
“在下听闻,万花谷中有一五毒女子,弃毒从医,结合苗疆蛊术与中原医术,治病救人妙手无双,今日一见却没想到云姑娘竟然也会这唐门的无影暗器的手段。”
说话的是一名白衣剑士,但见他之前隐没在人群中,此时才开口说话。
她就是云姑娘么?听说我徒弟的奇寒之症只有这位姑娘的医蛊之术能治,眼看这万花谷就要与狼牙军起冲突了,要想这云姑娘出手救我徒弟,还需得帮他们一把。他把马车停在了一旁,小徒弟拉了拉他的衣角:“师父,我听他们说要烧谷,他们是坏人么?”
“徒弟,这世上有时候好坏不是那么分明的,有的只是立场。”
“师父说的这些我不懂,这谷里花好好看,师父能不能劝劝他们,不要烧啊。”
他长叹一口气,环顾四周的狼牙军士,心道也不算太多,便输了一道紫霞真气到徒弟体内,然后执剑走到了谷口。
“什么人,没看到我们狼牙军在这么?给爷爷滚一边……”狼牙军话音未落,便被他以剑鞘击倒在地。
“点子扎手,兄弟们一起上来啊”又围过来七八个狼牙军士,却又见他横剑回身,开阖之间一道剑意朝四周漫开,将那七八个狼牙军士震晕过去。
“剑锋未出,剑意伤人,这一式万剑归宗到了如此火候,阁下在纯阳宫绝非无名之辈。” 说话的依然是那个白衣剑士,只是此刻他已经执剑在手。
“不敢,在下华山之上乡野道人,哪敢自称纯阳弟子,只是在下爱徒身染寒疾,还需谷中之人救治,还请阁下高抬贵手。”
“呵,你既然怕给纯阳宫惹祸,不说便是,只是今日我令狐伤既到此,还需领教一下阁下的手段,阁下如能接我三剑,今日便放过你们。”
说罢,那白衣剑客一剑向林兮扬斩去,众人听他话语皆惊,原来他就是狼牙军第一高手,漠北第一剑客令狐伤。
令狐伤的一剑自然非同凡响,仅是直来一剑便已是剑风惊人,越是简单便越是凌厉。周边的万花弟子和狼牙高手观这一剑,心中暗自计算自己有几分把握能接下这一剑,却越算越是心寒。
林兮扬此时终于拔出了他的剑,那是一把无锋的铁剑,剑上锈迹斑斑,但此刻却没人敢小瞧这把剑,因为一道悠然的剑意从剑中四溢而出,随着剑招呈太极之势。
“生太极?”在场的江湖人士叫破了这招的名字,正是纯阳宫人人都会的起手剑招生太极,然而此刻,令狐伤凌厉快猛的剑招竟然在这太极剑势一带之下变的迟缓,林兮扬侧身避过,反手又是一剑,这一剑似平淡无奇,却又似从天地八方封死令狐伤的退路。
“好一招大道无术,看我以月下千乱破之”令狐伤丝毫不惧,剑舞飞快,竟然将那平淡无奇却又无处不在的大道剑意从虚空中一一斩出。
看我这招金蛇密剑,阁下若能接住,今天放过你们万花谷又何妨。”令狐伤周身忽然气流涌动,似有无数金蛇曼舞,在场中看看那蓄力一剑都冒出一身冷汗,这一剑之威犹若天地雷霆,场中若换成自己,必定无法接下这一剑。
“八荒归元?”
这一剑气机锁定,避无可避,林兮扬索性不去闪躲,反而遇强则强,竟然以纯阳剑宗最为刚猛的八荒归元迎了上去。
一声惊天巨响,八荒归元虽然剑势刚猛,依然被荡开,甚至连林兮扬手中铁剑也被震飞,只是下一刻,林兮扬手中却有紫色剑意弥漫,趁着令狐伤金蛇密剑和八荒归元硬拼的那一间隙,抬手之间以两仪化形剑意击向令狐伤胸前。
令狐伤退了三步,持剑而立:“佩服,本以为阁下是纯阳剑宗高手,没想到这紫霞功竟然如此深厚,甚至还在阁下剑道修为之上。”
“在下山野之人,能接阁下三剑已是万幸,只是事涉小徒性命,在下只能出此下策。”林兮扬面有愧色,令狐伤一看胸前,刚才被击伤之处插着一枚银针。
“令狐大人你功力深厚,中这唐门化血镖之毒,只需一月之内不与人动手,自当无碍。”
“哈哈哈,我既然说过三招既走,你又何必多做这些,也罢,你既然信不过我,一个月后再来拜会。”白衣剑士领着一干狼牙高手退去,直到他们走远,林兮扬才一口鲜血喷出。
“师父,你受伤了?”一旁的小徒弟见刚才还威风赫赫的师父突然吐血,不由从车边跑了过来。
那令狐伤乃漠北第一高手,剑术通神,为师剑道修为尚未及巅峰,再加上给你这徒弟连日来以紫霞气功护住心脉,损耗过大,不然又怎么只能接他三招,只是着一切,却难以向这小徒弟言明。
“云姑娘,在下纯阳林兮扬,千里之遥来此,只因小徒身染寒疾,请姑娘妙手救小徒一命。”
“哦?”那苗疆打扮的云姑娘看着眼前一身破旧道袍的人,眼中神色变幻万千,却最终冷厉:“我为何要救她,你莫以为你今日为我万花谷解围,我就一定要救她么?”
林兮扬看着眼前的女子,竟未想到她不肯救人,一时间持剑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怎么?我不救你徒弟,你就要以剑逼人么?”
“云姑娘说笑了”林兮扬苦笑一声,向那苗疆女子一拱手:“生死有命,云姑娘若不愿相救,只能怪小徒命薄。”说罢,竟带着小徒弟向马车走去。
“等等……”
(10)
又是花开时节,万花谷的花年年开放,万花谷的人却不知还能再见几回花开如海的景色。
令狐伤走的数日之后,狼牙大军就包围了万花谷,谷中唯一的入口被堵死,如今已然围谷数月。
谷中精锐早已随谷主东方宇轩去义军之中救死扶伤,谷中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年轻弟子。
“你等并非我万花谷中人,为何不在此时离去,以你之武功,纵然大军围谷,你要离开也不难,要知我救尔等性命,却不是让你们留在这里送死的。” 走进来的是那苗疆的云姓女子,虽然那一日不知为何,最后她还是出手救了小染,只是连日来,却从未对林兮扬假以辞色,一直冷颜相对。
“小徒年幼,还请云姑娘让小徒随谷中老幼先行从密道离开,在下自当殿后!”
“师父,你不走,我也不走。”
“哼!你怎么知道我万花谷有离开的密道。”
“东方谷主智计过人,怎会不留后路,云姑娘纵然大军围谷也神色不改,若无密道,定不至于如此。”
“也罢,你既然愿意,就随你去,到时候……”那云姑娘话未说完,突然间大地一阵颤动,随即传来连天的巨响。
“云姑娘,不好了,狼牙大军以投石车强攻了。”门外响起了传讯弟子慌乱的声音。
“来的好快,你立刻传令下去,让谷中老弱从密道撤退,所有谷中弟子随我殿后。”
“云姑娘,小徒就麻烦贵谷弟子了。”说罢,林兮扬一道柔和的紫霞气劲输入徒弟的体内,小徒弟小染但觉浑身暖洋洋的,就此睡了过去。
还未等那云姑娘开口,便纵身一跃,往谷口方向奔去。
(11)
万花谷口,遍地残垣,原本精巧的机关大阵已被投石车和破城弩轰破,唯有少数万花弟子凭借谷口险要地势在抵挡狼牙军。
“我原本想军围万花,引中原江湖人士前来救援,正好来一个杀一个,尽灭其于此,没想到他们竟然狠的心不救。”令狐伤执剑立马,看着眼前似乎唾手可得的万花谷:“也罢,既然中原武林不心疼这万花谷,那就让我一把火烧了这万花谷吧。”
万花谷入口处,林兮扬长剑出鞘,剑若游龙,来犯的狼牙军士竟无一人是其一合之将,被卡在谷口的山崖下,寸步难进。
“是他?”令狐伤看着林兮扬剑随人走便立刻就有狼牙军士倒地不由感慨:“一月不见,他的武功竟然又有精进,此人武功高强,心机深厚,今日不除,来日定为我大燕大敌,来人,拿弓箭。”
林兮扬于万军之中剑气飞扬,竟然杀的狼牙军阵连番败退,却没发现,他已被远处的气机锁定,一道利箭无声破空而来。突然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小心。”
他转身回剑,挡下那道箭矢,却被震的全身发麻:“好强的劲道。”然而这一切并未结束,转眼间,竟然第二道,第三道箭矢朝他射来。
“当心”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前,竟似乎要以身去帮他挡箭,却又见林兮扬以梯云纵的轻功忽然跃到了那个身影之前,他一剑挡开了第二箭,却无暇去挡那第三箭,那只箭矢射中了的他的左肩。
“啊,你受伤了。”
“在下有坐忘无我护体,并无大碍,倒是云姑娘,切不可再为在下犯险。”
“我……那你为什么要为我挡箭?”
“荻花宫前,万花谷中,你救过我也救了小徒的性命,我又岂能让你受伤。”
“你早就认出了我?”
林兮扬苦笑道:“当年你在唐门不辞而别,却不想你是潜伏进了恶人谷,那日在扬州城外,你戴着千人千面,我没认出反而失手伤了你,此后又怎敢再认不出。”
“你……你既然认出了我,为何不早说……”
两人并肩而立,剑影纷飞,玉笛轻啸,周边狼牙军虽攻不进来,却渐渐成包围之势。
“你们竟还有时间打情骂俏?”远处山崖上突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却是一个红衣女子持双剑冲入阵中,但见她双剑飞舞水袖飘扬,一时间竟然杀出了一条通路。
“是你?中原武林不是说不来救援么?你为什么要来?”
“整个武林不来救又与我何干,再说你若要死了,谁来与我喝酒?”红衣女子性烈如火,一招剑破虚空之下,气浪翻飞,竟然杀的狼牙军连连败退。
远处的令狐伤看到此景,咬了咬牙,低声道:“既然如此,也别怪我,来人,用投石车和破城弩给我把那块山崖轰平,我就不信这样他们还不死。”
“令狐大人,我们还有自己人在那啊……”
“不要管,给我杀……”
(12)
有人的地方是江湖,江湖就会有人。
有恩怨的地方是江湖,江湖就会有恩怨。
有杀戮的地方就是江湖,江湖不会没有杀戮。
有回忆的地方就是江湖,江湖里竟然满是回忆。
有你的地方就是江湖,只是这江湖是否还有你。
多年之后,问道坡外,一个唐门的小姑娘来到这里,她听说这里住了一位唐门的前辈,精通万花、五毒、唐门三门绝学,却不喜见客,尤其是纯阳弟子,更让她不喜。
那一天,小姑娘走过问道坡,悄悄的进入了小竹屋,屋里干净整洁,案台一尘不染,唯独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像中一个男子身着蓝色唐门弟子服,手中拿着一片羽毛,另一个女子戴着半边面具端着碗从竹屋内走出,画像旁还题着字,不知为何,这题字令人有些费解,上面写道:“你我都是这江和湖中的小虾米。”
扬州城内开起了一间酒楼,楼的牌匾上写着“倚剑听雨”四个字,传闻酒楼的老板是位七秀坊的姑娘,建着酒楼专为收留天下孤苦无依的女子。城内曾有恶霸土豪想要霸占这酒楼和楼中女子,结果当天晚上家宅被一道天外飞来的剑气削翻了屋顶,从此就再也不敢打这座楼的主意。
江湖传闻楼的老板曾酿了一坛酒,藏在楼顶的小阁子里,楼里的姑娘都说老板在等着什么人,这酒就是为那人准备的,却没人有知道她在等着谁,只是经常有人看到她对着一副画出神,画中是大雪漫山,却有两个背影坐在山崖上,旁边放着两个酒坛。
万花谷在赶走了狼牙军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偶尔还会有谷中弟子回忆起当年的惊天一战,为了掩护谷中老弱从密道逃走,谷中的云姑娘还有一位纯阳侠士和一位七秀女侠力战群敌断后,最后在那漫天的飞石和弩箭中,一道剑气惊天而起,竟然在投石车于破城弩的攻击中护住了两位女侠和身后的人。
后来有人翻阅典籍,查到纯阳宫内有一绝学,唯有紫霞气功练至绝顶之人放可施展,一旦使出乃天下最强防御手段,可抗天地之威,该招名为“镇山河”。
只是那一日,残阳如血,狼烟遍地,最终两位女侠在谷中弟子的搀扶中走出,却没再看到那个道人的身影。
(尾声)
“师父、你又喝酒了”一个女孩跑进了扬州城外的夫子庙,看到了靠在神像背后的那个道人。
那道人混身酒气,身上的道袍破破烂烂的,还被画着着些稀奇古怪的乌龟王八什么的,甚至还有一个极丑的字迹在上面写道:“火锅道长羊美味”。
“啊,小染,你回来了啊,正好师父饿了,今天有没有羊肉吃啊?”破烂道人听到女徒弟的声音,睁开了半眯着的睡眼。
“师父,你要吃去找那个经常来找你喝酒的大姐姐啊,人家的酒楼就在这扬州城,听说那酒都为你留了七年了。”
“你小孩懂什么,师父是好意思去白吃白喝的人么?”
“那师父天天让我做饭就不是白吃白喝啦!师父要是不想去酒楼,还可以去巴蜀找云姑娘啊。”
“……气死为师了,为师怎么收了你这个逆徒!你想让我过去被追命箭射死还是被蜘蛛咬死?”
“哼,我要是云姑娘,师父你这七八年跑的不见踪影,我也放毒蜘蛛咬死你。”小徒弟傲娇的撇了撇嘴。
“小屁孩懂啥,江湖之大,师父图个逍遥自在。”
“那师父,我也出去闯江湖好不好?听说太原出了宝库,有秘宝金玄玉,我约了唐桩桩和花沈繁,还有藏剑山庄的叶壕一起去。”
“随你去吧,女大不中留,江湖是你们的了,滚吧滚吧,看到你们就心烦,这本镇山河的秘籍你就拿着防身吧……快滚,别打扰我喝酒。”
“谢谢师父,师父最好啦!”
眼前的女徒蹦蹦跳跳的走向远处的小桥,在那里三个侠少正在等着她。
那个叫“火锅道长羊美味”的道人笑着看着远处的四人,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谁说这江湖又不是一个轮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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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江湖中那仗剑行侠的侠少,尽管那曾是我的向往。
我不是黑夜里惩恶扬善的杀手,尽管那曾是我的向往。
我不是那浪迹天涯的神仙眷侣,尽管那曾是我对你的向往。
这个江湖好大,有人来,有人走,有人留下。
这或许就是,相濡以沫,两忘于烟。
然而我和你都不是这江和湖里的鱼,也不是那捞鱼的网。
我们只是那从网中遗漏而出的小虾米。
只是此生,未能仗剑行侠,也未能情缘相守。
有的只是在这温柔的江湖里,翩然而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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